正是午後,陽光懶懶的。洛聞心小憩片刻,來了中庭曬太陽。麵前擱著一方小幾,他坐在那裏,不過一炷香時辰,婢女就捧來好幾盤糕點水果,裏頭很多都是洛聞心沒見過的樣子,看起來精致香甜。他小心翼翼拈了一塊,可那糕太軟,一下子便碎成沫沫,全部撒在他衣衫上。洛聞心頗有些無措,臉蛋立刻便紅了,抬眼看了看立在他一側的婢女。那婢女正是昨晚在溫泉時要替他換衣服的,此刻見了他這般模樣,倒也沒笑,隻是彎了彎眉眼,溫聲道:“奴婢幫小公子淨一淨衣衫吧。”洛聞心乖乖點頭,她便走上前來,拿了一方帕子,讓洛聞心抬手,他便抬手,讓洛聞心轉身,他便轉轉身。這般被伺候,洛聞心是慣了的,上一世如此,在閑雲莊時如此,如今這別莊婢女被指派來伺候洛聞心,又見他年紀尚小,自然也是如此。隻是沒過多久,便聽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道低低的嗤笑聲,“哪裏來的奶娃娃。”洛聞心一愣,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卻見遠處的涼亭裏,不知何時坐了個男人。那男人寬袍廣袖,正四仰八叉躺在涼椅上,臉上蓋著本書卷,像在小憩。他麵前立著個畫架,畫架旁的石桌上散亂著些畫筆、顏料一類的東西,看起來大約是畫畫累了,便休息了片刻,方才剛醒。洛聞心聽出“奶娃娃”是在說自己,呆了一呆,可婢女早已幫他把衣衫前襟清理幹淨,便也沒有說話,默默的坐了回去。隻是便也沒吃那軟綿綿的糕了。蘇宿好客,洛聞心猜出這人大約也是他的某位客人,眼下同處一院,也不知對方是何人,還是不要多作打擾為好。於是便調轉了一下身體,側對那人,專心致誌去看另一旁的景了。又過了片刻,隻聽幾道畫筆摩擦在紙張上的“沙沙”聲響,輕而細微,不過在這靜謐的午後也顯得分明。加之立在洛聞心身側的婢女也頻頻朝那頭投去好奇視線,洛聞心終於覺得有點奇怪了起來。他轉頭一看,隻見那寬袍男人不知何時早已坐起身來了,正一手扶著畫架,一手握著筆,筆走如龍,畫著他眼前的人。洛聞心眨眨眼,看看那人,又看看自己,過了好幾秒,才堪堪反應過來,那人是在畫自己。那男子被正主發現了,倒也不躲,從半人高的畫架後探出臉,對洛聞心露齒一笑。“雖是個奶娃娃,”那人握著筆,目光落在洛聞心臉上,笑道,“但也的確美。”這人看他的目光可謂是肆無忌憚,雖並無什麽褻玩之意,但總覺得他不像是在打量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看一隻漂亮的鳥兒,抑或是一株嬌豔的花兒,欣賞中透著一股子莫名的淡漠。洛聞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剛想轉回身來,那男子盯著他,麵上的笑容卻淡了些許。洛聞心還沒反應過來他這麵色的突然變化所為何,卻見對方站起身來,將畫筆一擱,隨後腳下步履飛快,竟然是一步頂常人好幾步,瞬息便站在了洛聞心身旁。洛聞心與婢女自是都驚得呆了,仰頭看他,神色都有幾分驚懼,顯然是察覺出了這男子並不是尋常人,而是有武功在身的江湖客。那男子站在他身旁,卻是一臉的文質彬彬,道,“小公子是否身體有疾?”這下倒是神色頗為正經,問的問題卻又讓洛聞心呆住了。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先想,自己臉上哪裏寫了身體不好?又想,其實若不是這人提起,他已經很久沒記起自己還病著了。實在是因近幾個月來,他的身體早已好多了,春夏交際常有的咳嗽沒有犯,又因為夏季炎熱,於是就連冷也沒再感覺到。而這個人,竟然隻是看了自己一眼,就確定自己身體有恙?又想起這男子方才如同鬼魅般的步子,不禁想,這到底是哪裏來的高人?正自思慮,那男子捋了捋袖子,又靠近一步,自顧自道,“冒昧了,我想給公子切一下脈。”洛聞心還傻著,手腕便被搭了片刻。男子感受著指腹下的脈象,眉頭輕皺。再抬頭時,看向洛聞心的神色裏,就帶上了幾分複雜。既不是一開始叫他“奶娃娃”時的嘲弄,也不是方才作畫時的漫不經心,而是些微嚴肅的麵色,還帶著一絲隱隱的不解。兩人一呆一沉默,立在一旁的婢女更是大氣不敢出。忽的,不遠處傳來一道破空之聲,像是有什麽利器裹挾著風聲穿雲,直衝這男子而來。好在這男子反應極快,又使出方才的那鬼魅步伐,身形往旁邊一晃,躲了過去。他抬起頭,見一把修長彎刀插在他麵前的石柱上,空中還有幾縷被削下的發絲飄落。彎刀修長,刀柄漆黑,柄上的紋路都與他印象中別無二致。是斷魂。這男子愣了一愣,摸了一把自己的頭發,見發尾果然缺了一截,驀的大怒,轉頭道:“你他媽,季”卻見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從院外走進,冷冷盯著他,一麵抬手,將插.入石柱的斷魂拔了出來,卻沒收回鞘中。季晟身材高大,本就頗俱壓迫之感,此刻唇角眉梢也沉著,能看出些很明顯的不悅。男子話音還未落,蘇宿便從後頭跟了進來,看了看季晟,又看了看那寬袖男人,見這兩人四目相對,不由奇道:“洛兄,雲兄,你們認識?”蘇宿神經大約是有碗口般粗大,沒察覺氣氛詭異,又上前一步,看了看洛聞心,笑吟吟道:“洛賢弟?我莊裏點心如何?”洛聞心這才從呆愣中回過神來,看向蘇宿,道:“好吃。”又伸手,牽了牽站在他不遠處的季晟的衣擺,小聲道:“……哥哥。”少年聲音很軟,此刻說出的這兩字,卻仿若撥動了此刻空氣裏那根緊繃的弦。季晟緊繃的神色霎時軟化,低頭看他一眼,靠近他,握住他牽過來的手,放在手心捏了捏。而被稱作“雲兄”的男子聞言,卻是一怔,神色中有沒有多加掩飾的驚訝。他的目光在洛聞心與季晟二人之間打量,最後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片刻之後,終於笑了起來。原來如此。他可算明白這少年的脈象異常是從何處而來了。“原來是洛兄啊。”雲岫朝季晟拱了拱手,又看向蘇宿,笑眯眯道,“我和洛兄的確是舊識,不過也好久沒見了,洛兄身手愈發好了,所以我方才差點沒認出來。”他刻意將“洛兄”二字咬的很重,說到最後一句時,還帶上了點咬牙切齒。“是吧?”蘇宿十分高興,“我與洛兄也是昨日才相識的,一見如故,特意請他兄弟二人來莊裏小住。”雲岫笑的更歡,道,“原來如此。”這二人正自說話,季晟忽然放開了洛聞心的手,朝雲岫攤開手,“拿來。”雲岫道:“什麽?”季晟麵無表情看他,隻說了一個字,“畫。”原來是不僅看到了他方才替洛聞心把脈,也看到了他作畫,怪不得拈這麽酸的醋。雲岫肚裏暗笑,不過仍是道:“什麽畫?”季晟見他裝傻,徑直走向畫架那頭,要去拿。雲岫見狀,立即也跟了過去。他身懷遏雲穀獨傳的穿雲步,季晟身法再快,在這步法上仍是遜色他三分,故而雲岫兩步上前,就趕在季晟之前,將方才給洛聞心畫的那副小像從畫架拿了下來,折了兩折,塞入懷裏。再一抬頭時,就見斷魂徑直攻向了他的麵門。雲岫低罵一聲,展開折扇,硬生生接下季晟這一刀。這兩人一個握刀,一個用特製的折扇,“乒乒”、“砰砰”過上了招。洛聞心與蘇宿立在一旁,看得都睜大了眼。尤其蘇宿,是眼花繚亂,嘖嘖稱奇,道:“雲兄師承遏雲穀,是遏雲穀老穀主的最後一位關門弟子,不僅會醫術,畫得一手好畫,武功也是精妙,是我認識的人裏武功最高的了,沒想到洛兄竟然更甚一籌。”蘇宿越看越興奮,愈發覺得自己這洛兄不是等閑之輩,於是看向洛聞心,問道:“洛賢弟,你兄長是師承何門啊?”這洛聞心哪裏知道?他隻知道季晟武功厲害,更多的就不知道了,於是搖頭道:“我不知道。”蘇宿也沒太在意,重新將注意力放在那二人打鬥之上。雲岫到底不是季晟對手,隻是仗著步法精妙勉力應對,沒過上半炷香時間,便求饒道,“行了,行了!”這個季晟,一年多不見,悄沒聲的有了相好不說,這功夫倒是半點也沒落下。季晟睨他一眼,雲岫便道:“但是這畫不能給你!”壓在他折扇之上的力道,忽而又重了起來。“……”雲岫在心裏慘叫,但麵上還是不肯服輸,嘴硬道,“這畫以後可是要放到畫集裏頭的,你拿走了,我的畫集怎麽辦?”季晟眉頭一皺。雲岫的名滿天下,他的畫集,附庸風雅的人幾乎是人手一本。洛聞心的樣子被放到畫集裏,被全天下人看到?“不行。”季晟道。雲岫憋了一口氣,“……那我不放畫集裏,自己留著行吧?我好不容易畫一回人像,你就強要拿走,欺人太甚啊?”他見季晟蹙著眉,仍是不悅,又想起方才他同那少年牽手的模樣,不由心中一動,眼珠子轉了轉,好聲好氣道:“不如這樣罷。”季晟看他。“方才那畫,真的不能給你。”他道,“不過為了賠罪,我可以給你倆畫點別的畫。”“你也知道,雖然我平時多畫山水花鳥,但人像畫得也還不錯,尤其是……”雲岫笑的一雙狐狸眼都眯了起來,“前年下江南時,我便替醉塗山的那個頭牌,叫什麽名字來著?哦,白向琬,我給他畫了一幅春宮圖,對方十分滿意……”話音還未落,斷魂又是一下劈過來,這下是半點力道也沒收了,男人滿麵煞氣,雲岫被嚇得往後躥了一步,還在大笑,“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季晟怒道:“找死!”第47章 雲岫是遏雲穀嫡傳弟子, 遏雲穀被稱為藥王穀,老穀主的醫術和製藥之術聞名天下,他作為其關門弟子, 醫術自然也不低。所以方才隻是看了一眼洛聞心的麵色, 就覺得不對勁。把脈過後, 卻是有些不解了。淫心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