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莫名的恐懼突然自心底湧了上來,幾乎要將他吞噬至盡。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突然有些煩燥。  他看著赫連笙,深吸了一口氣:“殿下何必跟臣鬧這樣的脾氣,殿下有錯在先,此事若是鬧開,也有損皇家顏麵。阿黎話雖難聽了些,也隻是擔憂亭月,你……”  “鬧脾氣?”赫連笙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話,霍然抬起眼,輕聲道,“你覺得我在鬧脾氣?”  “顧淵。”他看著眼前的人,輕笑了一聲,“你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我跟你鬧脾氣,你配麽?”  這句話絲毫沒留情麵。  顧淵頃刻間,就想起了當時賜婚旨意到顧府的那個刹那。  他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男妻”“禁臠”“皇家的玩物”之類的風言風語像是刀子一樣戳在他,戳在顧家的臉上。  他終於被激起了火氣。  “是,殿下身份尊貴。”他冷笑一聲,“臣自然配不上殿下。”  “可殿下別忘了,當初,是殿下強行讓聖上賜了婚,殿下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  “是。”赫連笙道,“我賤。”  顧淵猛然住了嘴。  “我多賤啊顧淵。”赫連笙看著他,笑了笑,“知道你看不上我還求著你跟我成親,因為這一點,我還對你抱著愧疚。你要什麽我給你什麽,你要入仕我去雨裏跪著,你妹妹的病我找大夫來幫你看,到頭來,你說我給她下毒。你說得對,我確實應該反思自己,是我賤得慌。”  他看著顧淵,嘴唇顫了顫,然後吐出一口氣,想起了什麽:“哦,對了。”  他笑了笑:“生氣了喝多了,興致上來了,你要睡,我也給睡了。醒過來被一個人丟在房間,被隨便哄兩句,又被哄好了。”  “芙蓉樓裏的小倌兒都沒我賤,至少人家睡完了還有銀子拿。”他輕輕道,“你說是吧?”  ……時至今日,顧淵還記得當時,赫連笙說這些話的語氣。  他想說就算生氣,又何必這麽自輕自賤,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不過是一介草民,他們的地位不說雲泥之別,也是鮮明至極。  但是他沒能說出口,因為赫連笙看起來雖然沒有歇斯底裏,但是卻比歇斯底裏更讓人心驚。  他像是一尊被抽去了生氣的人偶,一雙異瞳直勾勾地看著顧淵,分明裏麵仍舊是他的倒影,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  最終,他動了動唇,隻說了一句話:“你冷靜一下。”  赫連笙頓了頓。  然後,他笑了一笑,轉身走了。  他以為……  赫連笙隻是一時被戳破了而羞惱,但是接下來的第二日,第三日,對方都沒有見他。  那是毓王府。  赫連笙不想見他,有一萬種方法。  他忍了三天,想再去找赫連笙談談的時候,他被請出了毓王府。  *  書房內彌漫著寂靜。  顧淵睜開眼,顧業潭還在看著他,他沉默了片刻,開了口:  “……是。”  “孩兒知道。”他道。  赫連笙不想見他。  他知道。  顧業潭欲言又止。  過了一會兒,他道:“當初讓你去取信,為父便知道,你跟毓王,隻會是一時的情分。雖說此事是由北殷二皇子而起,但終究是你親手促成了獨孤氏的沒落,他若是因此心懷芥蒂,也是人之常情。”  顧淵動了動唇。  他想起赫連笙之前說的話。  或許比起這件事,赫連笙介意的,隻是他……  騙了他。  “既然如此。”顧業潭道,“擇日你便跟我進宮,趁著聖上尚未心軟,將這樁婚約給解了。”  “父親!”  顧淵脫口而出。  然後,他頂著顧業潭複雜的目光,嘴唇顫了顫。  “父親。”他輕聲道,“你容我再想想。”  顧業潭看著他,良久,歎了一口氣,揮揮手,讓他走了。  顧淵有些恍惚地踏出了門。  門外桃紅柳綠,他順著長廊走了一會兒,等到他回過神,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赫連笙從前住的院子。  雖然搬走了,但是赫連笙的院子顧府一直給他留著。  眼下,院子裏的陳設與花草還在,裏麵卻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明明是明媚的晴日,這個院子卻無端地顯露出了一種難言的荒涼與蕭瑟。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黃的葉子被風卷著,落到了顧淵的腳邊。  他猛地回過神,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快步離開了院門口。  一直到看到喝完藥的顧亭月,他才鬆了口氣,坐在了顧亭月的身邊。  顧亭月喝完了藥,整張小臉都苦得皺在了一起,跟原本麵無表情的樣子相比,卻是多了幾分鮮活的生氣。  看到顧淵過來,她皺了皺鼻子,扯了扯顧淵的袖子:  “……苦。”  顧淵輕輕笑了笑,從袖子裏拿了顆粽子糖,放到了她的手心。  小姑娘眼睛霎時亮了起來,隻是,拿到糖之後,她卻沒有立刻吃。  過了一會兒,她輕聲道:“要哥哥。”  顧淵一怔。  他思忖了片刻,吩咐旁邊的侍女:“去把黎少爺請過來。”  “要……要阿笙哥哥!”  顧亭月抬起眼,直勾勾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又幹淨,多了些許焦急。  顧淵看著她,手頓在了原地。  少頃,他抿了抿唇,對一旁的侍女道:“……去跟阿福說一聲,讓他今日,再去毓王府問一問,就說我想跟殿下談一談。”  侍女領命而去。  不多時,她就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毓王府的人說,殿下今日入宮了。”她道。  顧淵一怔。  片刻後,他吐出了口氣:“知道了。”  *  正午,玄鶴宮。  妝點得明豔秀雅的內室此時失了往日的熱鬧,變得格外淒清。  輕柔朦朧的紗簾內,麵容明麗的女子閉著眼,臉色蒼白卻沉靜。  不多時,有腳步聲漸近,她睜開了眼。  “娘娘。”侍女輕聲道,“毓王殿下來看您了。”  獨孤雅的睫毛顫了顫。  少頃,一身月白的人進門,在簾外跪下,輕輕開了口:“母妃。”  “你倒是本事大,居然進得來。”獨孤雅啟唇,“又去殿前跪了?”  話音落下,她抬起眼,卻怔了怔。  赫連笙很少穿這麽素淨的顏色。  她的孩子長得出挑,穿紅最是熱烈好看。但是眼下,對方一身素色,那張秀麗張揚的精致臉蛋被襯得毫無血色,蒼白又安靜。  “……這副表情。”她喃喃自語道,“倒像是已經在哭喪了。你娘還沒死呢。”  她頓了頓,“罷了。”  赫連笙怔愣地抬起眼,被攬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自記事起,獨孤雅就很少抱他。  北殷無論男女,教養起來都是任其“自生自滅”,他們堅信,隻有在風霜雨露之下摸爬滾打,才會讓孩子成長成最自然的模樣。  赫連笙幼時學走路,一次次地摔倒,滿宮的宮女太監,因著獨孤雅的威懾,沒一個敢去扶。  長大後,一應大小事,獨孤雅也是讓他自己解決,無論是遇到了困難還是做決定。  “母妃陪不了你一輩子。”獨孤雅這樣對赫連笙說。  赫連笙閉上眼,聞著獨孤雅身上熟悉的清香,突然就卸下了渾身的力氣。  “母妃。”他輕聲道。  “沒事。”獨孤雅拍他的背,輕輕地哄他,“母妃沒事。”  過了一會兒,她放開了赫連笙,仔細地端詳了他一陣。  “怎麽進來的?”她問。  照理,現在玄鶴宮應該誰都進不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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