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尚且未到不能見客的地步。  眼下,他著了件月白暗紋的常服,在桌邊坐下,尚未開口,先悠悠地歎了口氣。  “小笙。”他道,“梁楚派來的這位說客,確實厲害啊。”  依舊是如往常般溫潤的語調,卻多了幾分真切的憂慮。  赫連笙頓了一頓。  下午他也在場,他自然明白獨孤澈的意思。  “舅舅是打算出兵麽?”他道。  “孤有說‘不’的理由麽?”獨孤澈把玩著手上的酒杯,“隻是……”  他停頓了一下,“三十萬的精銳,讓孤說給就給,孤也舍不得。”  赫連笙沉默了一瞬。  他能理解獨孤澈的顧慮。  北殷的這部分兵馬,是當初經過了利益交換以及勢力平衡,才有的數字。  北殷地不大,人口也不多,三十萬,幾乎覆蓋了百分之八十的兵力。  獨孤澈是在擔心,出兵之後,會被卸磨殺驢。  畢竟,當初訂立盟約之時,北殷族長與開國皇帝有過命般的交情作保障。  而對於如今的朝廷來說,手握兵權、位同異姓王的北殷族長,就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這也是當初,先帝在臨死之前,都要花心思打壓北殷的原因。  而且……  赫連笙清楚地知道,若不是當時,老頭兒心有餘而力不足,梁楚也經不起戰事,現如今,北殷還存不存在,都未可知。  而北殷這邊,獨孤澈顯然沒有造反的打算。  他隻是,信不過赫連瑾。  “三十萬,太多了。”赫連笙想了想,開了口,“北殷的兵馬數量雖遠不如  梁楚,但是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精銳。不至於一口氣全部給出去。”  他頓了頓,“現如今,邊境也算打得有來有回,烏岑將軍是當初的謝將軍親手□□出來的,加上邊境的百萬大軍,戰況其實並不焦灼。”  獨孤澈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頓了頓:“那你五哥呢?”  “五哥十幾歲便上了戰場。”赫連笙道,“先前跟舅舅所言,他是將才,並非我一人的想法,謝將軍也頗為欣賞五哥。若是他也在,我認為,不會出大問題。”  獨孤澈若有所思。  赫連笙以為他是在權衡利弊,也並未催促,隻是在他麵前拆開了栗子糕。  竹十一顯然是剛剛買回來的糕點,現在還熱著,赫連笙小心翼翼地嚐了一口,味道甜而不膩,非常好吃。  他在獨孤澈麵前向來很放鬆,北殷也沒有梁楚那麽多繁瑣的規矩,因此,赫連笙被慣得愈發隨性。  獨孤澈看著他,突然笑了。  “突然想起來,之前去梁楚接你的時候了。”他道。  赫連笙嘴裏還塞著栗子糕,抬起頭看著他,眼神裏有些懵。  “就像隻蔫巴巴的、被欺負狠了的小貓崽。”獨孤澈笑歎了口氣,“孤還在發愁,要怎麽完成皇姐的囑托,把你養得好一些。”  赫連笙費勁地把栗子糕咽下去,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  見到獨孤澈的時候,他剛在顧府的暗室裏待了將近半個月。  過的不是正常的生活,吃的也因為身體不能吃得太好,還要跟顧淵糾纏,整個人的狀態,確實比一隻貓好不了多少。  這四年在北殷,幾乎是他出生以來,最無憂無慮、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還好。”獨孤澈笑了,“我們小笙,不需要舅舅多操心。”  *  二人又聊了些別的話題。  最終,關於出兵的事情,兩人也初步達成了一些意見。  赫連笙其實有些奇怪為什麽獨孤澤不在這裏,但是獨孤澈既然問了他,他便也誠實地答了。  到了最後,他才找了個時機,開口問了一句。  “跟他的話,朝上說就可以。”獨孤澈道,“他性子太偏激,本意是為了北殷,但是有的時候跟孤的想法不太一樣。”  他頓了頓,揉了揉太陽穴,理所當然地道,“孤懶得跟他私下吵,在朝上說,還有些老臣可以攔住他,順便訓斥他一頓,何樂而不為。”  赫連笙一時沒想到獨孤澈也有這麽幼稚的一麵,沒忍住,被茶水嗆了一下。  “你就不一樣了。”獨孤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小笙。”他道,“孤有的時候覺得,若是你的父皇沒有那麽執著於所謂血統,梁楚未必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赫連笙沉默了一瞬。  “冒險,有的時候比不過循規蹈矩。”他笑了笑,“若是換了舅舅,會冒險麽?”  獨孤澈很平靜。  “若讓我搖擺不定的抉擇中有一個是你。”他道,“我會賭一把。”  赫連笙怔了怔。  他失笑:“舅舅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他看著麵前的桌麵,“你要用梁楚的江山來賭麽?”  “你以為。”獨孤澈道,“你的四哥,現在不是在作踐所謂的江山麽?”  “可能吧。”赫連笙看得很開,“赫連家坐那個位置也坐了快兩百年了,若是真糟蹋在他手裏,也是命數。沒什麽好看不開的。換個人來坐,說不定還是新生。”  畢竟,現在的朝廷,看著已經是死水一潭,連顆水花都激不起來了。  獨孤澈看著他,靜默了一瞬。  “恐怕還到不了那個時候。”他緩緩地道,“隋西的鐵蹄,就要踏進梁楚了。”  赫連笙放在桌上的手指停頓了一下。  他知道,獨孤澈說得沒錯。  他們先前的估計,實際上都是保有樂觀的態度。那就是這場仗能順利地打完,沒有任何後顧之憂。  可是事實上,獨孤澈遲遲不敢出兵,就是怕赫連瑾秋後算賬。同樣的,赫連瑾會不會完全把兵權放給赫連霄,也是個未知數。  隋西並不弱,相反,近些年,他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要入侵梁楚。  外患已在,若是再有內憂,邊境不是沒有崩潰的可能。  空氣中安靜了幾息,片刻後,獨孤澈開了口,意味深長。  “小笙。”他道,“你別忘了,你也姓赫連。”  赫連笙垂了眸,少頃一笑:“如果可以的話,我倒也不想姓這個姓。”  獨孤澈笑了笑。  “罷了。”他道,“此事之後再說。晚宴還有一會兒,你先回去休息罷。”  赫連笙點頭,站起了身。  臨了,獨孤澈想起了什麽,又叫住了他:  “對了。”  “嗯?”赫連笙回過身。  獨孤澈斟酌了一下措辭。  “你跟那位顧大人是熟人。”他道,“依你之見,他對皇帝,真的有那麽忠心麽?”  赫連笙頓了一頓。  *  一直到晚上的夜宴,赫連笙都還在思索獨孤澈向他提的最後一個問題。  他清楚對方提這個問題的用意。  顧淵對皇帝的態度,取決於他們談判的成功率。  若是他真的如傳聞中一樣,是一個靠媚上爬上去的佞臣,那麽獨孤澈的態度,或許就要強硬一些。  若顧淵並非如此,那麽,事情或許尚有轉圜的餘地。  隻是……  赫連笙看著麵前的酒杯,歎了口氣。  獨孤澈以為他很了解顧淵,但是事實上,一直到四年前,他才發覺,他其實並不了解對方。  比如……  他不知道顧淵是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  再比如……  換做從前,他也沒想過,顧淵會瘋到讓他入顧家的祖墳,還在他複活之後,瞞著顧業潭和烏蘭嫻,把他藏在顧家整整半個月。  “殿下。”侍從輕聲在他耳邊提醒,“該入席了。”  赫連笙回過了神,“嗯”了一聲,進入了殿內。  這場夜宴,是專門為了歡迎梁楚的使臣的。  雖說此時此刻,北殷也並無真心歡迎的意思,但是畢竟麵上的麵子還是要給足。不過半天工夫,北殷的朝臣就到了溫泉別院。  也因此,晚上的夜宴,放在了室外。  赫連笙戴著麵具進去的時候,獨孤澈還沒有到,大多數人都瞧見了他,紛紛上前跟他打招呼。  赫連笙一一點頭回禮,一直到看到了顧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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