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平建又重複了一遍,這次的聲音更大,“為什麽要逼我?陸成秋,你告訴我,為什麽要扔下我和這麽一個孩子?為什麽?”  陸無祟被嚇到了。  除了嬰兒時期,他是個很少哭的孩子,大多數時候都是聽話而沉默的。  在被這麽驚嚇之後,他也沒有哭,隻是茫然而無措,他好像能感受到那股來自唐平建——他的親生父親的惡意。  對他的。  這邊的動靜到底是驚動了旁邊的客人,客人又叫來了老板,好說歹說把唐平建給摁了回去。  但陸無祟已經被嚇到了。  他連連後退,在混亂中,竟然沒人注意到這麽一個孩子溜出了酒館。  其實他明明可以先躲起來,等著唐平建酒醒,或者消氣之後,再跟著唐平建回家。  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導致陸無祟對唐平建不信任的根源,來自於他們相處的日日夜夜。陸無祟的智商比起一般小孩要聰明不少,而聰明的小孩多半機警謹慎。  他已經感覺到唐平建的惡意了。  又怎麽肯回去?  在遇見梅院長時,陸無祟自己一個人在外邊走了很長時間的路。  這個世界對他是危險的,但同樣也是充滿善意的。  梅院長幾乎沒有猶豫,就把他給接納進了院子裏,給了他水和吃的。  那時候陸無祟還不識字,不知道自己進的是什麽地方。  路上的危險都是他憑借本能被規避掉的,能找到這個地方,不得不說也是一種幸運。  他不知道自己失蹤的三天裏,唐平建有沒有找過他。  也不知道陸如梅是怎麽找到他的。  他在孤兒院裏待了快一星期的時間,才被姍姍來遲的陸家人給接走,且從那天開始,到之後長達五年的時間裏,唐平建都沒有再從他的眼前出現過。  “後來我托奶奶,給了孤兒院一些捐款,”陸無祟道,“等唐平建再回到陸家,已經是我十歲那年。”  很奇怪的是,明明他應該不記得唐平建。  三歲之前的小孩,有記憶的很少很少。  可也許是那種被辜負的感受太深,躲著醉酒的唐平建去孤兒院的那條路太長。  他深深記得那段記憶。  幾乎和唐平建沾點邊的,都不是什麽好的回憶。  陸無祟知道他是自己的父親,但隨著唐平建一年比一年不著調——他辭去了本來還算穩定的工作,成為了一個穩定的酒鬼。  後來喝酒已經不能滿足他了。  他又成為了一個間歇性發作的賭鬼。  這樣的事情多了,陸無祟更不想承認他是自己的父親。  他不是個虛榮的人,陸家給他的一切,足夠他在任何人的麵前都不必虛榮。  但他以唐平建是他的父親為恥。  在唐平建想著,為什麽他害死了他的母親時。  陸無祟又何嚐不是在想,為什麽唐平建是他的父親?  *  夜深了,江淮蜷縮在陸無祟的懷中,明明很困,卻還是睡不著。  他忽然想起來在前世發生的一件事情。  由於這件事當時和他沒什麽關係,他也沒放在心上,聽過去就聽過去了。  但現在想起來,他立刻就不困了。  他聽陸無祟講完那些事情後,心裏對唐平建的好感漸漸消散,但一時之間也做不到完全的無視。  江淮輕聲道:“陸無祟。”  陸無祟沒睡,緩緩睜開了眼,“嗯”了聲。  他輕輕撫摸著江淮的頭發。  江淮想了想,還是道:“唐叔叔好像,活不了多久了。”  陸無祟的手一頓。  在前世,江淮沒記錯的話,大概是在他去世前的半年,聽到過“陸無祟父親過世”的消息。  病因是肝硬化。  長期喝酒的人比較容易患上的病。  陸無祟僵住了。  他在同江淮講述當年的事情時,心中猶如一片迷霧被一隻手給撥開,當年的困惑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隻手是——當他麵臨和唐平建一樣的困境。  設身處地的想一下,如果現在是江淮要出事,進了手術室沒再出來,卻獨獨活下來個孩子,他試問能做到唐平建這樣嗎?  江淮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情緒微微發生了變化,咬住了唇,“陸無祟,要是我……”  “不會的,”陸無祟打斷他,“醫生都已經找好了,他對手術有把握,不可能,不要瞎猜。”  江淮用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他。  總感覺現在陸無祟的狀態不太對勁。第74章   “陸無祟……”江淮有些黏糊地叫他, “如果我真的出事了,你也不許像唐叔叔這樣,好不好?”  陸無祟沒有回答。  黑暗中, 他的臉上麵無表情, 細看的話, 能看出幾分的抗拒。  他不僅抵觸這個想法,甚至不想答應江淮的要求。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  江淮見他許久不說話,湊近他道:“好不好啊?我覺得你很可憐, 要是寶寶成為了第二個你, 是不是就更可憐了?”  陸無祟道:“你覺得我可憐,是不是就不該說這種話?”  江淮覺得他好像是生氣了。  他平時其實不太能分清陸無祟是真生氣還是假生氣。  可是這一刻, 幾乎不用刻意去分辨,他就明白了過來,陸無祟絕對是生氣了。  江淮頗有些無措。  就在這時,陸無祟忽然抱緊了他, 把頭埋在了他的脖頸裏。  江淮抿了抿唇。  他喜歡自己的孩子,也喜歡陸無祟。  他們是一家人, 在他的下意識中,已經把陸無祟和寶寶放在了同一條船上,可是聽過唐平建的事情之後,他發現,原來爸爸和孩子有時不一定是在一條船上, 也有可能是在天平兩端。  不是沒有那種妻子難產,丈夫好好把孩子養大的。  但很明顯的是, 陸無祟不屬於那樣的丈夫。  在陸無祟的心裏, 江淮和寶寶, 明顯是更要看重江淮, 他先是江淮的丈夫,然後才是一個父親。  身份的順序,也決定了他在麵對事情的態度。  可是江淮並不希望陸無祟成為第二個唐平建。  為了一個人,沉浸在絕望中二十幾年,這樣的人生,恐怕抬頭看藍天時,天空都是灰色的吧?  *  隔天,江淮和陸無祟都很默契的沒有提起昨天的事。  彷佛他們昨天的爭執從來都沒存在過。  晚上陸無祟出門,江淮破天荒主動送他出門,甚至還自告奮勇給他係領帶——不過他從來沒幹過這種活,最終的結果是把好好的領帶係成了死扣。  陸無祟:……這倒是大可不必。  江淮似乎絲毫沒覺得自己係出來的領帶有什麽不對。  他還沾沾自喜,“我以前隻是看你係過一遍,然後就會了,我是不是很厲害?”  陸無祟:“……看出來你隻看過一遍了。”  他連敷衍的話都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  江淮還十分認真地整理了下他的領帶,高興道:“你上班的時候,同事肯定會誇獎你的!”  陸無祟:“……我好像沒同事?”  “對哦,”江淮這才反應過來,“你那邊都是下屬。”  陸無祟一臉的不忍直視。  不過盡管他努力的擺出嫌棄的表情,上揚的嘴角也已經暴露了他的心情。  他們兩個這樣,真像一對夫妻。  不對,他們不是夫妻,而是夫夫,也真的是一對。  陸無祟沒矜持多長時間,等要出門時,他低頭在江淮的嘴上親了一口,然後在江淮怔愣的、還沒反應過來的表情中,出了家門。  然而,估計他們兩個都沒想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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