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


    看著匍匐跪地,身形老邁卻態度堅決……


    死活要辭職的馮保。


    朱翊鈞十分尷尬。


    李如鬆站在一旁也不敢吭聲。


    沈烈嚇了一跳,趕忙上前攙扶:“馮公你這是……”


    可是他才剛走過去,便被馮保一把推開。


    貴為三朝元老的老太監怒了,氣道:“起開……陛下開恩,請革去老奴秉筆太監之職,放老奴回鄉下吧!”


    這事兒屬於太離譜了1


    於是氣氛有一絲絲尷尬。


    怨不得馮保急了.


    武舉改製,成立什麽禦前講武堂這麽大的事也要繞過內閣,繞過六部下中旨,還是明發中旨,昭告天下。


    滿朝文武未必敢罵皇上昏庸。


    可是。


    這不是將他馮公公架在火上烤嘛!


    內閣不批。


    不走流程。


    他就把玉璽蓋了。


    這不是妥妥的禍國殃民麽?


    此時馮保好似看到了天下間群情激奮,朝野嘩然,士林清議,言官群起而攻之……


    所以他下定了決心,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由著皇上亂來了。


    此刻沈烈嘴角微微抽搐,李如鬆心虛的低下了頭。


    而朱翊鈞則尷尬的摸了摸鼻子,走上前笑著道:“大伴你先起來,地上涼……有話好說嘛。”


    可馮保已經下定了決心。


    打死也不起來。


    於是氣氛陷入到了無盡的尷尬之中。


    沈烈頗為無奈,在心中幽幽的歎了口氣,要說這聖旨和中旨有什麽區別,就要從蒙元那個時代說起了。


    何為聖旨?


    便是就是朝廷正式下達的詔書,是經過皇帝與朝廷共同認可的,具備法律效力的文件。


    每一份聖旨,都必須經過朝廷的備案,並且內閣首輔,次輔的附署,才具備法律效力。


    而皇帝自宮廷發出親筆命令,或以詔令,繞過內閣直接交付有關機構執行,稱為中旨。


    聖旨和中旨哪個大?


    這就要看皇帝是不是強勢了,趕上強勢的皇帝,就算是天天明發中旨,又有哪個不開眼的衙門敢不執行?


    活膩了吧!


    若是攤上了大明太祖又或者永樂大帝那樣強勢的馬上天子,他們甚至連中旨都懶得發。


    直接用聖上手諭便可。


    一紙手諭。


    四海沉浮。


    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可到了萬曆朝,沈烈覺得有些撓頭。


    君權旁落。


    內閣權柄過大的弊端顯露無疑,由此帶來的是文官集團權柄過大,武勳備受打壓,這是盡人皆知的事。


    可誰又敢說?


    死寂中。


    場麵便這樣尬住了。


    眼看著原本興衝衝的皇上,臉上的笑容漸漸凝滯,然後又漸漸變得鐵青,小暴脾氣又上來了。


    皇上的臉色讓這司禮監一側的小院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一些膽子小的太監都嚇的鵪鶉一般哆嗦了起來。


    伴君如伴虎。


    看的出來皇上很生氣,已經處於爆發的邊緣。


    於是在大年初五。


    這司禮監在突然之間便電閃雷鳴,上上下下都摒住了呼吸,等待著一場大雷霆的爆發。


    此時。


    沈烈心中發急,趕忙上前一步輕聲道:“馮公還是先起來。”


    攙扶住馮保的胳膊將他強拽了起來,沈烈便趕忙擋在馮保和皇上中間,隔斷了那劍拔弩張的目光。


    想了想。


    沈烈便幽幽道:“沈某讀書少,懂的大道理不多,可沈某有一事不明,想要請馮公開解一番。”


    話音落。


    小院中更加靜謐。


    太監,內侍所有人都定定的看著沈烈。


    朱翊鈞目光陰鬱。


    李如鬆微微錯愕。


    而沈烈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徐徐道:“敢問馮公,世人皆知,我朝從土木堡之變後,文貴武賤,日漸嚴重,曆經景泰、天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慶七朝,每一代天子皆盡力扶持武勳,可直到今日……”


    說到此。


    沈烈臉上浮現出些許憂心。


    頓了頓。


    沈烈便又侃侃而談:“得益於英宗、憲宗、武宗幾位陛下斷斷續續的扶持,我大明武將勳貴們雖沒了銳氣,卻始終未曾被徹底打垮……”


    說著說著。


    沈烈便將目光一凝,看向了馮保,然後幽幽道:“不知馮公以為沈某所言,可有半句虛妄?”


    這一問。


    頓時讓馮保張口結舌,嘴角微微抽搐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張口結舌,一時竟無法否認。


    此時此刻。


    整個司禮監鴉雀無聲,都在琢磨著這番石破天驚的話語。


    而馮保卻無言以對。


    一旁。


    朱翊鈞,李如鬆眼中同樣閃爍著懾人的精光。


    幾人各自在心中思慮著這番話,好似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將這大明盛世的頑疾展現在眾人麵前。


    靜謐中。


    小院中響起了李如鬆的幾聲幹笑:“嘿嘿,嘿嘿嘿。”


    這話說的李公子開心了,向著沈烈的方向拍起手來:“沈兄所言甚是,正合李某心意!”


    沈烈向著他笑了笑,便又幽幽道:“如今已是萬曆十年……”


    說著。


    他便將目光看向了少年天子。


    而馮保眼中一黯,跟隨著沈烈的思緒浮現連篇。


    是呀。


    如今到了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重不能理政,才剛剛在武將勳貴麵前,趾高氣揚沒多久的文官們不得不再次麵對一個尷尬的現實。


    急於親政的少年天子,如今又開始扶持武將勳貴勢力了。


    好似在驚濤駭浪中。


    低著頭。


    沈烈徐徐踱著步子,輕聲道:“馮公所率,無非是怕晚節不保,為士林非議,為天下人不齒,甚或於死後尚且要背負一個罵名……遺臭萬年。”


    又一陣沉寂。


    這番話讓朱翊鈞低頭不語,讓李如鬆撇了撇嘴。


    讓馮保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浮現出了一絲苦澀,終於說話了:“士林清議,眾口鑠金,老朽……怎能不怕?”


    可沈烈又微微一笑,抬起頭,昂然道:“沈某以為不然,沈某以為……這世上的汙名總要有人去背,若是人人都愛惜名譽,不願以身犯險,不願背負罵名……那齷齪肮髒的事誰去做?”


    這番話。


    又將朱翊鈞,李如鬆,馮保說的啞口無言,這似乎是一番從未聽說過的歪理,可細琢磨又有幾分哲理。


    之後沈烈便將笑容斂住,朗聲道:“沈某以為大英雄罪在當代,功在千秋,背一世之罵名,建子孫萬代之功業,秦皇漢武莫不是如此!”


    這話可真是石破天驚。


    餘音繞梁。


    在小小的院落中回蕩良久。


    此刻。


    整個世界都好似停滯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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