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六年太原府鄉試第七名。”


    說著說著。


    田洪便有些底氣不足,便壓低了聲音道:“這可有些難辦了……這個李槐可是張閣老娘舅家的表親,著實不好惹呀。”


    沈烈點點頭。


    將無常冊接過來看了看。


    心中了然。


    這個李槐的地位,便相當於張四維府上的大總管。


    在這個年月的大家族中,這樣的人其實很常見,這樣的人小時候或許有些才華,便被家族中的大佬看上了。


    而後。


    便集家族之力悉心栽培此人。


    此人便靠著家族的關係考中了舉人,當上了舉人老爺,這便是一個在平民百姓看來十分顯赫的身份。


    他也不去考進士。


    也考不中。


    因為一個大家族中的人才很多,家族隻會集中資源栽培其中最優秀,科舉最有希望的頂尖人才。


    似這種沒把握考中進士的,從他考中了舉人之後,有了功名護身。


    那麽便會以舉人和親戚的身份,去給當大官的家族大佬們當師爺,管家,賬房先生之流。


    這輩子也能榮華富貴,謀個不錯的前程。


    這便是所謂的宗族,而在這萬曆年間的大明,這樣的宗族如過江之鯽,占據了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城市。


    “蒲州鹽行啊。”


    田洪拿出來眼袋鍋子,給自己點上了一擔煙,憂心道:“這可是張閣老家的命根子!”


    不好辦呀。


    沈烈心中凜然,將手中的無常冊緊緊攥住,自然明白這話的分量,蒲州張氏祖上三代都是九邊一帶最大的鹽商。


    大鹽商世家呀!


    枝繁葉茂。


    盤根錯節。


    而這個李槐,算是張氏家族中的核心人物了。


    啪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沈烈猛的站了起來,從牙縫裏憋出了幾個字:“開戰!”


    若是連一個快要失勢的代首輔也不敢動。


    還當什麽廠衛鷹犬呀!


    麾下眾將官等的就是這句話了,聞言紛紛站了起來,將官服袖子挽起,然後攥緊了腰間的雁翎刀。


    “走!”


    說話時。


    沈烈便大步從官衙裏走了出去。


    “去會會這位李舉人!”


    半個時辰後。


    正陽門內。


    喧囂中。


    前門大街上人頭攢動,行人熙熙攘攘,與朝陽門內外雲集的飯莊,酒樓,青樓妓館不同。


    這裏卻是小商鋪,雜貨鋪林立的平民區。


    街道兩旁是密密麻麻的小商鋪,售賣著百萬人所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紅燭黃紙,婚喪嫁娶所需物品一應俱全。


    而沈烈沉著臉,穿著禦賜飛魚服,帶著一行人在長街上快步前行,在晌午時分來到了一家大鹽鋪門前。


    殺氣騰騰。


    而周圍行人紛紛閃避,躲在遠處議論著……


    巷子裏。


    則有幾個負責盯梢的東廠番子,帶著長隨快步趕來,向著沈烈,田洪等人行禮報告。


    “參見大人。”


    沈烈點點頭,輕聲道:“李槐呢?”


    幾個番子向著那大鹽鋪使了個眼色,輕聲道:“在裏麵呐。”


    沈烈便站在大太陽底下。


    抬起頭。


    用森森目光看著“蒲州鹽行”四個金燦燦的大字。


    沈烈心中泛起了陣陣漣漪。


    現如今。


    這可是整個京城最大的鹽鋪,而整個京城總共有多少鹽鋪呐,大大小小至少上千家。


    正如《大明會典》所言。


    “天下鹽商不止數萬家,天下鹽店不止數萬處。”


    世人皆知鹽業暴利,可到底暴利到什麽程度呐?


    絕對超過後人的想象!


    從盛唐開始後的悠悠歲月裏,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誰占據了鹽業貿易,誰便可以富甲天下。


    從大明早期的富可敵國的揚州鹽商,到晉商崛起後的蒲州首富,無不是富可敵國!


    這古時候的鹽商呀。


    真是窮的就隻剩下鹽和錢了。


    並且不管是曆朝曆代,哪一個時期,這鹽業以及鹽業帶來的賦稅,可都是一個王朝的命根子。


    “天下之賦,鹽利其半。”


    早在盛唐,鹽業的發展就已經相當興盛了,當時鹽稅已然成為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


    這些鹽商繳納的鹽稅數額大,不管是皇上修建宮殿、還是朝廷補充軍餉,都得靠鹽稅。


    有時甚至可以抵當朝廷官員一整個月的俸祿。


    宋朝也是如此。


    甚至精明的宋人還發明了鹽引,還是宋代頭號大奸臣蔡京發明的……


    甚至於。


    這個極為天才的大奸臣,還將鹽引分成了長期鹽引,以及一年期的鹽引,半年期的鹽引。


    這是什麽?


    這分明便是人類曆史上最早的國債!


    從盛唐時。


    食鹽專賣製開啟之後,產鹽、吃鹽,都被朝廷管起來了,吃鹽不僅限定專門供應渠道,還要定點定價銷售。


    販私鹽這種事還是別惦記了。


    《大明律》是這樣說的:“壞鹽法者,買主賣主,各杖八十,牙保減一等,鹽貨價錢並入官。”


    就連買家都要挨八十杖,這大板子打下來人還能活嘛?


    說白了。


    便是買賣私鹽者亂棍打死!


    抄家充公!


    可是成也鹽稅,敗也鹽稅。


    如今鹽政糜爛。


    當大明的鹽商子弟堂而皇之的控製了朝野之後,便開始不交稅了,於是天下賦稅一下子沒了一半!


    這還了得麽?


    想起了那可憐巴巴的十幾萬兩鹽稅,沈烈眉頭便微微皺起,但凡朝廷有鹽稅收入。


    百萬明軍還用得著要飯麽,還至於把每年幾百萬兩的賦稅,通通都加到可憐的農人身上麽?


    “走!”


    手一揮。


    沈烈便帶著番子,錦衣校尉和大批幫閑大步走了進去。


    鋪子裏。


    一個身材壯碩的護衛警覺起來,本能的迎了上來,向著沈烈賠笑道:“這位爺買鹽麽……”


    一旁。


    田洪眼睛一瞪,怒斥道:“起開!”


    上前一步將護衛推開,眾人便瞧見了那賣鹽的櫃台裏,坐著的一個中年文士。


    文士不慌不忙,正在低頭撥弄著算盤,不但沒有抬起頭迎接,反而神態如常,明顯沒有將沈烈一行人放在眼中。


    在廠衛虎狼環繞之下,這人氣度依舊十分沉穩。


    這畫麵……


    讓沈烈覺得十分別扭,看上去自己倒真像是武俠小說裏的大反派,而這位舉人老爺倒真像是被迫害的正人君子了。


    “你是李槐?”


    此時田洪大怒,上前罵道:“起來……你他娘的裝什麽大尾巴狼!”


    田洪要上前將這文士從櫃台裏揪出來。


    卻被沈烈抬起胳膊攔住了。


    “行了。”


    沈烈揮了揮手,便信步向著櫃台走去。


    背著手。


    低下頭。


    用威嚴的目光看著這文士手中的狼毫,還有那灑金賬本上密密麻麻的賬目,卻一言不發。


    隻是心中一動,看著這文士記賬用的方法,竟然是他沈某人創造的複式記賬法。


    這倒是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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