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朱翊鈞正在氣頭上,一聽說一群山西籍的翰林,言官們求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眉頭一挑。


    朱翊鈞怒氣衝衝道:“不見……讓他們給朕滾!”


    而沈烈和馮保對看了一眼,心中一沉,立刻知道此事絕沒有那麽簡單,稍一沉吟。


    沈烈便行了一禮。


    從這廳中退了出去,急匆匆前去查看。


    此刻天色已晚。


    當沈烈趕到了西苑入口處,便瞧見了瓢潑大雨席卷下,一大片人黑壓壓的盤膝坐在西苑外。


    一百多個翰林,言官都穿著五顏六色的官袍,卻將官帽摘下來擱在一旁,便那樣席地而坐。


    隨著一道閃電劃破天際。


    照亮了那一道道清瘦的身形。


    而沈烈楞了愣神,才向著一旁的侍衛領班低聲道:“這些人,都是山西籍的官員?”


    侍衛領班忙應了一聲:“回沈爺的話,十有八九。”


    沈烈便不再多言。


    隻是舉著傘,看著這些晉黨官員們正在上演的逼宮大戲,看著架勢,這幫人是打算靜坐,絕食……


    見不到萬歲爺是不肯罷休了。


    將整件事在腦海中過了一遍。


    沈烈終於明白了。


    晉王係對他的收買,示威,同時邊關不穩,寧夏乃至河套一帶的哱拜軍,韃靼人蠢蠢欲動。


    如今再加上在京官員絕食請願,這可是一套的組合拳。


    來勢洶洶。


    這一刻。


    沈烈麵沉似水,終於領教到了什麽叫做黨爭,什麽叫做死諫逼宮,又為何在這大明,就連皇權也得向著讀書人低頭。


    這些讀書人背後,站著的是一個個豪門世家。


    默然中。


    看著那些在瓢潑大雨中靜坐的官員,侍衛領班擔憂道:“沈爺,得想個法子呀,倘若真是死了幾個,那隻怕……”


    隻怕是天下嘩然,士林清議便好似驚濤海浪一般席卷而來,他沈某人的下場必定好不了。


    沈烈點點頭,應了一聲:“先淋著吧。”


    說這話的時候,沈烈眼中,再一次閃爍起了淡淡的殺機,心中更是十分明白,什麽靜坐,死諫並不可怕。


    曆朝曆代都是如此。


    槍杆子出政權。


    關鍵還是在於前線能不能打贏,打贏了,那麽一切流言蜚語便會平息,什麽死諫都是笑話。


    打不贏那便萬事皆休。


    也不急著回去複命,舉著傘,沈烈徐徐走到了涼亭中,便抄起了胳膊,背靠著大紅色的盤龍柱子。


    用幽幽目光的細細端詳著。


    夜已深。


    那一百多個晉黨官員卻始終未曾動過,又伴隨著哢擦一道閃電落下,那涼亭中,盤龍柱旁。


    沈烈的身形卻已消失不見。


    天亮後。


    暴雨停歇,天空中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而聚集在西苑外的晉黨中人卻越來越多。


    此時已是九月天。


    一場秋雨一場涼。


    濕冷中。


    嘴唇有些發紫的晉黨翰林們,便那樣盤膝坐在泥濘之中,而消息便好似瘟疫一般傳言了出去。


    而群臣嘩然。


    當萬歲爺的身影在禦林軍簇擁之下,終於出現在了西苑深處,便立刻有一些,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有心人豎起了幾杆大旗。


    那旗杆上一個個血淋淋的大字,真叫人觸目驚心。


    “清君側,除奸佞。”


    這倒是還好。


    可是當“靖國難”的大旗豎了起來,十九歲的萬曆皇帝,那張鐵青略帶稚嫩的臉上立刻便猙獰了。


    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這是在大明朝,無人敢提的禁忌。


    “抓起來!”


    “將這些逆賊革職,查辦……誅九族!”


    萬歲爺的咆哮聲中,馮保苦苦阻攔,死命抓住了少年天子的胳膊,拚死阻攔這一場大禍。


    將暴怒的少年天子拽回了皇帝別院,馮保又哆嗦著,叫人去慈寧宮將太後請來,這個時候……


    大概隻有太後可以力挽狂瀾。


    而此時。


    不遠處,通往西苑的甬道上,卻突然出現了一頂八抬大轎,隨著那轎子顫顫巍巍的抬了過來。


    落了地。


    頃刻間。


    剛才還沸沸揚揚的西苑入口處,變得一片沉寂,隨著錦衣衛指揮使張簡修掀開了轎簾。


    沈烈趕忙撐開了傘,上前一步,將身材清瘦,病容滿麵的老丈人攙了下來,而整個世界似乎沉寂了下來。


    微風徐徐。


    秋雨淋漓中。


    響起了幾聲輕咳。


    在女婿攙扶下,拄著拐杖的張居正掩上了嘴,虛弱的輕咳過後便又抬起頭,看了看不遠處那些落湯雞一般的晉黨官員,還有那幾杆血淋淋的大旗。


    那清瘦的臉一僵,眼中便閃爍起了一道精光。


    “咳。”


    這一刻,那個權傾朝野,獨攬大權,敢與天下權貴為敵,甚至對天子都動輒喝罵的的大明首輔又回來了。


    “廠衛聽令。”


    聲音不大。


    卻如此威嚴。


    此刻。


    張居正眼中閃爍著冷冽寒芒,低喝道:“給本輔……將這些亂臣賊子革職下獄,抄家問斬,子孫後代……永不敘用!”


    一句亂臣賊子便定了性。


    於是乎。


    這些人便從逼宮變成了亂黨,雖病容滿麵,可張居正的手段依舊是那般狠辣決斷,便如同……


    他當年一意孤行,下令禁絕天下書院一般決斷。


    那威嚴的目光隻是一掃,剛才還吵鬧個不停的晉黨官員,立刻便麵色大變,噤若寒蟬。


    而隨著沈烈一揮手,廠衛,禦林軍如夢方醒,手持刀槍,一擁而上,將鴉雀無聲的晉黨官員拽了起來。


    稍有不從便是拳腳交加。


    於是片刻後。


    這世界便再次安靜了下來。


    而張居正蒼白的麵色依舊陰沉,帶著幾分虛弱,又徐徐道:“傳本輔手令,命戚繼光所部調步騎三萬,出密雲……命李成梁所部出精騎兩萬,出遼西……馳援宣大。”


    “命宣府,大同,太原各鎮,各衛,各道整軍備戰,各府,各縣當征發民壯,籌備糧草,以供大軍所需,若違令者……斬立決!”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做出了一係列兵力部署。


    淅淅瀝瀝的秋雨中。


    似乎。


    彌漫起了淡淡的血腥氣味。


    而這天地之間。


    天下萬民似乎都在屏息以待。


    便隻有近在咫尺的沈烈,才能感受到張居正瘦骨嶙峋的身體,其實在劇烈的顫抖著。


    許是難以忍受的疼痛,這位大明的擎天巨擘,用拐杖重重的蹲在泥濘的地麵上,發出了低低的咆哮。


    “下旨……命晉王侄孫朱敏淳,即刻繼位晉王……晉王大位,事關國體,懸而不決……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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