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想過,梨諾費盡心思想要查詢自己的身世,不過是想要一個答案。”


    陳望山目光深沉地看著阮傾城,他問:“什麽答案?”


    “她隻是想知道,她的父母究竟是生是死,她成為孤兒究竟是被拐賣還是被遺棄。”


    “她想要的,隻是一個真相。”


    阮傾城不記得屬於梨諾的那段記憶,但阮傾城了解她自己。


    她心裏清楚,在查清身世真相,確認自己不是被父母遺棄的棄嬰,那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回到父母的身邊。


    她不在乎父母是英雄,是普通平凡的百姓,還是罪行加身的叛國罪徒。


    “或許吧。”陳望山歎道:“不管她想要的是什麽,但我始終不敢讓她知道真相。”


    身為一個背負叛國罪名的父親,他又怎敢跟女兒相認呢?


    再說,縱然他是被冤枉的。


    可當天下人都堅信他是叛國罪人的時候,那他就百口莫辯,他不是罪人,也要背負叛國罪人的身份活到死。


    就算跟女兒相認,就算他告訴女兒他根本沒有做過那些事。


    女兒就會信嗎?


    他曾跟無數人說過他是被冤枉的,可誰在乎呢?


    “這些年,你就沒想過去見殷婷夫人一麵嗎?”


    時隔多年,再次聽到那個曾令他想起來便心痛的名字,陳望山心如止水。至少,他看上去是如此平靜。


    “沒必要再見麵。”陳望山繼續剝花生,頭也不抬地說:“她如今是外交部部長,國際上赫赫有名。”


    “我這樣的人,不適合與她見麵。”


    身為外交官,殷婷夫人若與叛國罪人私下有染,將會為她帶來無盡的麻煩。


    阮傾城萬萬沒想到陳望山不去見殷婷夫人,不是因為恨她才不願去見她,而是因為愛!


    這大大出乎阮傾城的意料。


    她一直以為,陳望山是恨著殷婷夫人的。


    “你因入獄坐牢期間,殷婷夫人不曾去過看你一眼,你...你就不恨她嗎?”


    “恨過。”陳望山沒有否認這一點。


    陳望山突然靜了下來。


    他應該還有話想說,隻是不知從何講起。


    阮傾城也拿了把花生,一邊剝一邊琢磨些事情。


    那把花生快要剝完時,她才聽見陳望山說:“我曾恨她恨得夜不能寐,我曾無數次詛咒她一生不幸。”


    “可當我看到她力排眾難,踩著殷家親生子們的肩膀爬到外交官部長那個位置時,我突然就明白了她的不容易。”


    “她是在用她的成就,瘋狂鞭打殷家子弟的臉,向他們證明一個道理...”


    “就算死了一個殷謹言,身為女子的殷婷也是他們跨越不過的高山。”


    陳望山笑了笑,滿眼驕傲地說:“她一生未婚,努力爬到那個位置,那是她在跟我表白。”


    陳望山眼圈有些紅,他說:“我愛的女人,從來不是懦弱之輩。”


    原來如此。


    殷家忌憚殷謹言的優秀跟耀眼,使用卑鄙手段將他除掉後,卻還是被殷婷這個養女狠狠地踩在了腳下。


    殷婷這一招,才是最狠的報複。


    她將殷家子弟的自尊全都踩碎在腳下。


    殷婷夫人不曾在任何場所提及她對殷謹言的思念和懷念,但她的所作所為,卻無時無刻不在緬懷她的愛人。


    不想他跟殷婷夫人的感情最終以遺憾收場,阮傾城將她查到的一些線索,講述給陳望山聽。


    “其實,當年你被逮捕後,殷婷夫人就被發現未婚懷孕了。”


    “聽說殷家門風嚴謹,對子女婚姻更是慎重,最忌憚家族子女跟仇敵世家產生感情。殷婷夫人不肯供出你的身份,她的養父母便以為那個男人是仇敵世家的子弟。”


    “他們認為殷婷夫人給家族蒙羞了,一怒之下,將殷婷夫人鎖在了家族禁室裏。”


    “君修臣告訴我,殷家禁室建在一片荒野林區,有重兵把守。所謂禁室,就是那種環境惡劣的山洞,冬季寒冷,夏季多蛇蟲...”


    “殷婷夫人懷孕後,妊娠反應劇烈,強烈的嘔吐一度讓她不成人形。若不是殷家大嫂偷偷給她送營養補充劑,她可能就死在了禁室裏。”


    殷家大嫂就是殷遲遇的母親。


    但那位善良的大嫂死在了一場政治陰謀中。


    後來殷婷夫人孤身涉險去荒島救殷遲遇,就是為了還大嫂當年的恩情。


    阮傾城邊說,邊觀察陳望山的反應。


    陳望山從聽見殷婷夫人被關禁室開始,臉上的肌肉就繃緊了。


    很顯然,他並不知道這些內情。


    “事實上,不是殷婷夫人不願來見你,而是她沒辦法來見你。等她產下孩子,被準許離開禁室時,你早就被處決了。”


    “而那個孩子,一生下來就被處置了。我想他們大概率也為那個孩子做過基因檢測,確認她並非仇敵世家的後代,就被當做廢物垃圾處置了吧。”


    “所以殷婷夫人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孩子還活著。”


    “...”陳望山沉沉地歎息了一聲。


    他眼裏有淚光閃爍,嘴唇也在微微地顫抖著。


    “我隻猜到她當年沒去監獄探望我,應該是懷孕了。但我並不知道她被鎖進禁室的事,更不知道,她懷孕期間是那樣的痛苦...”


    陳望山盯著阮傾城的臉頰,沉吟道:“我第一次見到梨諾那年,她剛滿16歲,容貌已經張開。我一看到她那張臉,便想到了我死去的生母。”


    說到這裏,陳望山停下來,對阮傾城說:“我一直都知道我生母的身份,但為了不打擾她的新生活,我從不曾去找過她。”


    “奶奶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阮傾城說:“她為了躲避君蒼雲,一直藏在小縣城裏,這事我知道。”


    “嗯。”


    陳望山繼續講道:“我雖沒跟我母親相認,但我也偷偷去見過她幾次。我一看到梨諾,就知道這孩子與我母親有些關係。”


    “shary那孩子一直生活在國外,且我弟弟弟媳隻生了shary這麽一個孩子。為了驗證你跟我母親的身份關係,我偷偷取了你一根頭發,做了dna檢測。”


    “看到檢測結果時,我都驚呆了。”陳望山搖頭苦笑,笑容充滿自嘲,他悲喜交加,歎道:“你竟然是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啊!”


    陳望山眼眶越來越濕潤,他聲音哽咽,“我做夢都不敢想,我這樣的人,竟然也會有孩子。”


    他這一生,是被嫌棄辜負的一生。


    他竟然也能擁有自己的孩子!


    “我這輩子,隻有過殷婷一個人。那麽梨諾隻會是殷婷給我生的孩子。”


    陳望山轉身擦了擦眼淚,待淚意都憋回去,這才轉過身來,對阮傾城講道:“那時候我就意識到,殷婷當年沒去監獄探望我,可能是懷孕了,被她父母關在了家裏。”


    “我想到她可能被限製了自由,但我沒想到他們竟然將她鎖在了禁室。”


    殷家禁室,是隻用來關叛族罪人的地方,他們怎麽忍心那般對她!


    “原來,我在監獄裏麵受刑的時候,她也在荒山禁室裏吃苦。”


    一想到,在長達八個月的時間裏,殷婷都被關在不見天日的禁室裏,吃不飽東西,休息不好,還要飽受蛇蟲風寒的侵擾,陳望山就心痛不已。


    “她為你做的,遠不止這些。”阮傾城又說道:“在殷婷夫人競選成為外交部部長的當年,她便向總統府寫了無數封申請書,希望總統府能重查殷謹言叛國罪一案。”


    “什麽?”陳望山豁然起身,震驚失色地說:“她這是在自毀前程!”


    “她就是在用前程做賭注,籌碼足夠大,才能打動總統先生,不是嗎?”


    陳望山眉頭緊鎖成一團。


    他能想到那一年殷婷夫人的處境有多凶險。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那個位置,成為殷家子弟仰望的偶像,可她卻敢賭上前程仕途,隻為給他申冤。


    “我想她並沒有能夠證明你清白的證據,她唯一的證據,就是她對你的信任和了解。”


    “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她能賭上一切,隻為給你申冤。我想,換做世界上任何男女,都做不到這一步。”


    天底下所有人都對不起殷謹言,但殷婷問心無愧。


    “在殷婷夫人堅持不懈的申訴下,總統府最終同意重查那起叛國罪。在新任安全部部長的帶領下,在殷婷夫人的幫助下,他們終於查清了蘇院長等人的死亡真相。”


    “真相是什麽?”蘇院長是研究室的領導,是整個團隊的主心骨,他是國家科研大佬,他的離世直接導致該項技術出現了長達十年的凝滯。


    蘇院長之死,是國內科研界的痛。


    陳望山比任何人都更在意蘇院長死亡的真相。


    “蘇院長是替死鬼。”阮傾城痛心地講道:“殷家為了徹底整死你,秘密收買了時任安全部部長鍾濤,以及蘇院長的得意門生周馳。他們需要蘇院長的死,成為構陷你叛國的罪證。”


    “什麽?”


    陳望山怒不可遏地罵道:“那周馳出身貧寒,當年在學校求學時,他的論文遭到導師竊取,是蘇院長替他討回公道!”


    “蘇院長器重他的才華,才將他收做弟子。蘇院長是改變周馳人生的貴人,他竟然為了錢財,出賣了蘇院長?”


    “蘇院長之死,導致該技術凝滯十年無法前進!殷家這群畜生,怎麽能為了區區一個我,這樣算計一個科研老前輩?”


    “真是該死!”


    陳望山恨得咬牙切齒,他現在就想衝進殷家,將殷老夫人跟殷家那群虛偽的混賬全部炸死。


    被炸死都是便宜了額他們。


    阮傾城冷靜地講述道:“殷家操控政界太多年,他們將家族榮譽跟利益放在了國家之上。殷家,遠比我們見到的更冷血無情。”


    “你我覺得不可理喻的事,放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件小事。”


    陳望山也知道這個道理。


    他無力地撐著身前的桌麵,問阮傾城:“徹查清楚真相後,殷家可得到了懲罰?”


    阮傾城搖頭。


    “殷家的勢力早就遍布方方麵麵,就連當時的總統先生,都是受殷家支持才在選舉中獲勝的既得利者。”


    她告訴陳望山:“總統府隻在內部通報了殷家跟鍾濤的罪行,做了些表麵功夫,並澄清了你的冤情。”


    得知竟然是這麽個結果,陳望山既感到憤怒,又覺得無力。


    身為殷家養子,他比阮傾城更清楚殷家在政界的影響力有多深。


    殷家可以說是無法撼動的龐然大物。


    要想扳倒殷家,絕非易事。


    “我注意到這些年殷家子弟中,除了殷遲遇,幾乎沒有得到重用的年輕人。”陳望山總結道:“看來那件事對殷家的影響力,還是比較大的。”


    “是。所以殷遲遇就成了殷家全族最大的希望。”


    但阮傾城總覺得殷遲遇那人亦正亦邪。


    他曾遭到殷家的拋棄,若不是殷婷夫人將他帶了回來,他早就死在了荒島上。


    他真的會為了殷家榮譽而奮戰嗎?


    恐怕不會。


    殷遲遇能跟君修臣成為至交好友,說明他倆本質上就是一樣的人。


    殷遲遇處心積慮想要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目的隻有一個——


    站上去,再踩碎殷家!


    阮傾城拿起隔壁椅子上的手拎包,起身走到餐桌盡頭,打算辭行。


    見陳望山還在為殷家謀害蘇院長那件事傷神,她抿了抿唇,才語調真誠地說道:“我很開心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殷謹言和殷婷。”


    陳望山慢慢回神,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麽?”他這個父親做得失敗,殷婷身為母親也沒有陪在阮傾城的身邊。


    他們明明是一對很失敗的父母。


    阮傾城說:“無論是你們對待戀人百分百信任的態度,還是你們對待這操蛋人生給出的強勢反擊,都讓我感到欽佩。”


    “你們比我想象中的父母的樣子,還要更優秀。”


    “能成為你們的孩子,我很榮幸。”


    說完,阮傾城就要走了。


    陳望山眼巴巴地盯著她,像是很舍不得她走。


    阮傾城直接問道:“看什麽?舍不得我走?”


    陳望山趕緊搖頭。


    搖了兩下,又遲疑地點頭,小聲地說道:“怎麽不再坐會兒?”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說:“還不算太晚吧。”


    阮傾城有些想笑,勾起唇角要笑,卻落下了眼淚。“陳師父。”阮傾城哭著問道:“你這麽舍不得我,這些年又是怎麽忍住不去看我的?”


    見阮傾城哭了,陳望山更是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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