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了紫宸殿,徑直往霽月閣的方向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小跑著推開了殿門。  “公子?”小德子正往外走,見公子扶著門喘氣,不由驚訝道,“您怎麽跑得這樣急?”  “我……”沈青琢努力平複著呼吸,“先進去再說。”  踏入內殿,他脫下白色狐裘,疾步走向案桌前,抓起紙筆想寫信,這才發現握筆的手顫抖得厲害。  小德子趕緊上前磨墨,“公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沈青琢單手撐著案桌,言簡意賅地解釋道:“殿下受傷了。”  “什麽?”小德子一驚,“這兩年大大小小幾十仗,七殿下從沒受過傷,這次——”  “愚蠢!”沈青琢猛一掌拍向桌麵,“那是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戰爭!他怎麽可能從未受過傷?”  頭一年,小徒弟剛離開時,他心裏很是不習慣。回霽月閣時,沒有小狗般熱情的少年撲過來,生病時也沒有人哄著喂他喝藥,再塞給他一個甜甜的果脯,而寒冷漫長的冬日也沒有人形暖爐,替他暖手暖腳暖被窩。  再沒有人纏著他蹭蹭抱抱,再沒有人口口聲聲、喋喋不休地喚他先生,再也沒有人,始終用那樣熱烈而灼熱的眼神注視著他。  他不得不用忙碌的公務塞滿自己的日常,試圖讓自己沒有空東想西想。  但從某一日,他開始頻繁地做噩夢。  夢裏烽火連天,戰鼓不休,血流成河,屍積如山。他茫然地四處張望,口中呼喊小徒弟的名字,陡然轉身,發現那屍山血海中掩埋著他最熟悉的一張臉。  每一回從夢中醒來,他都有如死了一回。醒來後既慶幸這僅僅是個噩夢,又擔憂某一日夢境會變成現實。  他甚至無數次感到後悔,他不該讓小徒弟去綏西,哪怕會讓光熹帝起疑心,哪怕會打亂他的計劃,他也應該爭取讓小徒弟去更安全的封地。  而千裏之外的蕭慎,似乎感應到了先生心中日複一日的恐慌和悔意,每回傳至盛京的,隻有捷報。  他固定每月中都給先生寫一封家書,即便是戰事最吃緊的時候。家書裏記錄著他在綏西,除了打仗外的點點滴滴,繪聲繪色,事無巨細,令讀閱者身臨其境。  曾在沈青琢懷中撒嬌打滾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傳吉不傳凶,報喜不報憂,隻是字裏行間仍會流露出藏不住的思念之情。  沈青琢閉上眼眸,努力克製著內心翻湧的驚悸不安。  小德子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公、公子……”  “抱歉,是我失態了。”沈青琢重新掀開眼皮子,語氣疲倦,“這不是你的錯,我不該遷怒於你。”  “沒、沒事……”小德子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對不起,公子,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繼續磨墨吧。”沈青琢凝神屏息,“我要寫信給裴言蹊,讓他們做好回京的準備。”  兩年前,他想方設法將裴少傅從詔獄中放了出來,跟隨晉王一起抗擊西戎,戴罪立功。  他自己不能陪小徒弟去綏西,但人生地不熟,小徒弟又是初次離家,身邊若是沒有一個能幫助他的人,前進之路便會愈發艱難。  好在,裴少傅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成了撫西大軍的軍師,晉王的左膀右臂。  如今,既然消息已經傳到了光熹帝耳中,至少小徒弟目前人是安全的,必須讓他盡快回到盛京來養傷。  ***  光熹二十八年末,綏嶺河一戰大捷,西戎求和,綏西平定,離京兩載的晉王班師回朝。  但又因晉王身負重傷,隻得由數十位精銳騎兵護送,快馬加鞭提前回了盛京,大部隊後行。  晉王回京的前一日,沈青琢徹夜未眠。  他身披氅衣,立於案桌前抄寫了一夜的經書,直至卯時日出,才精疲力盡地合衣小憩片刻。  他恨不得第一時間見到小徒弟,但他不能。  晉王回京,第一個要見的是光熹帝,排在第二的是太後,甚至還會有其他人,他必須按耐住自己。  直至日跌時分,長樂宮那邊才傳來消息,晉王回宮歇息了。  沈青琢二話不說,連狐裘都來不及披,提裾朝著長樂宮飛奔而去。  小德子跟在他身後叫著:“公子!公子您先披上狐裘!風大公子!”  耳畔是獵獵作響的冷風,刀子一般割著嬌嫩的臉龐,但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痛意,心頭呼嘯的隻有一個念頭:他要立刻馬上見到他的少年!  而此時的長樂宮,正因為主人回來一片忙亂,沈青琢停在殿門口,氣喘籲籲地扶著腰平息。  他的身子真是越來越差了,就這麽跑一會兒,呼吸急促得像是要背過氣去,嗓子更是又幹又疼。  “公子!”守門的太監眼尖,見了他就上前來行禮,“您是來看七殿下的嗎?”  沈青琢緩過來,微一頷首:“殿下怎麽樣?”  太監遲疑了一下,如實回道:“殿下臉色蒼白,是被人攙著進來的。”  沈青琢抬了抬手,“我知道了。”  “公子您請!”太監側身讓出一條道,“殿下一定早就盼望著您來了!”  沈青琢再次深呼吸一口氣,抬腳踏入門檻,緩步向內殿走去。  方才他巴不得一下子飛過來,但真到了跟前,反而莫名變得躊躇起來。  時隔兩年多,或許是一種近鄉情怯,或許是害怕親眼見到小徒弟身受重傷的模樣,他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緩慢,最後停了下來。  內殿門虛掩著,裏麵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沈青琢心跳聲震耳欲聾,一時分不清誰是誰。  “公子!”候在門側的小太監發現他,頓時喊了一聲,“公子來了!”  在長樂宮,公子這個稱呼,代表的永遠隻有一個人。  殿內倏然沉寂下去,下一瞬,一道低沉磁性的陌生嗓音響起:“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時隔兩(一)年(章),小七變大一點回來啦!  這章硬是把我自己給寫哭了,是蔓蔓淚點太低了嗎?而且我是一邊拉肚子一邊寫的,更想哭了嗚嗚嗚嗚……  ——————————————第60章 先生今晚不走  猶如一聲悶雷在耳畔轟然炸響, 沈青琢徹底僵在原地。  多久了,他有多久沒聽過“先生”這個稱呼了?久到他乍一聽見甚至感覺有些陌生。  “先生……是你嗎先生?”得不到回應, 殿內詢問的聲音變得急促起來,而後便是一陣雜亂的動靜。  “殿下,您不可以亂動!”又一道男聲傳來,“傷口已經裂開了!”  沈青琢如夢初醒,大步踏進內殿,與床榻上坐起的年輕男子四目相對。  這一刻來臨之前,沈青琢甚至想過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除了噩夢,他也做過很多次小七凱旋之日的美夢,夢裏的小徒弟無一次不是離開時的模樣。  而眼前的青年,俊美的五官依稀可見兩年前的模樣,隻是徹底褪去了青澀感,輪廓立體深邃而鋒銳, 即便光坐在那裏, 也能感受到撲麵而來的肅殺和威壓。  那是在戰場上, 殺敵萬千後練就的不怒自威。  但那雙冷凝幽沉的眼眸,在觸及他的一瞬間, 便如同千裏冰封的冰川, 悄無聲息地融化成一汪春水。  “先生……”蕭慎情難自製地呼喚著,遠遠向先生伸出一隻手, 語氣熱切而克製地懇求道, “走近些, 好嗎?”  沈青琢鼻尖一酸, 拖著腳步向床榻走過去。  他的小徒弟長大了, 但英俊的臉龐消瘦, 唇色蒼白皴裂, 一看就是吃了許多苦。  他還想看得更清楚些,但眼前卻越來越模糊。等到那隻帶著粗繭的大手握住他,眼眶終於承受不住搖搖欲墜的重量,眼淚如同一串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  蕭慎被眼淚燙得心尖發顫,嗓子也變得低啞起來:“我沒事,先生別哭。”  他從未見過先生流淚,沒想到第一次見,竟是因為自己受了傷。  “小七……”沈青琢哽咽地喚著他,“你終於回來了……”  心心念念的先生秀眉顰蹙,淚眼婆娑地望著自己,蕭慎的心仿佛被一壇陳年老醋泡過,又淋上了熱燙的蜜糖,既酸又甜且脹,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下一瞬,他選擇遵從身體的本能反應,握著先生的手,將人一把攬進了懷裏。  睽違已久的擁抱,蕭慎驟然收緊了手臂,瘋了一樣埋頭深嗅熟悉的馥鬱梅香,恨不能溺死在先生的氣息裏。  而沈青琢閉上了眼眸,眼淚仍順著眼角溢出來,無聲無息地放任縱容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一旁的裴言蹊實在忍不住了,出聲提醒道:“殿下,小心傷口撕裂。”  沈青琢倏然回過神來,掙脫了有力的懷抱,來不及擦幹眼淚,手足無措地問道:“傷在哪裏?還疼不疼?讓我看看!”  “沒事。”蕭慎警告地瞥了一眼裴軍師,溫聲安慰道,“一點小傷而已,隻是障眼法。”  沈青琢將信將疑,被淚水糯濕的眼睫顫動,眼神四處搜尋試圖找出傷處,但他一身玄色衣裳,怎麽也看不出名堂來。  “我若不將傷勢誇得大些,父皇怎肯讓我回京?”蕭慎神情自若,“不信先生問裴軍師。”  “殿下——說得是。”裴言蹊不再多嘴,拱手拜道,“雲卿先行告退。”  他離開前,眼角餘光看了一眼沈大人,發現對方滿心滿眼隻有晉王殿下,便收回目光,安靜退了出去。  “別哭了,先生。”蕭慎抬起右手,指腹輕撫眼瞼下的濕痕,“雖然先生哭得很好看,但我會心疼。”  怎麽會有人連哭都這樣美呢,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卻也能輕易激起內心深處的施暴欲……  覆著薄繭的指腹與嬌嫩的皮膚摩擦,將那一塊皮膚蹭得微微發紅,沈青琢望著小徒弟,再三確認道:“真的沒事?你不要誆我。”  “怎麽樣♂瘋推文,要不……”蕭慎作勢要解開腰帶,“我脫幹淨了,讓先生好好檢查一番?”  沈青琢破涕為笑,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皮又癢了是吧?”  本來稍顯陌生的青年,一下子又回到了熟悉的調皮欠打的小模樣。  蕭慎又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臉頰上貼去,口中不正經道:“是啊,沒有先生打我的日子,真是寂寞如雪啊。”  沈青琢眨了眨眼睫,將眼底汪著的水都眨巴幹淨,抽回自己的手,“既然你沒事,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啊?”劍眉一皺,蕭慎捂著胸口往後仰倒,“不行了,我忽然感覺喘不過氣來……”  沈青琢哭笑不得,耐心解釋道:“知道你今日要回來,我一整日什麽也沒心思幹,這會兒還得去處理一些事。”  聞言,蕭慎支起上半身,語氣不情不願地應道:“那好吧,我在這兒等先生回來。”  “嗯。”沈青琢又望了他一眼,這才轉身往外走。  “今夜等不到先生,我不會睡哦。”身後又傳來那道低沉微啞的嗓音。  小徒弟離開他時,才剛進入變聲期,如今卻完全變成了成熟磁性的男聲,雖然聽起來還有些陌生,但撒嬌的語調與兩年前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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