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的會不會太緊了?”方俞左右晃蕩了一下頭,滿意道:“正好。”喬鶴枝笑了笑:“書院的院服太單薄了些,主君裏麵再穿一件吧。”方俞站起身:“不必麻煩,疊的再多也不如烤火和納絨的衣物來的暖,穿多了反倒是臃腫不便。”喬鶴枝想再勸勸,見方俞心意已決的模樣,隻好收回了話。“不耽擱了。我去同母親請個安便去書院,眼下時辰還早,你在屋裏睡醒了再起來,左右這幾日也不用到母親那頭去請安。”喬鶴枝點了點頭。“快回床上躺著,爐子裏的碳燃盡了屋裏冷了下來,你穿這麽少別著涼了。”瞧著人回了床榻那頭,方俞才開了條門縫出去,正好迎上送水來洗漱的雪竹。“主君穿戴好了!”雪竹驚了一聲,旋即又明了的笑了笑。方俞沒管小廝的心思:“去書房那頭洗漱吧,待會兒你進屋給爐子添點碳。”“是。”方俞出門去書院時差三刻鍾辰時,他沒有坐轎子出門,而是步行去的書院。方家在城東,書院在城北,繞了小半個縣城,他步子快也用了近兩刻鍾。眼見著臨近書院打鈴,院門口那條大道上還有不少書生斜挎著藍色布袋往院裏魚貫而入。方俞暗自慶幸自己不是最晚的,從雪竹手裏接過書箱便匆匆鑽進大門往自己的課室去。瀚德書院是雲城最大的書院,分為講堂,食堂,書舍三塊兒地,講堂便是夫子講學授課的地方,有十八間之多,食堂顧名思義吃飯的地兒,而書舍便是後世的宿舍。方俞的課室在一樓靠左的第二間,他信步過去時,在窗口晃了一眼,這當兒課室裏的人幾乎已經到齊,個個都在搖頭晃腦的讀背文章,他趕緊想從前門進去,沒想到進門便和站在牆角的張夫子打了個親切的照麵。“先生早。”方俞厚著臉皮衝聳著眉的老先生問安,他見老者眉間的褶皺頗深,一瞧便是個經常皺眉的嚴厲之人。“時下還早?再晚一步便打鈴了,時時踩點來講堂,如此懶怠又何須苦讀考取功名,直接回家耕地罷了,若有下次也不必在課室裏做文章了,就在門口站一日。”方俞暗想果不其然:“學生下回定然早早來課室。”姓張得夫子一雙洞穿世事的眼掃了方俞一眼,宛如鷹越頭頂,令人後脊發涼。方俞一點不帶畏懼,反而微微一笑回視了一眼。學生自古便對先生老師帶有一股敬畏,總是敬著,懼著,生生劃出一條溝壑,但方俞不一樣,他看夫子先生像看同事,畢竟以前他就是其中之一,誰見同事會慫呢。“進去坐下罷,下不為例。”方俞拱手:“謝夫子。”張夫子看著方俞的背脊,目光中多了一絲考究。課室裏二十一名書生,他方俞也了解不少,畢竟在書院裏念書已有三載。其文章寫的不出彩也不是最差的,平平無奇不引人側目,所以需要特別讚許和指點的次數都極少,未有每個學生都要指點時才會指點到,而每次指點文章方俞又幾乎緘口不言,性格唯諾,往日裏他關注的並不多,今日見人倒是精氣骨似乎都有所不同了些。對於今日的不同尋常之處,他也不甚反正心上,姑且歸於方俞告假多日,眼前一新的緣故。方俞拎著箱子躥到了倒數第二排,他的位置在後門裏側,算是個不起眼的差生最愛的隱秘角落。講堂分了六排,一排三四名書生,張夫子為了激勵學生把位置按照課業好壞而分,方俞這等卡了兩輪鄉試成績都靠後且素日小考也不理想的學生,自然是在邊角旮旯裏。方俞才坐下外頭便打了鈴,晨時記憶是最清明的,夫子安排先溫習自行背誦天下名士的優秀詩賦,下午在儒學中則選一個典故寫一篇文章交上。布置完一日的學習,張夫子便端坐在了講台上,一邊翻看文章,一邊督導著講堂裏的學生。方俞翻閱讀了會兒詩,口幹的很,講堂裏沒有茶水,要是一直讀下去聲音都得讀啞,他幹脆歇了聲,默看了一會兒詩賦後在四書中選了一則典故便動手寫了文章。夫子要求不多,千字文即可,方俞寫完不過才過去一個多時辰,他把文章晾在一旁,幹完了硬性要交的課業後,閱讀背誦這種相對於自由的課業,他也就靈活處理,安心放在了一邊,偷偷摸出書箱裏的賬簿翻看起來。昨日歇的早,賬簿取回來他都還沒來得及看,在這得天獨厚的位置上,上課不摸會兒魚都對不住自己。他挨著翻看了家裏四個鋪子的賬目,目前生意最好的是茶葉鋪,上月進賬五十八兩,其次是燈籠鋪,入冬後天暗的早,亮的又晚,老百姓對照明的需求大了不少,燈籠鋪也跟著占了便宜,上月進賬三十四兩,除此外兩個鋪子進賬差不多,都是二十來兩。四個鋪子,一個月總進賬一百餘兩。這已經是一筆巨大的收入,相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辛辛苦苦一輩子也不一定可以掙到這麽多。但方俞卻並不樂觀,宅子每月的支出便不低於五十兩,若是再籌辦宴會,或是出門下館子的次數多了,那就得往一百兩衝……也就是說方家的收支持平的差不多,日子倒是還能好好過,但前提是不攢錢,且家裏不發生什麽大事的情況下。以前方俞攢的錢不少,足夠他折騰兩輩子,但現在雖然麵上說是小康之家,但也隻是外表光鮮並不穩當,要想日子舒服踏實,還得想辦法置辦家業。商籍者不得從政,士籍者行商也諸多限製,除了朝廷壟斷經營的鹽、鐵等行當,以及置買田地、莊子從事農桑外,經營別的是會被人看不起笑話的,重者還會被官府處罰。就拿方家名下的鋪子來說,也是要掛名在外的,不能光明正大的說這是方秀才方俞的產業。這般小打小鬧的商鋪,官府也不會管,就是那縣太爺,手底下也指不準有幾個鋪子,隻是生意不能做的太大。方俞琢磨了一番,他決定還是往土地農桑方麵折騰去,左右自己名下已經有十畝良田,但十畝定然不夠,還得去尋買些才行。這頭方才思定,他總覺著講堂裏有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盯著他……第13章 方俞左右巡視,總算是在第二排逮到了這道目光,定睛一瞧,竟是把他當冤大頭的梁閔胥。換了身衣服和諸多書生一樣,方俞差點沒有認出來,他合上賬簿不怕事的回看了過去,那人才坎坷收回了目光。其實梁閔胥會怨恨方俞也不足為奇,梁閔胥在書院課業不錯,張夫子為人嚴厲也曾對他誇讚過一二,這也得益於他有個在私塾做先生的父親,從小耳濡目染比尋常書生起點早,文章也寫的不錯。他早時做了兩首詩受了學政的讚許,在學政麵前有兩分薄麵,為此在書院裏有了幾分名氣,時常會有童生前來求教文章請他吃茶酒。再者上一回鄉試雖未上榜,但也是眾多落榜者裏名列前茅的,明年鄉試中舉的可能極大,講堂裏便有不少同窗巴結想討教經驗,兩次落榜又急於求成的原身也想著去討好梁閔胥,能夠受他指點迷津。梁閔胥心氣本就高,身邊又是一群溜須拍馬的,盡把他往高裏捧,家中父親不過是在鄉野私塾授課,那便說他出身書香門第,世代清流,不過是落榜成績裏的前列,那便吹成舉子預定,這般馬屁連裏,他自然更是目中無人。像原身那般娶商籍子女的讀書人,他心裏是一萬個瞧不上,並不願意與之一流,奈何方俞又實在大方,總請他去尋日咬牙也舍不得進的酒樓戲坊耍樂,且花錢如流水,買單不眨眼,他嚐到個中滋味便放不下了,一邊拿方俞做飯票,卻又舍不下臉麵傳授方俞文章科考經驗。原身雖也有不痛快的時候,但和梁閔胥來往,他發覺也受其餘同窗書生高看一眼,也便就忍了下來。而方俞一來就不老實做冤大頭了,還擺了梁閔胥一道,梁閔胥心中當然氣憤至極,梁家也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不過是塗有清譽,實際日子過得緊巴巴,上回瓊華樓的一通消費就榨幹了他私房錢。眼瞅著方俞今日總算是回書院了,梁閔胥憋的一肚子氣也總算是有了地方撒。方才打鈴下課,梁閔胥便站上了講台。“諸位同窗且等片刻,容梁某說兩句。”“梁秀才可有何事?”諸人放下手頭的事情,全都瞧向了台上之人。方俞著急想去用飯,眼見大夥兒都沒有動身,便也隻好耐著性子稍稍一坐,且看梁閔胥想折騰什麽。“不會是又定了考試罷?”書生暗暗叫苦,素日裏張夫子會交些簡單的事情讓梁閔胥做,譬如通知考試啊,收發作業文章一類的,在這間客室也是頗有些話語權在身上,這朝叫住眾人,懼考的都忍不住叫喚:“夫子不是說下回小考得年關嘛,考了便能回家過年了。”“諸位不必緊張,並非是考試課業之事。”梁閔胥安撫眾人,轉而又笑道:“是好事。”“噢?梁兄可別賣關子了,且說與我們大夥兒聽聽罷。”梁閔胥頗有些得意道:“學政主辦了靈玄洞山賞梅會,現廣邀士籍者赴會賞梅,學政府送了梁某邀貼十數,若有同窗願同往,且在梁某此處登記拿貼。當日不乏名士舉子,諸位若是前往,說不定還能得一二指點,明年鄉試在即,豈非好機會。”諸人一聽,麵上都生出神往之態,學政舉辦的集會誰不知其中的好處,儼然便是讀書人的交際場,結實名士受指點,建立人際關聯全憑這些集會。“梁秀才,記我一名可行?”諸人一一往講台圍了過去。“王秀才自是可以,來,邀帖收好。”一時間梁閔胥眾星捧月一般。回首一瞧,方俞發現講堂裏便隻他一人還在位置上坐著了,他腦子清醒,集會建交關係,說白了就是去巴結那些個舉子名士,把人家吹捧高興了,自然就同你多說兩句。可是舉子名士受吹捧的多了去,自身學識不佳,說再多別人也不會多瞧你一眼,與其去山裏吹風受冷,他倒是不如關起門來多寫兩篇文章。方俞站起身就準備要從前門出去,不料早等著挑事的梁閔胥以為他終於坐不住上勾了:“方俞,來,我把名字給你記上。”梁閔胥寫了兩筆,裝模作樣的去拿帖子,驚惶一聲:“哎呀,如何沒帖了!諸位可有拿多的?”無人應答,諸人拿了帖,下意識的把帖子往自己袖子裏藏了藏。“集會是在五日後。”梁閔胥故作想法子的模樣:“帖子隻有這麽多,若是那日有同窗耽擱出不了,可否將帖子讓給方俞?”誰人又會願意呢,梁閔胥早知是這般結果,心中滿意,一臉憐憫的看向方俞,安慰道:“也怪我,沒有數清帖子,原是想咱們一個講堂課室的一道前去,竟獨獨少了一張,早知如此我便厚著臉皮同學政再要一張了。”“學政發帖,已是恩遇,梁秀才如何又好在開口,你已是為大家夥兒著想了。”梁閔胥歉疚的看向方俞:“方兄,你不會怪我吧?”方俞:?這人沒毛病吧?不過不得不說,這演技簡直是被讀書耽擱了的名角,他斂眉一笑:“哪裏會,梁秀才作何這般想。不過是我運氣不佳和這場集會無緣,怨不得任何人。”“方兄豁達。”梁閔胥又道:“也是,不去也還省去了些麻煩,方兄新婚,這又是娶的我們雲城茶商的小哥兒,學政大人曆來不喜商賈之家,若是方兄前去恐怕還有所誤會,到時候得不償失。”話畢,梁閔胥又裝模作樣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頭:“瞧我這說的什麽,曆來心直口快,詞不達意的,並非是瞧不起方兄妻室之意,方兄可別往心裏去。”周圍人瞧方俞的眼神頓時多了些異樣的神采。“梁秀才言之有理,不光是學政大人,就是名士舉子之流也不願與商者有瓜染之人來往,即便有了這帖子,也不一定能隨學政同遊,與其惹得諸人不快,倒不如不去。方兄倒也因禍得福了。”眾人開始幫梁閔胥的腔:“是啊,方秀才若是前去,恐怕學政連帶著連我們講堂的讀書人都不待見了,還失了張夫子的顏麵。”“誒,話可不能說,大家都是同窗,如此可是生分了。”梁閔胥適時插嘴,還同方俞說上兩句好話:“方俞你也別放在心上,大家同窗多時說話自比不熟識之人更直言些。”方俞知道梁閔胥存心做戲,他懶得與之刁纏,道:“諸位言之有理,多謝為方某考慮,那方某便預祝諸位與學政出遊愉悅,能得名士賞識。”言罷他便朝門口去,快出去時他又像是想起什麽一樣,回頭對梁閔胥道:“對了梁兄,那日你邀眾多詩友到瓊華樓吃酒未帶銀子結賬,時下賬可結了?那日我身子不適走的急實在不好意思,早知梁兄未帶銀子我便去把賬結了。”梁閔胥聞言臉一沉,見諸人又看向他,他慌忙道:“你說什麽呢!”“噢,我的意思是若梁兄未結,家裏有人送飯過來,我正好讓去結了。咱們讀書人拖欠賬久了也不好,何況是瓊華樓那等學政時常光臨之地,若不巧聽了去,起了誤會可不好。”梁閔胥啞巴吃黃連,他若說結了,別人還以為確有此事,若說未結便是去大酒樓揮霍賒賬之人,一時間竟然不知怎麽反駁:“我何時……你……”“梁兄切勿覺得不好意思,大夥兒都是同窗,誰還沒個困難的時候。”方俞親切的看向眾人:“是吧?”諸人麵色尷尬,看著梁閔胥打了個哈哈:“不妨事,不妨事。”方俞笑眯眯道:“再說也是事出有因,素日裏出去吃茶酒都是我打點,梁兄初次請客一時忘記帶銀子也不奇怪,回頭把銀子補上便是。”梁閔胥攥緊了袖子底下的手,臉上卻還得掛著笑,諸人也覺著氣氛不對,連忙都拱手往外頭散。“我幾時未結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