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悟再張嘴,就發現出不了聲了。 這一行人麵色蠟黃,渾身僵硬,一路到了太皇太後的院子裏,她還吃了一驚:“這是怎麽了,怎麽各個好像見了鬼似的。” 見鬼,都沒有這事兒可怕。 薑悟又張了張嘴,光有口型沒有聲音,太皇太後急忙過來:“皇帝,你這又是怎麽了?” 定南王艱難開口:“殷戍。” 殷無執隻能上前,左武侯提醒道:“太皇太後,請屏退左右。” 太皇太後瞥過去,秦川立刻帶著一幹人退了下去。 太皇太後在薑悟麵前彎腰,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放心道:“好孩子,臉色比之前好看多了,這下你母後和皇祖母都能放心了。” 事已至此,殷無執沉默地解開了薑悟的穴道。 薑悟對著她說:“皇祖母。” 太皇太後一臉慈祥:“哎。” “朕乃趙國文王之子,並非先帝親生,朕的生母是趙國奸細。” 慈祥被陰鷙取代,太皇太後道:“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薑悟身後,噗通跪了一片。 太皇太後轉身,半晌道:“來人,去傳姚太後,還有文太後。” “秦川,你親自帶幾個人,把陳期,聞誌兩位老臣接來,快去快回。” 接著,她伸手捧住薑悟的臉,轉過去看了看他左邊側臉,又轉過去看了看他右邊側臉。 殷無執立刻道:“陛下分明與先帝生的極像,此事必然有詐。” 薑悟辯駁道:“此事乃母親親口告知,絕無作假。” 太皇太後語氣溫和:“姚姬親口說的?” “正是。” 太皇太後一笑,道:“皇祖母知道了。” 薑悟的神情安詳了下來。 跪在一旁的殷無執,無比寂靜地望了他一眼。 眸如深淵。第68章 第68章 室內一片安靜。 姚姬被喊過來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她隨常錦文一同步入太皇太後的院子,下意識道:“母後找我們何事?” 常錦文搖頭,道:“突然來喊,我也不知。” 太皇太後屋內的婢女太監皆被趕了出來,姚姬觀察之後又道:“秦川怎麽沒在?” 文太後道:“你這幾年變得好生敏感。” 進入室內之後,太皇太後命人給她二人看了坐,姚姬卻並未坐,而是幾步來到了薑悟麵前,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一遍,才道:“悟兒,你沒事吧。” “嗯。”現在沒事。 “姚姬,坐吧。”太皇太後出聲,她不好在臣子麵前失態,便隻好退到椅子上坐下,隻是一直忍不住擔憂地去看薑悟。 薑悟墜崖著實把她嚇得不輕,好在回來的時候完好無損,她不是沒去看過他,可太皇太後又開始限製她不許接近天子,隻能作罷。 室內安靜了一陣,文太後道:“不知母後宣我二人來是何事?” “再等等。” 此前他們行鑾駕過來,因為人多,走的慢,足足一整天才到。 但太皇太後派了秦川乘快馬前去,一來一回想必兩三個時辰就能把人接過來。 這幾個時辰對於薑悟來說也有些煎熬,他喪喪地說:“朕困了。” “殷戍。”太皇太後道:“你帶陛下去後頭躺會兒。” 聽說人類對於將死之人,都多多少少會有一些敬畏之心,天牢裏甚至會在犯人行刑之前好好讓他們睡好……不是,是吃好喝好,但喪批不需要吃好,隻需要睡好就很完美。 這大概會是他作為人類睡的最後一次好覺。 殷無執把他推到了後方,來抱他的時候,喪批對著他張開了雙臂。 明明還跟以前一樣漫不經心,但眼神流轉的微光卻能看出他難忍的雀躍。 殷無執覺得可笑。 他在這裏想破了頭,待會兒要如何為他說話,為他破局,可他卻一臉安然,仿佛於他來說已是期待已久。 殷無執環住他的腰,輕柔地把他放在床上,薑悟安然地躺下去,連那隻紗布手帶給他的恐懼都消散無蹤。 不知道他死後殷無執還能不能看到他,其實也無所謂,他應該是可以看到殷無執的……前提是他還留在這個時代。 會不會死了以後,就馬上被拉回幾千年後的悟道山呢。 這個也不是不可能。 薑悟本要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 如果再也見不到殷無執,他應該還是會想念對方的。 殷無執坐在床頭,道:“離開我,就讓你這麽開心?” “不是的。”薑悟想了想,道:“殷無執,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何事。” 其實本來不想說的,他清楚自己說出來,殷無執也不會相信,那種理由根本不可能說服殷無執,這也是為何他每回對殷無執說尋死的理由,都是站在原身的立場。 “其實我不是薑悟。”喪批語氣很輕,語速也很慢。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認真的表情:“我是一隻孤魂,一開始,我好像也不是孤魂,隻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那個時候,我隻知道我一直存在,但我沒辦法聽,也沒辦法看,就像是人類沒有五識,那種狀態。” 殷無執靜靜望著他,左眼角那一抹紅,又開始若隱若現:“然後呢。” “然後,我就能看,能聽,雖然不能摸,也聞不到,可我知道,我的狀態應該是一個鬼魂。”薑悟繼續道:“我飄了很多年,後來去了一座山上,那個山叫悟道山,山上有一座道觀,道觀的牆頭插滿了旗子……” 話說出來,他才想起,是的,他看到插滿旗子的牆頭眼熟,是因為那座道觀就插滿了旗子。 其實不止那一座道觀,在漫長的遊魂生涯中,他還見過插滿旗子的寺廟牆頭,他飄啊飄,飄過去,再飄回來的時候,很多寺廟都被拆了,隻剩下一座被劃為風景區的悟道觀,它之所以能夠保留,還是因為那座道觀後麵的山頭跪了個石頭人。 “旗子。” 殷無執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薑悟道:“就是秋無塵家裏那樣的,很多旗子,不過跟她家的不太一樣,不知道是不是招魂旗。” “反正,後來,我就莫名其妙被拉來這個世界,莫名其妙成為了你們的陛下。”薑悟告訴他:“你看,你們的陛下那麽好,勤政愛民,受人尊敬,而我,憊懶無恥,一無是處,我跟他,天差地別,我怎麽會是你們的陛下呢。” 殷無執的手按在他的腦袋上,指腹擦過他柔軟的烏發,道:“你隻是受了刺激,接受不了。” “殷無執。”薑悟道:“我很清楚我是誰,我也很清楚,你喜歡的不是我,你喜歡的是你們的陛下。” “你就是我的陛下。” 薑悟就知道,他不會相信,他道:“也許我死了,他就會回來了。” “你敗壞了他的名聲,他回來要如何自處?” “那便死了吧。”薑悟並無抱歉:“我覺得他一點都不幸福,活著還不如死了。” 殷無執低頭,抵上了他的額頭。他克製著,道:“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該對你那樣粗魯,我也不知,我是怎麽了……” 他那日確實被氣壞了。 薑悟說話毫無顧忌,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子一樣劃在身上,一刀一個口子。昏迷醒來找不到人,殷無執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感覺,他大腦一片空白,每一根頭發絲都似乎豎了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那種感覺。 巨大的痛苦一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整個人都像是要爆裂一般。 那種感覺似曾相識。恐懼,憤怒,無助,猶如黑潮一般將他吞沒。 他喊薑悟的名字。眼前卻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好在,那一聲聲岩石的敲擊聲喚醒了他,他安定下來,重新朝他走去。 那日他受了很重的傷,真的傷的很重,可他還是對薑悟做了那樣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對,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傷害到他。但他沒有控製住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就那麽迫切的想要擁有他,好像隻有那樣才能徹底安心。 後來薑悟昏倒了,其實他也昏倒了。 強撐著身體把人抱入水中清洗,再小心翼翼地裹著衣服,放回石床上。 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殷無執的臉埋在他的脖頸間,薑悟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但還是道:“朕原諒你了。” 那日,確實很難受,但其實也沒有難受到討厭的地步。甚至有幾個瞬間,他還有過很舒服的體驗,隻是受罪和舒適不成正比,他不想再經曆罷了。 殷無執繃住了嘴角。 原來傷害他也沒關係,不會被記恨,在薑悟的心中,無論是他的愛還是他的恨,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陛下,能不能,稍微把我放在心裏一些。”殷無執道:“一點點也好。” “你還是沒有明白,我不是你的陛下。” “是不是都沒關係。”殷無執說:“你,就是目前與我交談的這個人,能不能,把我放在心裏一點。” 他從他脖子間抬起臉,啞聲說:“可不可以。” “你是不是沒有相信我。” 殷無執沒有辦法相信。 一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遊魂,一個可能是自天地間誕生的靈體。薑悟的形容讓他感到不安,他很清楚,那樣的生物,是不會把自己放在眼裏的,自己這樣的人,於他來說如過江之鯽,他要怎樣得到他的歡心。 他道:“我不信。”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