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說不說,我也並不是多樂意聽。”婉兒甩臉色道。 澤歡有些慌了,忙低聲勸道:“姐姐別惱,我愛說,我也隻願意和姐姐一人說。” “聽說是上頭要找一個宦官,年紀不大,說是七八歲的模樣,柳眉杏眼,形容俊秀,性子有些膽小,那小公公在咱這選了半天,愣是沒看上一個,”說完他便笑了,“若是有這般相貌的,那自然早被那些貴主們挑了去了,哪裏會來咱們這啊?” 在一旁狼吞虎咽的方啼霜聽完他的話,忽然愣住了。 這這這……怎麽好像是在說他? 那晚他出去後,唯一打過照麵的……好像便隻有裴野了,裴野要尋他?尋他做什麽?是不是他對自己生了疑心,要殺他滅口了? 方啼霜嚇了連飯都吃不下了。 傍晚,夕暮漸沉,落霞漫天。 一個偏遠的院落之中,一列差不多高的小宦官們並排站在廊簷下,他們已經在這裏等了一個多時辰,早已等得腰酸腿麻,但他們都不敢亂動。 畢竟方才那應公公將他們領到這兒來的時候,雖也沒告訴他們此行是要他們來見誰,但他說話神情嚴肅,又讓他們閉嘴斂神,萬不可有一時懈怠。 從應公公的話裏便可得知,他們此番要見的,絕對是個得罪不得的貴主。 正當夜色將降之際,他們忽然瞥見一抹金色的影子踏入了這個小院子。 站在他們前頭的應公公低聲警醒:“低頭斂目,隨本公公一道行禮。” 轉眼那金色的人影便已到了他們近前,應公公領著眾人齊齊跪下了。 “聖人萬福。”異口同聲。 “免。”裴野淡淡道。 隨著他們起身,裴野一眼掃去,並沒搜尋到與昨晚相似的那個小身影:“都抬起頭來。” 這些小宦官畢竟年幼,而且大多都是初次見到這位似乎隻坐在那不染纖塵的明堂之上的皇帝,心裏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再加上站久了的緣故,有幾個差點站不穩,要栽倒過去,但又很險地堪堪穩住了。 他們雖然年幼,但總是進了宮,到底也是知事理的,明白此時若是在天子麵前出錯,那可是動輒便要挨一頓板子的,沒人會不惜命。 裴野再仔細看了一遍,果然,還是沒看到他預料中的那張臉。 “人都在這了?可有遺漏?”他問。 應公公弓著身子,恭恭謹謹地答道:“回聖人的話,各宮都尋遍了,未敢遺漏。” 裴野微微眯了迷眼,心裏的疑慮更深了一層。 昨夜那芙蓉園中的小宦官,究竟是什麽人? 許是巧合,昨夜長期失眠的他回去之後,竟然沾枕就睡,並且一夜無夢,簡直是一年難得一遇。 隻見裴野默了半晌,而後又道:“罷了,放他們回去吧。” 應公公:“是。”第十三章 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貓心! “稟太後,”楊鬆源上前一步,頷首道,“榮公公來了。” 太後聞言鳳目稍抬,微微曲起的手指虛虛支在額角位置上:“讓他進來。” “是,”楊鬆源立即應聲,手中浮塵一揚,朝屋外道,“傳榮公公。” 榮登德捧著一個托盤,低眉躬身進來,先是給太後行了個禮,而後便將那托盤恭謹奉上:“太後吉祥——此物乃是從淮南新進的貢品蜜桔,道是有養顏開胃之效,陛下知道太後喜歡,所以特意叫奴婢撿些新鮮的送來。” “皇帝有心了,”太後的目光一側,看向楊鬆源,“鬆源,替哀家收下吧。” 楊鬆源連忙上前接下榮登德手中的貢桔,而後又退到了一旁。 “近日陛下身體如何?”太後問。 “一如往常,”榮登德答道,“隻是前些日子……” 太後給了楊鬆源一個眼色,他便立刻過來,仔細拉起了屏風,接著又在水盆裏淨了個手,而後剝起了桔子。 “你那些事兒哀家都聽丹兒說了,他與你說那些話,那是在敲打你呢,崔山鳴這窮措大,私下裏定然成日裏攛掇皇帝要仔細防備哀家這個太後。” 榮登德應聲道:“跨了三朝的老狐狸,心思再怎麽重,這年歲也該差不多了,哪裏能鬥得過太後您?再說陛下心裏始終是向著您的。” 太後掰了一瓣桔子放入口中,等嚼完了咽下去,她才徐徐開口道:“那倒也未必。” “哀家起先倒是疑他,這孩子不蠢,心裏也是有點小聰明的,可他自從當政以來,竟對哀家唯命是從,他此番敲打你,倒讓哀家卸下了點疑心,”太後把那桔子丟回了盤中,“稚子雖年幼,但若沒有半點反抗之心,那也裝得太深了,指不定背後在給你我偷偷下套呢。” 榮登德:“太後說的極是,奴婢心思淺薄,哪裏能想到太後您這一層上?” 太後笑了笑:“榮登德,你這狗奴真是慣會拍馬屁。” 榮登德立刻便阿諛賠笑道:“奴婢在太後麵前,從不敢說假話。” “那依您看,這崔閣老……” “崔鳴山不足為懼,”太後不緊不慢地說,“況且他是三朝元老,也不輕易便能動的,你隻需盯著皇帝便是,不必理會其他。” 榮登德頷首應下,而後又道:“對了太後殿下,還有一事——奴婢聽丹兒說,陛下似乎要應公公在宮裏找什麽人,聽說……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宦官。” 太後若有所思:“他還未到誌學之年,立後一事還需再細細思量,不過哀家這麽些年給他送去的宮婢丫頭,高的胖的瘦的矮的,再是如何絕色,他也都找借口推拒了,這孩子不會是……” 後麵那個詞,她沒說出口,但榮登德也能意會—— 龍陽之癖,斷袖之風,古皆有之,如果隻是偶爾為之,也不過得個新鮮,倒也是風雅之事,但這終究不是正道。 “鬆源,你明日挑幾個伶俐漂亮的宦官小子,給皇帝送去……”太後說到這裏,又頓了頓,“罷了,還是找個活絡些的由頭,緩幾日再送去。” 楊鬆源:“奴婢明白。” 榮登德看了眼外頭,然後道:“時候不早了,陛下那兒還需要奴婢去伺候了,奴婢這便先告退了。” 太後知道他是怕皇帝再起疑心,於是順帶也提醒了一句:“天冷地滑,公公仔細些走。” 榮登德受寵若驚,奉承地應了聲:“欸。” ———— 今日沒下雪,夜空中月色清朗。 一入夜,方啼霜的心裏便不住焦慮了起來,其一是因為他不知道今日夜裏自己還會不會變成人;其二便是今夜要不要赴約一事;其三則是上頭……似乎有人在找他的事。 方啼霜為此翻來覆去沒法合眼,多次從那個小貓窩裏不小心翻身翻到地麵上,折騰到了半夜都沒能睡著。 直到外頭又如同昨晚一樣,傳來了打更人響亮的聲音——又到了子夜之交。 但是這回……他似乎沒能再變成人。 方啼霜借著炭盆裏燃起的微弱火光,瞧了瞧自己的前爪,還是那嫩粉色的肉墊,並沒有變成細長的手指。 這意味著他今晚沒法以一個人的形態赴約,那裴野會怎麽想?他一定會覺得自己是故意背信、藐視君威,到時候一怒之下,肯定非得把自己揪出來,立刻問斬了才罷休。 他要是一直都是隻貓,那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小命,可誰知道他什麽時候又會變成人呢? 方啼霜差點被自己的幻想給嚇沒命了,他甩了甩腦袋,撇開了這些恐怖的想法,然後輕車熟路地從半支起的窗戶跳了出去。 雖然今夜沒能變成人,但他也必須去芙蓉園看看,否則他今晚也別想睡了。 月光落在平坦的青磚路上,像是撒了一地的薄霜糖。 方啼霜披著一身寒涼的月光,一路緊趕慢趕,幾乎是小跑著趕過來的。 而此時的芙蓉園裏一片靜謐無聲,隻有微風吹動葉片枝丫的沙沙聲,方啼霜一邊在園內穿梭,一邊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他來到昨日與裴野初遇的地方,又去了昨夜他們駐足的小湖前,皆沒找到裴野的身影。 難道裴野並沒有來?方啼霜心想。 所以裴野昨夜不過是說著逗他玩的嗎?害他白擔心了那麽久……想到這裏,方啼霜略微鬆了一口氣。 看來裴野昨夜不過是隨口一說,他卻當了真,也是……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怎麽可能邀一個小宦官作陪呢? 下午時澤歡口中說的那個“上頭要找的人”,可能也不是他。 都隻是誤會罷了。 方啼霜用自己的小貓爪子輕輕拍了拍胸口,自己開始安慰自己。 可就在此時,方啼霜恍惚間,忽然嗅到了一股略有些熟悉的熏香,這種獨特的氣味……他好像,隻在裴野身上聞見過。 難道他在附近? 方啼霜嚇了一跳,連忙往一個大花盆後頭一躲,然後四處瞄了一眼。 奇怪,也沒看到人啊。 方啼霜小心翼翼地循著那香味而去,很快便來到了一座假山造景前,他剛要繞到那後頭,無意中卻瞥見了一個十分滲人的景象。 他立刻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貓著身子又偷看了幾眼確認。 隻見不遠處,那小皇帝裴野讓一個宦官打扮的人拿匕首抵住了脖子,月光照射下,那打磨得發亮的匕首反射著冰涼的寒光。 方啼霜人生第一次瞧見這種場麵,一時嚇壞了。 但被抵在假山上的裴野瞧上去,卻是一臉的鎮定自若,他的目光冷冷的,仿佛他才是那個行凶之人。 “你是誰的人?”他的語氣不慌不急,像是隻是在和他閑聊。 那人卻一聲不吭,可手上的刀刃卻更往裏推了推,裴野的脖頸頓時被那鋒利的匕首割出了一道血線。 這人啞聲道:“少廢話,將玉璽交出來!” 裴野像是不知疼似的,隻是笑:“要玉璽有何難,竟逼得阿兄要這般對孤,孤好傷心啊。” 那人遲疑了半秒:“你……” “隻消三哥開口,孤即便是擬旨讓位都成,三哥將你塞進這宮闈之中,想必也是不易,但何苦要挑這大過年的時候呢?”裴野的嘴角彎了彎,“一家人齊齊整整的,偏他一人蹲在天牢中,多孤單啊——你說,是吧?” 這人卻像是被他的話激怒了,他咬牙切齒道:“狗皇帝,你拿命來!” 他心裏很清楚,隻要殺了……殺了眼前這個人,這天下便隻能落在他家主子手中。 至於玉璽,那隻不過是錦上添花。 裴野一口便道破了他家主人的身份,他絕不能活! 可正當他要下手之際,忽然從他的頭頂上飛速落下一坨毛絨絨的東西,那東西穩穩地落在了他的肩頭,緊接著一雙尖利的爪子旋即便猝不及防地劃過了他的雙目。 他感到眼前一熱,緊接著看見的便是一片血紅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