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吃相和他的一比較,簡直就是大相徑庭。  方啼霜是挨過餓的小孩,除了父母健在的那幾年,後來跟著阿娘在羈旅途中、又輾轉到了舅父家中,都鮮少有能吃飽的時刻。  那時候能有點吃的墊吧墊吧肚子,不至於餓死就不錯了。  當人的時候他還勉強會注意點禮節形象,可現下當了貓兒,便再沒有那些禮節約束,呼嚕呼嚕隻管吃便是,反正他們人又不會指望一隻小貓兒能懂什麽規矩。  方啼霜這樣看著裴野,心裏忽然生出了幾分羨慕的意味來,像他們這樣的天生貴人,從小到大都沒挨過餓,真是個好命人。  與此同時,裴野忽然覺察到了他的目光,見那小貓兒一直盯著自己,還以為它是餓了,於是便詢問身側侍餐的戚椿燁道:“來時貓舍裏的宮人沒給它喂過早膳嗎?”  “這……”戚椿燁頷首道,“容奴婢出去問問蘇將軍。”  退出去的戚椿燁隻在外頭待了半晌,很快便又回屋來了:“回陛下的話,將軍說,他去時問過伺候貓主子的婉兒姑娘,說是已用過早膳了。”  方啼霜此時正跟著扭頭聽戚公公說話呢,才轉回頭,麵前便忽然出現了一隻素白的手腕,他沿著那手腕向下看去,便見那人手上還拿了隻白玉羹勺,勺中是一口淺淺的南瓜粥。  方啼霜複又抬頭,和座上的裴野對視了一眼,確定他此舉是想喂自己之後,才終於怯怯地把腦袋湊了過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隻勺子裏的南瓜粥舔幹淨了。  那少年皇帝大概是覺得有趣,又連著喂了他好幾口。  方啼霜此人,向來是吃飽了也還能再吃、飯從不嫌多的個性,隻是從前的日子過得太苦了,這個性他也沒法充分展現。  所以等裴野喂高興了,方啼霜也飽得頂脖子了,他仰麵躺倒在團蒲上,有些動彈不得的樣子。  裴野微微蹙眉,問道:“它怎麽了?”  “這想是……”戚椿燁頓了頓,而後應答道,“想是吃撐了,奴婢曾聽聞飼養貓主子的婉兒姑娘說過,這雙兒主子隻知饑,不知飽,喂給它多少,它便就吃多少。”  他話音略略一停,隨即又開口說:“陛下,奴婢聽聞那南禦園裏貢進一隻獅子,‘形似虎,正黃,又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鬥’【注】,著實是新奇——陛下不如帶雙兒主子一道去瞧瞧,也權做是飯後消食解悶啦。”  裴野聽他說完,這才想起今歲元日,那西域朝貢送來一隻名為“獅子”的猛獸,他那日不過浮光掠影地看了眼,轉頭就給忘了。  他看向團蒲上把肚子吃的圓鼓鼓的小貓兒,像是認真思忖了半晌,而後才答道:“就依你說的,去南禦園逛逛吧。”  “是。”  戚椿燁才剛答應,便聽那座上的裴野又開口問了聲:“不用給這小貓兒牽根繩嗎?”  “回陛下,那繩兒原都是拴犬兒用的,狸奴大多性溫和,雙兒主子更是通人性懂人言,哪裏需要牽繩呢?”  裴野不以為意,隻是淡淡道:“孤怕它出了門要亂跑。”  同樣的吩咐,戚椿燁從不敢讓皇帝再說第三遍,於是他也不管這給貓兒牽繩是否多此一舉了,隻管著讓宮人們去張羅一條合適的牽引繩來便是。  宮人們很快尋來了一條狗繩,那原是備給清寧宮養的那條犬爺的,給方啼霜帶著多少有些不合適,那項圈大了不少,方啼霜一使勁就能脫開那繩子。  至於能不能拴住方啼霜,其實全憑他自覺。不過牽引繩的那端可是皇帝,他便是想不自覺也難。  去南禦園的路程不算短,裴野輕鬆自如地坐在轎輦之上,而那根牽引繩則被他係在那轎椅的扶手上。  可憐的小貓兒隻能跟著皇帝的轎輦一路被迫散步消食,方啼霜心裏惡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咬這壞皇帝一口。  最好是能給他咬哭!  *  作者有話要說:  【注】:出自《東觀漢記》第二十三章 真可憐呐,裴野心想。  南禦園最熱鬧的時候圈養了成千上百種珍奇怪獸,一日下來園中所需消耗的人力物力,便足夠百戶普通人家過一年的了,這可遠比那植育奇花異草的芙蓉園要燒錢得多。  但禁不住先帝對其間百牲樂此不疲,幾乎是每日都要來這園中走走逛逛,甚至還要親自投喂虎象。  朝中的文官忠臣因此紛紛上疏將他批了個狗血淋頭,先帝倒是因此收斂了不少,後來他晚年病痛加身,再無力去那園中遊逛,這南禦園便漸漸沒落了。  再往後便是裴野繼位,他沒繼承他父親那鍾愛招貓逗狗的性子,對這些奇珍異獸更是提不起什麽興趣。  今日還是他登基以後,第一次來到這裏。  即便新帝不曾踏足過此地,但這園中還是被清掃得幹幹淨淨,門口有管事內宦攜當值宮人們做迎。  裴野對那些臭烘烘的牲畜不怎麽感興趣,隻是讓宮人停了轎,他牽著那小貓兒,不緊不慢地朝那“狻猊園”走去。  小貓兒聽力敏銳,自從進了園,那兩隻耳朵就沒安靜下來過,全被這院子裏此起彼伏的叫聲給霸占了。  有幾聲吼叫簡直如雷貫耳,一聽就是體型巨大的野獸猛禽,方啼霜聽得頓時又炸了毛,渾身打了一個生理性的哆嗦。  快接近那關獅子的大鐵籠的時候,似乎是感覺到了前頭有危險,方啼霜四足一駐,咬住那脖子上寬半截的項圈,怯怯地不肯再往前走了。  “怎麽?”裴野停下來看著他,“累了?”  方啼霜甩了甩腦袋,然後怯懦地喵喵叫了兩聲。  裴野似乎並沒能看出他的害怕情緒,隻以為他是一路走累了,於是便偏頭吩咐戚公公:“椿燁,你抱著它走吧。”  “是。”戚椿燁俯身抱起地上的方啼霜。  方啼霜欲哭無淚,但他又總不能在裴野麵前要死要活地不肯往前去,若是惹得他惱了……萬一他一怒之下讓人把自己丟進籠子裏去喂大蟲喂獅子怎麽辦?  他們還未靠近那巨大的鐵籠,方啼霜就先聽見了籠中猛獸那驚雷般的吼叫聲,他本能地把腦袋縮進了戚椿燁的懷裏,盡管他的身上並不怎麽好聞。  “不怕不怕,”戚椿燁低聲哄他道,“那獅子被關在鐵籠裏呢,咬不著咱們的。”  方啼霜這才敢從他懷中抽出腦袋來,然後怔怔然望著那鐵籠中的巨獅,那猛獸曲著腿,一動不動地看著籠外,看上去並不像是有什麽要吃貓的意圖。  他鬆了口氣,心裏的恐懼頓時又被湧上心頭的好奇所取代了,他朝著戚椿燁“喵嗚喵嗚”地叫喚了幾聲,示意他自己想湊近點觀看。  戚椿燁自然讀不懂他那貓言貓語之中的含義,隻當他是要下地,自己瞧那獅子去,於是他便稍一鬆手,將方啼霜放下了。  牽引繩的那端仍然還被皇帝攥在手中,裴野緩步靠近那隻困獸,方啼霜便也隨著他的腳步一同跟了過去。  一步、兩步。  裴野行的泰然自若,而方啼霜卻走得小心翼翼,他感覺那鐵籠裏的獅子像是隨時會暴起,扒開那鐵柵欄,跳出來一口把他吞進肚裏似的。  就在這一人一貓在那鐵籠前站定之時,那原來不怎麽動作的獅子忽然朝著他們張開了血盆大口,然後縱身一躍便狠狠撞在鐵籠上,那力道極大,撞得那鐵柵欄都晃了一晃。  方啼霜被嚇呆了,瞳孔縮小,貓嘴微張,有那麽一小會兒,他甚至都不知道身體該怎麽動了,就那麽傻愣愣地戳在那裏,成了隻石雕的貓。  裴野稍一偏頭,見這小貓兒一動未動,還當他是臨危不懼,是隻有膽識的貓。  誰料下一刻,那籠中困獸接連又用身子狠狠地撞了幾回鐵柵欄,在發現那鐵籠依然是紋絲不動之後,它眯起眼,對著籠外便是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喵!”這一聲頓時把方啼霜從呆傻中喚醒了,他心裏想逃跑,但身下四隻蹄子卻無一例外全罷工了,好端端一個要跑的動作,看起來卻像是在地上亂爬。  等裴野再次注意到他的時候,方啼霜已經連滾帶爬地躲到了他的身後了。  “喵嗚喵嗚!”咱們快走吧!  裴野看了眼身後慌作一團的小貓兒,麵上忽然微不可見地笑了笑。  也是,一隻連耗子也不敢捉的慫貓兒,能有什麽膽識呢?  可偏偏那夜從天而降,奮不顧身地想從那刺客手中救下他的,也是這隻膽小的慫貓兒,現在記起來,倒像是這小狸奴真有靈,還知道忠君護主似的。  就在此時,忽有一名內宦急匆匆地朝這裏過來了,侍立在皇帝身後側一步的戚椿燁低聲訓斥道:“怎麽回事?急慌慌的像個什麽樣子?”  那內宦趕忙告饒,而後壓低了聲音對著戚椿燁一耳語,戚椿燁頓時麵色微變,而後踏一步上前,對皇帝低聲說了一句什麽。  旁人興許都聽不見,但方啼霜的雙耳是再靈敏不過了,他聽清了戚椿燁的那句話,說的是:“榮登德畏罪自戕了。”  裴野的神色不動,隻是冷眼看著麵前的這隻巨大的鐵籠,而後淡聲道:“孤知道了。”  他冷的就像是一塊寒冰,這讓方啼霜不禁心想,即便是這巨獸脫籠而出,一口咬下裴野的半隻臂膀,這人也一定不會大聲喊痛,甚至不會紅眼,更不會掉半顆眼淚。  裴野與那鐵籠中的困獸對上了目光,那隻狻猊眼裏盡是紅血絲,口中尖牙被磨平了,扒著鐵柵欄的兩隻前爪上血淋淋的,想是被人拔了利爪。  它的後半生便隻能困在這容不得它縱身一躍的方寸之地上。  時間久了,隻怕它再也記不得自己曾是那林原之上的猛獸,到時它還會發出這樣的怒吼和悲鳴嗎?  真可憐呐,裴野心想。  “不看了,”裴野牽著方啼霜往來時的方向走去,“沒意思。”  扯著牽引繩跑在小皇帝前頭的方啼霜很認同他說的話,搖晃著尾巴催促那少年人快些走。  身後的一眾宮人也趕忙跟上了。  禦駕很快又回到了正殿之中,跟去的宮人們早對皇帝這種難以捉摸的多變性子視若無睹了,等回到了殿中,接著便有條不紊地去忙自己分內之事了。  正堂內,裴野忽然出乎意料地親自蹲下身子,伸手便要替小貓兒解下那脖頸上的軟皮項圈。  方啼霜下意識往後縮了一步,裴野則伸手攬過他的後腦勺,低聲道:“別動。”  方啼霜不敢不聽話,很乖順地任著裴野在他脖頸間動作。  與此同時,侍立在屋外的戚椿燁忽然快步上前,走到皇帝身後,而後躬身道:“陛下,清寧宮的楊公公帶了幾個小宦官過來,說是要見您。”  “讓他等著。”裴野慢條斯理地解著那小狸奴脖上的項圈。  那項圈說實話也並不是多難解,方啼霜總覺得他是故意這樣慢慢吞吞,像刻意晾著楊鬆源似的。  殿外。  候在外頭的楊鬆源領著人在簷下待了好半晌,站的腳下都有些發酸了,才終於瞧見那身著暗紅色宮袍的宦者從殿內走了出來。  戚椿燁手中拂塵微動:“楊總管,聖人讓你帶人進去呢。”  “勞祖宗替咱們傳話了。”楊鬆源恭維道。  “楊公公哪裏的話,”戚椿燁說道,“請吧諸位,可不敢讓聖人等急了。”  說完他便轉身,朝著殿內走去,楊鬆源同身後五名小宦官一道,忙跟緊了前頭這位領路的戚公公。  才踏入殿內,便嗅得一股撲麵而來的冷香,那是皇城宮中禦用的香薰,方不論其用料講究,一兩千金,便是有人僥幸得了此香,也是不敢私用的。  進殿來的六人之中,隻有楊鬆源敢大著膽子朦朧地瞧了那堂上的皇帝一眼。  隻見龍椅上那白玉般的少年身著一件絳色的錦繡常服,而他的懷中……抱著一隻棉花團似的白貓。  實在……罕見。  楊鬆源先是帶著身後的人給裴野堂上的裴野行過禮,然後才道:“陛下,太後得知榮氏背主留凶一事牽連甚廣,恐怕禦前伺候的內官宦者太過微薄,故而特遣奴婢挑了幾個乖巧伶俐的人兒來給聖人瞧瞧,都是很端正幹淨的孩子。”  裴野還未抬眼,那小貓兒就先忍不住叫喚了起來。  方啼霜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碰見自家阿兄,沒多想便朝著曹四郎的方向激動地“喵嗚喵嗚”叫個不停。  皇帝聽見他的叫喚聲,這才不徐不疾地抬眼瞧了瞧,那五位小宦官看起來都很年幼,便是最長的那位,看過去也不過才十二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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