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眠隨雲奇回到鎮撫司內堂,從蔣寰那正式接了守詔獄的差事。


    換上那一身嶄新的六品飛魚服,開始過上退休養老的生活。


    詔獄機關重重,守備森嚴,各層都有守獄人在暗中盯著,壓根就不用錦衣衛坐鎮,如果能忍受無聊和蝕骨的陰氣,那這就是一件美差。


    趙無眠恰好很有耐心,這是難得的學習機會。


    到目前為止,他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僅限於原身的記憶和遊戲內測內容,壓根就不夠用,鎮撫司有案牘庫,可以查閱全江湖的資料,包括各種雜學、各類武功、各派淵源,他又有頂級悟性,可以過目不忘,不利用太可惜了。


    於是。


    趙無眠從案牘庫借了一堆書抱著下了第六層,慢慢看。


    如今胡惟庸已死,但還有同黨和一品堂餘孽流竄,抓住一個人就能審出一堆同黨,再抓再審,越抓越多,上三層都快關滿了。


    他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提升境界,為接種饕餮精血做準備,之後取回天機宮重寶,不必摻和這些爛事,他的身份特殊,也不宜有人離得太近,免得出現黃雲軒這種情況,便下了陰氣濃重卻人煙稀少的第六層。


    第六層關押的都是曾經為禍一方的江湖巨魔,境界最低的都是四境。


    趙無眠身處其中,就像羊入狼群,雖然這些狼都被拔了牙……


    趙無眠看書很快,一目十行,而且什麽都看,奇聞異事,名人傳記,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天文地理等等,通過這些資料,一點點勾勒出遊戲背景。


    從早晨一直到下午,中間有獄卒刑官過來送飯。


    趙無眠啃著包子,隨手翻到一本棋譜,名叫《玄玄棋經》,頗為有趣。


    “夫棋之製也,有天地方圓之像,陰陽動靜之理,星辰分布之序,風雷變化之機,春秋生殺之權,山河表裏之勢。此道之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太狂了吧,下個棋而已,至於扯這麽大嗎?”


    趙無眠喃喃念叨著開篇,感覺吹的有點大。


    “小子,不懂不要胡說!”


    桌案正對著的監牢裏,一個灰白頭發的老瞎子側著耳朵朝向趙無眠,嗤笑道:“昔者,堯、舜造圍棋以教其子,或者疑之,以為丹朱、商均之愚,聖人宜教之仁義禮智之道,豈為傲閑之具、變詐之術,以宜其愚哉?蠢材!”


    “我蠢?”


    趙無眠眉頭一挑,冷笑道:“在動腦子這方麵,一百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你不蠢?怎麽不知道自己命在旦夕?還有閑心在這翻書?嗯?”


    老瞎子滿臉嘲笑。


    趙無眠臉色一變,正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老夫不跟死人說話。今天已是破了例了。”


    老瞎子端起飯碗,開始吃自己那已經餿了的飯菜。


    正所謂“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個朝代的牢裏照例都由官倉配撥牢糧,牢頭獄卒卻從來不會把官倉裏的好米給犯人吃,都是賣了好的,再買陳年黴米,煮出來的味道不言而喻。


    詔獄更是如此。


    為了讓人犯有力氣化煞,量是管夠的,飯是難吃的。


    趙無眠自己桌上的都是專門送來的好酒好菜,這老瞎子的就不能看了,但他吃的很自然,估計已經關進來很久了,吃習慣了。


    趙無眠臉色陰沉,這老瞎子能關在第六層,還活得好好的,足見本事。


    他很可能真的“看”出了什麽。


    這事必須搞清楚!


    本來活路就少,萬一再中了毒什麽的,那可就徹底沒戲唱了。


    但麵對這樣的人,服軟是沒用的,必須得激將。


    趙無眠瞥一眼棋書:“你會下棋?”


    老瞎子充耳不聞。


    趙無眠也不生氣,淡淡道:“這樣吧,咱們倆下一盤,我贏了,你告訴我原因,我輸了,我管你三天的雞鴨魚肉,如何?”


    老瞎子還是不動聲色,但扒飯的動作卻慢了下來。


    誰也不想放著好飯不吃吃餿飯。


    趙無眠悠哉道:“別擔心,我也就剛才翻了幾本棋書,懂了點棋規棋理,此前壓根就沒跟別人下過,你不用怕輸。”


    “老夫會怕輸?!”


    老瞎子怒道:“小子,你這激將法太拙劣了!”


    趙無眠笑道:“方法不重要,管用就行,你這麽喜歡下棋,關在這裏,怕是很久沒下過了吧,現在不但能下,還可以得到好酒好菜,代價不過是‘紆尊降貴’,跟我這死人說幾句話而已。既然已經破例了,又何必執著呢?”


    “……”


    老瞎子沉默片刻:“去找棋盤吧。”


    “用不著。”


    趙無眠道:“你看不見棋盤,我也不看,咱們幹脆下盲棋吧。”


    老瞎子臉上嘲諷之色更濃:“你,要跟我,下盲棋?”


    “對。”


    “哈哈哈!好好好。”


    老瞎子大笑道:“詔獄第六層,久未見人,沒想到今天來個死人,還是個如此狂妄自大的死人!本來你這樣的,跪著求我,老夫都不屑落子,但誰讓我幾年沒沾葷腥沒飲酒了呢?為了三天的雞鴨魚肉,我就跟你下一盤。你先吧。”


    趙無眠也不客氣,當即開口:“平五四。”


    老瞎子:“平三五。”


    趙無眠:“平四四。”


    “二位尖衝?倒垂蓮?”


    老瞎子有點意外:“你到底還想不想知道?”


    倒垂蓮是一種圍棋定式,白一小飛掛,二位尖衝。


    這種下法,棋局剛開始,就在一角展開廝殺,短兵相接,對殺十分激烈,一旦殺起來難分難解,不好掌控,卻也最考驗算力!


    一個新手,用這種定式,基本就等於把勝利拱手相讓。


    趙無眠心說:“老子悟性滿值,你頂多也就跟我一樣,比算力能比得過我?”


    老瞎子是此道高手,既然黑棋借先行之力蓄意挑起戰火,那白棋就不能置之不理,隻能以更強的姿態碾壓過去!


    不得不說,這小子的挑釁正中下懷。


    老瞎子久未與人對弈,早就心癢難耐,一出招就是殺伐決斷,倒是讓他生出點好感,不會拚殺不要緊,敢於拚殺最要緊,圍棋下的就是個氣勢!


    “平位貼。”


    “平位尖。”


    “平位大飛。”


    棋語不斷,仿佛有一張無形的棋盤橫亙在二人之間。


    老瞎子出聲越來越凝重,趙無眠倒是一如既往。


    二人開始酣戰,全身心地沉入棋局之中。


    不知過去多久。


    六層詔獄突然間一片死寂。


    老瞎子額頭開始冒汗了,低垂著頭,冥思苦想。


    他的臉上既有無可置信的驚疑,也有無法掩飾的興奮!


    多少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讓人逼殺到這種程度,而且這個人還是個剛剛學棋的初學者,純靠算力,一步算百步,步步為營,竟至如斯地步!


    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有實體棋盤,那此時棋盤之上,黑子白子縱橫交錯,已經快占滿了。


    每個地方都有激烈的拚殺,整張棋盤彌漫著濃濃的硝煙味。


    但也到此為止。


    “我輸了……”


    老瞎子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說過這三個字了,感覺是如此的陌生。


    “呼……”


    趙無眠悄悄鬆了口氣,經過開局的纏鬥,中盤的搏殺,殘局的勾心鬥角,這老東西總算在收官之戰不慎中招,不用算,黑棋輸了三目半。


    “哈哈哈!”


    廊道深處的監牢中傳出一陣大笑,真氣澎湃如驚濤巨浪:“‘棋魔’史三絕,你也有輸的時候!是不是關太久了,腦子不好使了?有趣!有趣啊!”


    “閉嘴!”


    老瞎子史三絕雖然輸了,卻並沒有多少失落情緒,反而暢快無比,中氣十足。


    他容光煥發,回味著方才那局棋,連連點頭:“‘落子乃有仙氣,此中無複塵機,是殆天授之能,迥非凡手可及’……原來真有通達至此者!好!好!好!景象萬千,殺法精妙,驚心動魄啊,真是一局好棋!”


    圍棋隻看悟性,悟性高者,縱然孩童也能勝國手。


    這在棋史上是有先例的。


    可他不是一般的國手,未入獄之前,老瞎子是縱橫江湖的一代“棋魔”,於圍棋一道可謂一騎絕塵,贏遍天下無敵手,更以棋入術,創出獨步天下的術法絕學“棋布星羅”,五十多年未嚐一敗,今天居然輸給了一個新手……


    這要放在常人身上,必然道心破碎,難以接受。


    但史三絕等的就是這一天!


    相比苦求一敗而不可得,失敗才是大好事,這證明棋道未絕,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又有了可以追逐、鑽研、打敗的目標!


    趙無眠不懂他的心思,也懶得猜,馬上道:“現在可以說了?”


    史三絕:“可以是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趙無眠臉色冷了:“‘前輩’,人無信不立!”


    史三絕笑道:“老夫從始至終都沒答應你贏了會說……我隻是答應跟你下棋而已,是你自己以為我答應了。”


    趙無眠怒視:“你——”


    史三絕擺手:“我的條件很簡單,三天一盤棋。答應了我就說。”


    “……”


    這倒可以商量。


    趙無眠沉默片刻:“我是錦衣衛,時間不是我說了算,以後少不了出外勤的時候,時間地點定不下來,下不了。”


    史三絕道:“隻要你在京,隻要你有閑。”


    條件很寬鬆,就是找個棋友。


    “那行吧。”


    趙無眠點頭答應了:“不過要改成五天,隻要我在京,隻要我有閑,我就來下一局。事先說好,我能保證履約,但我保證不了時間。”


    史三絕點點頭:“你中了【不染塵】。跟曾經的趙普勝一樣。”


    【不染塵】是什麽,趙無眠不知道,但趙普勝是誰,他已經很清楚了。


    上一個修煉《伶官寶鑒》的人!


    趙無眠立刻意識到,這【不染塵】是針對他的易容的!


    史三絕道:“【不染塵】是一種特殊材料,由異獸天狗之毛發煉製而成,落於肌膚,如跗骨之疽,入肉生根,在常人看來,此塵細小纖微,無色無味,但在種靈【天狗】之人麵前,它的味道哪怕在三十裏之外,都能清晰可聞!你身上就有不染塵,你已經被人盯上了,若不及時拔除,趙普勝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竟有這種事?!


    趙無眠心神震動,眉頭緊皺,完全沒有印象:“這東西要怎麽種?”


    史三絕道:“【不染塵】說穿了也隻是塵土,隻有近身一尺以內,方能落於肌膚,入肉生根,這就要你自己想了。”


    是他!


    趙無眠腦中立刻閃過早上進門時湊到身邊密告的那個小旗官!


    找死!!


    趙無眠心中戾氣激增,站起來就要把那個人送進詔獄,逼問出幕後黑手,但仔細一想,又坐下了:“此物既然無色無味,隻有種靈【天狗】之人才能察覺……前輩想必知道怎麽拔除,還請前輩不吝賜教,無眠即刻叫人準備酒菜!”


    “孺子可教。”


    史三絕滿意點頭:“你應該知道是誰幹的,知道種在哪裏,我現在教你拔除的方法,隻要察覺到,剩下的就簡單了……”


    當下把拔除方法教給趙無眠。


    趙無眠依法運氣,先吸後吐,將肩膀、脖頸處的所有不染塵逼至掌心,以真氣包裹,放在紙上,確實細小纖微,無色無味,拿在手裏輕若無物,也難怪當時沒察覺。


    吃一塹,長一智。


    以後這些人誰也別想近身三尺以內!


    不用說,肯定是那幫勳貴指使,但他們走狗那麽多,估計也問不出來。


    趙無眠把不染塵包裹嚴實,放入腰囊,現在還不是丟掉的時候,等出京時,可以用這東西陰後麵的追殺者,還以顏色。


    被動挨打不是趙無眠的作風。


    得想辦法把他們腦袋摘了!


    經過這件事,趙無眠越發小心,也更意識到知識的重要性。


    這要是渾渾噩噩地出京,隻怕到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他開始更如饑似渴地看各種書,學習各類知識,背誦各種毒藥、機關陷阱……


    史三絕坐在監牢裏,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一邊聽著監牢裏嘩啦啦地翻書聲:“聽說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還是第一次見。這小子的悟性,隻怕高到天上去了,難怪初學乍練,就能算盡百步……”


    此後三天。


    趙無眠過的非常規律。


    每天早上按時點卯,去案牘庫借書,抱著下詔獄,看一天,偶爾跟史三絕下一局,等到傍晚,下第九層,練一個時辰,借煞氣之助,以邪功開脈,短短三天,不但把啞門穴打通,也打通了第二脈陰維脈,進境可謂迅速。


    在此期間,費陵、周驥都很老實,三人沒有任何交流,互不幹涉。


    到了晚上,再回家修煉《大無相經》……


    如此三天,忙忙碌碌,平安無事。


    誰料到了第四天,又出幺蛾子了。


    趙無眠一把抓住獄卒的手,陰冷的目光看過去:“你要幹什麽?”


    “大、大人……”


    那獄卒剛把晚飯的食盒拿上來,趙無眠突然動作,嚇了他一跳,有些結巴地道:“小的,小的奉命把飯帶給大人……”


    趙無眠冷冷道:“奉誰的命?”


    獄卒戰戰兢兢道:“鎮撫使大人特別交代……”


    趙無眠盯著他的眼睛:“他讓你把這瓶毒酒給我送來?”


    獄卒噗通跪地,驚恐道:“大、大人何出此言!這就是膳房自釀的【清風醉】啊!小人、小人就是死也不敢下毒啊!”


    趙無眠逼視著他:“這不是毒。清風醉我喝了三天,味道記得清清楚楚!可眼前這瓶加料了,光聞就知道至少多了【瑤草】、【金石水】、【天壤梅果】,催欲、催怒、催懼!”


    那獄卒大驚失色,冷汗直流,全身顫抖著砰砰磕頭。


    “你磕死了,這筆帳也得算!”


    趙無眠撂下這一句,怒而起身,右手拔刀出鞘,左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著直下第九層:“媽的,一而再,再而三,真是給他們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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