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雲遙站定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阿晝。” 下一刻戚雲遙看到,原本半倚在榻上的少年,忽然慢慢地走了下來,接著在床下給自己規規整整地行了一個大禮。 “七殿下好。” 語畢,裴如晝又轉身,淡淡地看了裴鬱風一眼。 他的目光並不銳利,但是被裴如晝這麽一看,剛才還窩在床上的裴鬱風,終於還是不輕不願地站了起來,並學著裴如晝的樣子,敷衍的行了一個禮。 七殿下好…… 戚雲遙依稀記得,從認識到現在,裴如晝似乎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給自己行過禮。 刹那間,他的手腳冰冷。 戚雲遙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向裴如晝笑了一下,他一邊走來一邊說:“阿晝就不要和我這麽客氣了。” 裴如晝沒有說話。 戚雲遙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語氣也變得小心翼翼。 他笑不出來了。 戚雲遙耗盡最後一點勇氣,很是艱難地抿了抿唇,又對裴如晝說:“……阿晝,我這次來找你,是來辭行的……” 裴如晝依舊不說話,隻有站在他身邊的裴鬱風,抬眸像隻小狼崽子一樣狠狠地將來人瞪了一眼。 戚雲遙一點也不怕裴鬱風,他怕的是依舊不說話,且像看陌生人一樣看待自己的裴如晝。 不……不對。 裴如晝就算麵對陌生人,也不會這樣冷漠。 在深宮裏長大的戚雲遙,太會偽裝。 他知道皇帝喜歡乖巧可愛,偶爾有些調皮的皇子,所以他最擅長笑。 他開心的時候笑,生氣的時候笑,甚至就連最最難過的時候,依舊能笑得出來。 隻有這個時候,戚雲遙臉上那層微笑麵具,終於戴不住了。 “阿晝……”戚雲遙無比緊張,手指緊緊地攥著寬大衣袖的布料,不一會就讓那袖口,變得皺皺巴巴。 裴如晝終於說話了。 他終於抬頭看了一眼戚雲遙,然後用無比客氣生疏的語氣說:“難得七殿下有這份孝心。” “我要去一年時間,你……” 你就不想再和我說點什麽嗎? 話還沒有說完,戚雲遙便硬生生地將後麵的句子咽回了肚子裏。 還用問嗎?如晝當然是半句話都不想對我說了。 隻是他為什麽會這樣……戚雲遙的心中隱隱約約已經有了答案,但是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便又被他給強壓了下去。 戚雲遙在本能躲避著這個可能。 剛才戚雲遙進門之後,並沒有關門。 初秋的季節,最容易下雨。 說話間剛才已經凝了厚厚一層雲的天空,忽然往下砸起了黃豆大小的雨滴。狂風裹挾著雨滴,衝向了房間裏,刹那間,戚雲遙一側的衣料便濕了個透。 見狀,裴如晝輕聲說:“下雨了,殿下還是趕緊回去吧。” 戚雲遙的大腦一片空白。 裴如晝……要趕我走嗎? 他的慣常的偽裝,已經被裴如晝的冷漠撕開。 但是這一刻,聽到裴如晝的話,戚雲遙還是像個小醜一樣硬生生地擠出一抹微笑,然後向裴如晝撒嬌道:“阿晝你……真的不想再和我說點什麽嗎?這一次要去好久,我肯定會想你的。” 雨越下越大,窗外已經出現了隆隆響雷的聲音。 這個時候,裴如晝的臉上終於有了一點不一樣的表情。 他笑了一下,半開玩笑似的說:“是嗎?殿下真的是想我,而不是恨我恨得牙癢癢嗎?” “阿晝你說什麽……” 聽到這句話,戚雲遙猛地向後退了一大步。 這一次他站到了門邊,整個人都融進了雨中。 他的身子,刹那間被雨澆了個透,而戚雲遙的心也是如此。 “我說,”裴如晝也向前走了一步,他幾乎一字一頓的給戚雲遙說,“殿下是給賢妃守陵的,而賢妃是被我父親處死的。所以我也算您半個殺母仇人,您不是應該恨不得我也去死嗎?” 戚雲遙看慣了裴如晝溫柔的樣子,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裴如晝說起話來,也可以傷人這麽狠。 又一陣狂風吹來,這一次雨滴已經落到了裴如晝的身上。 跟在他身後的裴鬱風,忽然覺得哥哥離自己好遠好遠。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輕地拽了拽裴如晝的衣袖。 “哥……” 裴如晝沒有理會裴鬱風,而是深深地看著戚雲遙說:“殿下該走了。” 早晨弟弟給自己說這件事的時候,裴如晝當然本能地不願意相信。 但是在聽到戚雲遙要去守陵一年,甚至那位太醫自縊身亡的消息之後,裴如晝便確定……裴鬱風說得沒有錯。 自己這一次中毒,的確不像是表麵上那麽簡單。 之前那幾個月,裴如晝一直將戚雲遙當做弟弟看待。而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弟弟,對自己抱有多大的恨意,說不失望都是假的…… 裴如晝用半天的時間,逐漸緩了過來。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無比冷靜,甚至可以仔仔細細分析利害。 裴如晝不後悔救戚雲遙,退一萬步說戚雲遙是來渡劫的神仙,要是自己不救他,這一劫沒渡過去,整個世間都會受到影響。 若是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他此時的心情,或許隻有失望。 此時裴如晝不生氣,不難過,他隻是覺得很失望。 對那個被自己當做弟弟看待的戚雲遙感到失望。 這一刻,裴如晝大可以繼續裝作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對戚雲遙說幾句好話,這對他來說並不難。 而要是他這麽做了,遙安仙君或許始終都會覺得虧欠自己。 但是裴如晝不覺得,感情是一種可以被衡量和兌換的東西。 就算是在神仙那裏,也不可以。 戚雲遙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他死死地盯著裴如晝,淚水就那樣不受控製的一顆顆向下滾。 “阿晝,對……對不起。” 戚雲遙不敢張口,他害怕自己的語氣將心底的秘密泄露。 阿晝,還有知道這件事的大部分人,僅僅曉得一半真相。 自己其實沒有恨裴家的資格,畢竟……賢妃沒有死,甚至她還是被裴如晝救下來的。 但是戚雲遙不敢說,他怕自己說了之後,裴如晝會離自己更遠。 和微笑一樣,眼淚對曾經的戚雲遙來說,也是一個武器。他很少真心哭泣,此時就是那為數不多的真心時刻。 可是很明顯,裴如晝並不吃他這一套。 方才遠遠站到一邊去的宮女和太監,也都已經看到了這邊的情況——戚雲遙已經被雨淋了個透。 現在戚雲遙將要去守陵一年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皇宮。 所有人都知道,七皇子或許做錯了什麽事,不再受到皇帝的寵愛。 但無論再怎麽做錯事,他都是大易的皇子。 他們這些在宮裏當差的人,看到皇子淋雨不能無動於衷,隻不過……看七殿下現在的樣子,他顯然不是隨便勸勸就能勸動的。 要是因為這件事再觸了他的黴頭,那可就不好了。 裴如晝看到了不遠處宮女太監糾結的表情,終於忍不住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從一邊的花架旁拿起一把油紙傘,向戚雲遙走了過去。 “殿下,雨下大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單單聽語氣,好像和往常沒有什麽區別。 但是其中送客的意味,卻明顯地不能再明顯。 裴如晝現在很累,既有大病初愈後身體上的疲憊,更有心理上再也不想看戚雲遙一眼的疲憊。 他知道,守皇陵代表皇帝將這件事輕拿輕放,而戚雲遙的父皇都這麽做了,自己當然也不能揪著不放。 自己不能任性了。 從前無憂無慮的裴如晝,不知道終於在什麽時候意識到——裴大將軍陣亡後,他就是這個大家族的主人。 自己一言一行,每一個決定,代表的都是整個裴家,甚至於整個晝蘭關。 裴如晝向前走去,也走進了雨幕之中。 那把暗色的油紙傘,就那樣靜靜地躺在裴如晝的手中。 看到裴如晝的衣袖被雨水打濕,戚雲遙終於如夢初醒般抬起了頭。 裴如晝沒有說話,隻是將手中的傘又拿高了一點。 戚雲遙不想走,但是他更不想看到裴如晝再因為自己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雨越下越大,一時間戚雲遙甚至有些看不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個人 。 他緩緩地抬起了手,然後看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製的顫抖著。 戚雲遙用盡最後一絲勇氣,將傘從裴如晝的手中接了過來。 “阿晝,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裴如晝就已經退回到了房間中。 明明相距不過一步,可他們卻一下處在了兩個不同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