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鬱風和那些人不一樣。 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從聽到世間的傳言之後,他便堅信戚白裏是對的。 自己的哥哥那麽厲害,為什麽不可能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呢? 戚白裏也不知道的是,在當年的這些傳聞傳到晝蘭關之後,裴鬱風其實也有找過那些西域的術師,他也想找一些戚白裏沒有用過的方法去找自己的哥哥。 甚至於直到近些年,裴鬱風都沒有放棄。 幾十年前,裴如晝剛剛收複西域的時候,他簡直就是大易所有百姓心中的天神,他們敬佩裴如晝,崇拜裴如晝,將他視為無所不能的存在。 然而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幾十年前的故人也陸續離開這個世界,如今這世界裏最最崇拜的裴如晝的人,應該就是裴鬱風了吧。 裴鬱風沒有忘記當年的傳言。 在這一刻,看到一如往昔年輕的哥哥的時候,裴鬱風先是頗為冷靜的說出了那句話,接著突然熱淚盈眶。 他兩隻手緊緊地握住裴如晝的手,然後笑了一下說:“我就知道我的哥哥並非凡人。” 裴鬱風並沒有追問裴如晝究竟是誰,又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來到晝蘭關。 盡管已經是滿頭華發,但在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兒時。 他想要對全世界炫耀自己的哥哥。 裴如晝也終於朝著裴鬱風笑了一下說:“無論是不是凡人,我都是鬱風的哥哥。” 此時從外表看,裴如晝與裴鬱風的年齡實在相差太大。“哥哥”這個詞語他們兩個用起來似乎有一些滑稽,可是旁邊的戚白裏並沒有笑。 聽了裴如晝的話,裴鬱風表現的無比開心。他握緊了裴如晝的手說:“哥哥如今還是這麽年輕,但我已經老了……哎,我與哥哥不同,這輩子隻尋了一個閑差,悠閑過了一世,也沒什麽大出息……當然而後也沒有住進將軍府裏來過。” 裴鬱風斷斷續續的給裴如晝說著自己這些年的經曆——就像他剛才說的一樣,裴鬱風的人生軌跡與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樣。 裴鬱風成年之後大易已是盛世,他這一輩子沒有經曆過太大風浪,或許與自己的哥哥還有父親以及各種祖輩相比,他這一生實在是黯淡無光。但戚白裏和裴如晝看到,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對方的語氣並沒有不甘,甚至他還是有些開心的。 因為裴鬱風知道,甚至他年紀越長便越是清楚——裴如晝並不希望自己功成名就,更不希望自己和他一樣。 裴如晝隻希望自己能夠安穩一生。 正說著,裴鬱風便拉著裴如晝向院內走了過去。盡管裴鬱風的年紀已經大了,但他依舊堅持經常來打掃屋子——甚至帶著自己的兒孫一起。如今在這裏遇到裴如晝,他真如一個孩提一般驕傲的帶著裴如晝在家裏逛了起來。 隻是在推門向下一個庭院而去那一刻,裴鬱風突然轉身。他問裴如晝:“哥哥可以在這裏再多待一些時日,不要著急離開麽?” 聞言,裴如晝停頓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不久之前戚白裏問自己的那句話。 秋日,胡楊…… 他稍稍沉默一下,接著笑著對裴鬱風說:“我會和戚白裏留在這裏,等到秋天再離開。” 這一次,裴如晝既是在答應裴鬱風,也是在回應戚白裏。第77章 年年歲歲 答應過的話, 裴如晝當然不會食言。這次裴如晝和戚白裏哪裏也沒有去,兩個人一直待在晝蘭關,就這樣度過了春季和夏季。 或許是年歲已經足夠長了吧, 裴鬱風對一些事情已經沒有了好奇心, 或是他知道自己不必再追問。 他沒有問裴如晝和戚白裏究竟是什麽人,更沒有問他們來這裏是做什麽的,當然也沒有問裴如晝和戚白裏是什麽關係。 為求低調,裴鬱風給裴如晝和戚白裏在晝蘭關外的城郊找了一套小院。他原本以為,兩個人會嫌棄這樣稍有些樸素和簡單的房子,但沒想到裴如晝和戚白裏似乎都很開心。 在這個夏天, 裴如晝與戚白裏就住在晝蘭關的城郊, 有的時候他會跟著裴鬱風一起回到家裏掃掃院子, 有的時候他又會騎著馬在關內的草原奔馳。 甚至裴如晝還曾帶戚白裏跟在商隊的後麵,向西域而行。 他們沒有用過靈力, 就好像真的變成了凡人,日子過的無比簡單。 盛夏時節, 晝蘭關關內的草原水草異常豐沛。在一些離城比較遠的地方, 那裏的草已經高到了馬腹處。 若是說城郊還有一些孩童少年會騎馬來的話,那麽到了草原的深處,便空無一人。 這一日, 裴如晝和戚白裏便騎著馬向此處而來。 等他們到這裏的時候, 紅日已經漸漸西沉,天邊的雲霞被映成了粉紫色的。而地上的草也隨著風微微搖擺,看上去如同綠浪,溫柔至極。 今天裴如晝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勁裝, 一頭長發在腦後梳成了高高的馬尾。他的眉目之間滿是英颯之氣, 乍一眼看去無比明豔, 與當年剛才進宮時戚白裏認識的那個裴如晝好像沒有任何區別。 晝蘭關的這段日子改變了裴如晝,回到兒時生活的地方,裴如晝似乎真的忘卻了煩惱,重新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代。 裴如晝騎著快馬,向著草原的深處而去。 戚白裏就這樣緩步跟在他的背後,看著裴如晝的背影。此時正是日落時分,白日裏有些燥熱的空氣也隨著太陽的西沉慢慢冷了下來。 微風不知從哪個方向吹來,帶來了新鮮的泥土與青草的氣息。看著裴如晝幾乎要消失在草原另一邊的紅色的背影,戚白裏忍不住眯了眯眼笑了一下。 正當他打算騎馬,向著裴如晝而去的時候,卻見對方突然轉身朝自己而來——裴如晝的手中,還拿著不知道從哪裏采來的漿果。 隨著籲的一聲,騎著一匹灰白色良駒的裴如晝停在了戚白裏的麵前。 “我記得兒時,這果子在軍營旁邊長了許多,我經常采來吃,你要不要嚐嚐?”裴如晝騎著馬靠近戚白裏,然後將手裏的東西遞了出去。 他緩緩地打開手心,隻見裴如晝的掌心靜靜地躺著幾顆暗紅色的漿果。裴如晝其實並不知道這果子叫什麽名字,但是他記憶裏麵的兒時時光,卻總是伴著這果子的酸甜味出現的。 裴如晝不知道,此時自己的眼眸,也被粉紫色的晚霞所映亮,並閃著溫柔的光,在戚白裏的眼中耀眼的勝過太陽。 看到裴如晝笑意盈盈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戚白裏不由的愣了一下,接著他方才後知後覺地伸出手去,想要從裴如晝的手中將漿果接過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意外發生。 裴如晝與戚白裏騎著的馬,都是他們隨手從晝蘭關買來的。盡管也算是萬裏挑一的良駒,但是和裴如晝從前的雪蟄比起來,卻是完全不夠看的。 就在裴如晝靠近戚白裏的時候,他騎的那匹馬忽然在原地躍了兩下。裴如晝好歹是從沙場上回來的將軍,戰馬他都控製得了——但那是在他集中注意力的狀況下。 此時此刻,裴如晝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自己手中的漿果之上。 兩匹馬撞了一下,接著那一匹灰白色的馬在原地躍了幾步,然後突然朝著另外一邊奔去。 “當心!”和注意力正放在手上的漿果上的裴如晝不一樣的是,戚白裏一直看著裴如晝,因此他第一時間注意到了裴如晝的馬的異常。 在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戚白裏也伸出手去,穩穩的抓住了裴如晝的手腕,並將他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拉來。 也正是這一刹那,裴如晝所騎的那匹受驚的馬便迅速向前奔去,而戚白裏也借著這個勁,將裴如晝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不過短短一瞬間,裴如晝的視線便發生了變化,他感覺到自己背後有一片溫暖……自己正靠在戚白裏的胸膛前! 方才兩匹馬撞了一下,而剛才兩人的動作幅度又有些大,不止裴如晝那一匹灰白色的馬,就連戚白裏騎的的這匹黑馬,也受到了一定驚嚇。隻見這匹馬打了一個響鼻,然後快速向著前方奔去。 明明都是神力通天的人物,但是這一刻,裴如晝和戚白裏卻又忘記了使用靈力。 裴如晝下意識地抓緊了戚白裏的手腕,眼前的畫麵隨著馬的奔馳不斷的向後流逝。夏日夜風也吹拂了過來,但那風卻是溫柔的。 裴如晝嗅到,除了青草味以外,還有著酸甜的漿果味出現在了自己的鼻尖。 他不知道的是,這一刻伴隨著晚風,自己的一頭長發也輕輕的撩到了戚白裏的麵頰邊。 這種感覺癢癢的,又有一些曖昧。 同樣的味道也傳到了戚白裏的鼻尖,他忍不住將視線向下移,然後看到——裴如晝的耳垂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變紅。 好像是被晚霞染了色。 這一刻,戚白裏的心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他沒來由的緊張,然後握緊了手裏的韁繩。 “如晝……”戚白裏就忍不住在這一刻叫了一下裴如晝的名字。 他雖然握緊了韁繩,但並沒有拉它讓馬停下速度。 所以此時此刻,裴如晝與戚白裏的眼前還是不斷流逝的風景,耳邊是呼呼的風聲。 原本戚白裏的這一句話應該被風吹散才對,但卻還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裴如晝的耳邊。 “嗯?”他忍不住微微回眸問道,“怎麽了。” 這一刻,裴如晝與戚白裏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戚白裏看到——裴如晝的臉頰被晚霞的餘暉映處了一點淺紅,他的眼睛是那麽的亮,一點碎發也隨著風落在了臉頰。 兩人在同一時間下意識放緩了呼吸的節奏,裴如晝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與戚白裏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這樣的距離,讓他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冥河邊的那一次。 神族天生記憶力超群,而當年的那件事,更是狠狠地烙在了裴如晝的心底,更別說不久之前,自己在人界曆劫的時候還方才“複習”過一遍。 裴如晝隻是一直努力將那段記憶,那段他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意外壓在心底。 隻是這一刻,當兩人的目光相撞之時,原本被裴如晝好好壓在心底想要忽視的記憶卻一下子湧了上來。 呼吸,體溫,一切的一切清晰的就像是昨天方才發生過。 裴如晝的眼神忽然慌亂了起來,他下意識咬了咬唇,想要轉過身去。但沒有想到,就像是猜到了他要做什麽一樣,不等裴如晝轉身,坐在他背後的戚白裏忽然又輕輕地叫了一遍的名字。 “如晝。”這一次戚白裏的聲音很小,小到裴如晝都差一點沒有聽見。 說話的那一刻,他微微低頭,將唇貼在了裴如晝的耳邊。 於是那句話,便變得同細絲一般,從裴如晝的耳朵裏溜了進去,再在他的四肢百骸間纏繞。酥麻與癢意不斷蔓延,一時間裴如晝竟然忘記了動彈。 “……嗯。”他隻能下意識的發出了一點鼻音,權當是回應。 裴如晝以為,這樣就算結束了,但腦子亂成一鍋粥的他沒有想到,戚白裏忽然靠近過來。 ——這樣的感覺,讓他想起了早年被黑霧籠罩的時候那滅頂的壓抑感。那個時候,戚白裏剛才被自己封印在冥河,他經常會用濁氣纏繞裴如晝,找裴如晝的不快。 那個時候,裴如晝總是會反擊回來。 但是現在,戚白裏明明沒有用一點靈力,但是壓抑感卻並沒有少半分。 他甚至屏住了呼吸。 隻等下一刻,戚白裏朝著裴如晝輕輕地笑了一下。 接著在風中,他就這麽於裴如晝的臉頰邊落下了一吻…… 那感覺輕輕地,就像是一陣夜風吹拂了過來。裴如晝愣了一下,又是一陣風從背後吹來,戚白裏的一縷長發被晚風托起,輕撫向裴如晝,遮住了他的視線。 在恍惚之中,裴如晝隻看到,戚白裏的耳根竟然也如被自己傳染一般泛起了微紅。 戚白裏會不好意思?這還是他麽? 在那風停下的時刻,黑色的駿馬也轉身望向了晝蘭關的方向。 最後一抹餘暉照亮了晝蘭關,裴如晝看到——越過高高的城牆,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晝蘭關的胡楊已經泛起了微黃。 秋天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