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玟仍舊看著他,他像是波瀾不驚地在說這些話:“我早就想拋棄你了,從三年前,我就想著,這輩子都不要再看見你——是你非要強求,非要勉強,你覺得這樣是對我好嗎?” 他垂下眼眸,所有的笑意都收斂起來了,沒有再看向對方:“我沒有愛過你,也不恨你,我隻想忘掉你。蕭九,籠中鳥都短命,換了人也是一樣的……” 他話語未盡,已經被對方猛地抱在懷中,小皇帝的氣息沉重而混亂,他像是被戳到了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一點,情緒被死死地捆綁在了一起,馬上就要到崩潰的極點,語無倫次地道:“對不起……不要這麽說,你長命百歲,陪我一輩子,不要這麽說……” “……陪不了一輩子。”謝玟像是要把這一世的狠心話都說盡,在他耳畔輕輕地道,“那是騙你的。” 什麽永恒,什麽長久。 無稽之談。 蕭玄謙徹底怔住,他抬起眼,跟對方清澈如水、又寒冷似冰的目光相對,他腦海中忽然又湧起沒有謝玟在身邊的一千個日夜,他在夢中永遠追逐不上那片蘆葦叢中的身影,他不停地追逐,筋疲力盡、聲嘶力竭,可老師沒有回頭。那時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呢——對,他一直想,懷玉會原諒我的,懷玉什麽都會原諒我的。 隻要他努力,老師會原諒他的所有錯。他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才能在每個午夜夢回驚醒的時刻,拚命地告訴自己,以後還會再相見,他隻是讓老師消消氣,等時間到了,他們就會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多麽不切實際的四個字。 “不會的,”蕭玄謙望著他,遲遲地道,“隻要……隻要我不放手,你會在我身邊留一輩子,留很多年……” 謝玟耐心地聽他講完,很溫柔地笑了一下,不疾不徐地道:“我在你身邊,沒有那麽多年。” 蕭玄謙像是沒有消化這句話,他的神經已經敏感脆弱到快要崩斷,來不及思考,隻是下意識地把人環緊,企圖在懷抱中得到一點慰藉、一點踏實感……而謝玟一動不動地任他抱著,直到覺得痛時才緩緩地道:“蕭玄謙,放開。” 對方根本聽不進去這句話,他沒辦法在這時候放開謝玟,反而越來越需要、越來越渴求這一份氣息,聲音嘶啞地道:“你怨我才這麽說的對不對?我沒想把您當什麽金絲雀籠中鳥,我一生守著你、侍奉你,不會有任何其他的人來插足我們之間的事……我是這世上最愛慕你的人……” “放開我!” “不……老師,你會拋棄我的,你會走的……” 他喃喃自語似的反複確認,隨後忽然感覺到懷中人氣息一滯,原本欲掙脫的舉動也跟著驀地一停,身軀頗為無力地靠過來,蕭玄謙心髒跳空了半拍,來不及鬆手,就嗅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兒。 燭光冷透,單薄的衣衫和被褥上沾上猩紅的血跡,謝玟渾身顫抖地單手支撐著床,額角上布滿冷汗,被抱緊到無法忍受時吐了一口血,殷紅的血液染紅唇瓣,血跡濺落在帝服上,洇透成暗紅。 如果說方才是拿刀割肉,那麽這才是誅心。蕭玄謙在這一瞬間都沒能反應過來,好似靈魂都被攥緊抽幹,心口空曠,隻剩下呼嘯的風聲。 ———— 太醫院燈火通明。 不僅是張則,幾乎所有禦醫都在紫微宮中輪番診治,但每一個都麵色異常,露出惶恐而不敢明言的神情,其中一個太醫候在門外,傳看了前幾日的補藥藥方時,還忍不住道:“這方子用得不錯,很是溫和,可見謝大人雖病,不至於此啊!” “就是說這事……”另一個捋著胡子,焦頭爛額地道,“這才幾日,怎麽就到了心疾難醫的地步,雖說急火攻心,一時大喜大悲、厥過去的也有,可這、這怎麽會輪到謝大人身上?” “就是說這事,連張太醫都束手無策,可怎麽跟陛下交代……” “沒法交代,這怎麽治?情緒上來一時氣死的也有。當年的周老將軍不就是被陛下——” “噓。”年輕太醫扯了他一下,“不要命了?” 兩人間歸於一片寂靜,紛紛望向宮殿之內。所有的內官太監盡皆肅立,崔盛郭謹兩位大太監都在一旁,而門內的燭光之下,是方才商議了半晌才進入其中的、張則的背影。 張太醫再度摸了摸脈,抬眼望去,年輕的天子將他的老師抱在懷中,但似乎無論如何,謝玟都在他身邊不斷地攪入風波、受傷、不斷地走向“死別”那條無法挽回的道路。 張則想起馮齊鈞對他說的話,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他知道這脈象的確很差,謝大人恐怕沒有喝那些補藥、或是吃了什麽犯衝的東西,再加上對方氣色確實不好……他穩了穩心神,俯首磕頭,道:“陛下,這恐怕……不大好。” 蕭玄謙貼了一下對方的額頭眉心,聲音低微地喃喃著什麽,在聽到張則欲言又止的聲音時,口中的話語突然頓止,他轉過頭,眸光陰翳地看著太醫的頭顱:“如果他有什麽事——” 張則渾身冒冷汗,連忙道:“陛下!帝師這是心症,他、他的心氣不順,隻能慢慢調養,實在不是藥石能救的啊!” “藥石不能救,那什麽能?”蕭玄謙盯著他道,“你不是說他並無大礙嗎?你不是說過,他很快就能好嗎!” 嘩啦一聲,床榻邊的茶盞杯皿盡數被摔落,劈裏啪啦的碎片落在地上,其中的一片飛濺中割破了張則的臉頰,而他撲通一聲跪伏下,緊張地換了口氣,戰戰兢兢道:“恕微臣直言,帝師大人實在不能跟別人起了爭執,更不能生氣,微臣已說過他這病絕不可動氣……” 蕭玄謙的手指攥緊衣料,隨後又緩慢地鬆開,他的眉宇沉淪在一片濃鬱昏暗的燭光陰影裏,他覺得自己跟老師得了同樣的病,自己的心口也湧上一股無法忍受的熾痛。 他閉上了眼,過了片刻,低低地問道:“那要怎麽辦呢。” 這是張則這麽久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位將皇權集中做到極致的年輕帝王、尊貴的天子,露出這種茫然無措的神情,擺在他眼前的道路,居然沒有一條好走,沒有一條能夠通行。 向來明哲保身的張太醫,明明可以用更含蓄的話語來暗示,但到了此刻,他卻湧起一股莫名的衝動,跟這位手握生殺大權的君主道:“謝大人是人中龍鳳,他想看的……應該不是這死寂的宮殿樓宇、冰冷的紅磚綠瓦,而是您治下的山河萬裏、天下太平。”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不出意外的話最近都是我來陪伴你們了,如果影響閱讀的錯字等作者回來統一修。ovo第29章 天明 紫微宮一直忙碌到夜盡天明之時。 這樣不同尋常的氣氛很快讓整個京都為之凝重,特別是罷朝一日的消息傳出,幾乎所有的中樞重臣都頻頻派人探問,怕出了什麽大事。而太醫院此刻也隻剩下一具空殼,隻剩下藥童仆役們紛紛來回送藥。 到晨光朦朧時,殿外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 “我哥都沒說攔我,你們誰敢不讓我進!先生不來,他也不來,整個太醫院抽空了調到這裏,究竟出什麽大事?”是蕭天湄的聲音。 解憂公主是本朝最為受寵的公主,如果有其他的宗室女像上次那樣不顧一切地闖宮,非要見謝大人,恐怕受得就不是抄書禁足之類的懲罰了。就在郭謹攔住她時,紅衣少女解下腰間的鞭子,啪地一聲甩在地上,橫眉冷對:“三年前我尚年幼,連一眼都沒能看到,如今我一定要……” 她話語未完,殿內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讓她進來。” 是蕭玄謙。 郭謹聞言,當即便向一側讓開,為公主掀開門簾。在厚重的、收攏熱氣的簾子內,彌散著濃鬱的苦藥味道。蕭天湄抬起眼,見到她的皇兄坐在榻邊,吹涼了手中的那碗藥。 蕭天湄的目光立刻轉移到床榻上,厚重的被子近乎將對方全然包裹住,隻有一片烏發流瀉在枕側,謝先生似乎還沒醒,即便隻露出了一半麵頰,還能看出對方血色全無。 解憂公主心口當即湧上一股惱火,但當著謝先生麵,她隻得將沸騰的怒先壓下來,走到床邊問道:“是怎麽回事?” 蕭玄謙沒有看她。 “我問你是怎麽回事!”湄兒加重了語氣,她聲雖不高,但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幾乎發抖,“你就這麽照顧他的嗎?九哥,我以為你起碼是順著他的——” 蕭玄謙胸前的帝服被她的手指抓起來,金線縫製的龍鳳圖樣被揉出一團褶皺,他不得不跟少女對視,聽到她咄咄逼人地問:“你是不是又強迫他了?你又做哪些混賬事了是嗎?皇兄,都已經這麽久了,你為什麽還是學不會……” “我要學會什麽?”蕭玄謙冷不丁地開口,“閉嘴,不許吵。” 蕭天湄的千般怒火都被這命令的語句堵住了,她想起謝玟還在一旁,便努力地順了順氣,鬆開手背過身去,悄悄地抹了一把淚,勉強道:“要是先生出什麽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蕭玄謙抬眸望了她一眼,寂然無聲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看著湄兒擦幹眼淚,伏在床頭查看謝玟的狀況,這小丫頭明明已經跟老師三年沒見了,可還是更親近他,就像玉獅子一樣……他們都親近那個最初對自己好的人。 連他也不例外。 蕭天湄握著謝玟的手指摩挲兩下,低低地道:“先生還說要給我過生辰,說會送我禮物,您身體素來康健……我竟不明白這一次是為了什麽?如若此世無所眷戀,您要回您的來處,不如也帶上我吧。” 後一句說得有些意氣用事了,但這話讓蕭玄謙極度地無法忍受,他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額頭,閉上眼調整了一下呼吸,道:“他沒事……我會讓他沒事的,你回去吧。” 湄兒卻並不相信,她站起身看向自己的皇兄,冷冷地笑了一聲,手指不斷攪動著那截鞭子,道:“你隻會害死他。” 蕭玄謙抬起眼,跟她對視了片刻。 “九哥,你把他留在這裏,隻會害死他。先生所向往之處,從不在深宮之中,他或許會為了別人停留,但不會為了別人折斷手腳,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她冒著極大的風險這麽說——皇兄雖然寵溺她,但涉及到謝先生的事,就算他們是親兄妹也時常翻臉吵架、關係破裂,到眼下這個情況,誰也說不準九哥到底怎麽想。 但蕭玄謙並未發怒,而是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呢?蕭天湄還欲再問時,那位郭謹郭大監卻已悄然無聲地摸了進來,立在她身後,分明是請她離開的意思。她望向床榻,知道自己在這裏隻是妨礙對方休息,便將一口氣咽下去,道:“真希望我們不會有徹底決裂的那天,九哥。”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過身,在她身後,蕭玄謙的聲音緩慢地響起:“我也是這麽希望的,”他的話頓了頓,“生日快樂。” 蕭天湄的心中忽然極度地複雜起來,她的腳步停了一瞬,隨即步出這個令人壓抑的宮殿,但沒有離開,而是背對著門坐在了殿外的石階上,黎明的光線一縷一縷地映在她發間,照亮那些耀目的釵環。 室內的爐火永續不斷,張則與其他太醫仍在討論,每個一個時辰便過來切一次脈,已開出來的方子熬好了藥,藥盅滾燙。 蕭玄謙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等到晨光熹微地映入窗紗時,謝玟的體溫被催熱到正常的溫度,他才重新醒過來。 小皇帝就在他的麵前。 兩人視線交匯之間,居然隻剩下一片無言。蕭玄謙的喉結滑動了一下,他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隻記得熬好的藥溫度正好,便親手喂他喝藥。 但玉質的藥碗和湯匙被蒼白指尖推了回來。 “老師……” 謝玟隻是看了他一眼,便疲倦地縮回到被子裏,仿佛這是一個狹小而溫暖的巢穴,能夠帶給他一點不被傷害的安全感。 “……是不是你嫌它太苦了?”蕭玄謙低聲道,“我讓人準備了冰糖和蜜餞,你喝一口,我嚐過了,不苦的。” 謝玟仍埋在被子裏,他像是一隻垂死的鹿,看上去仍舊溫柔寬容、一片靜默,可卻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從五髒六腑裏發出沒有聲音的絕望哀鳴。 “懷玉……” “我不想喝。”謝玟道。 蕭玄謙怔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勉強勸道:“……就喝一點,好不好?你想去哪裏都行,我再也不發瘋了,真的……” “我想回洛都。”謝玟閉著眼,輕聲喃喃,“我不想待在你身邊。” 蕭玄謙的聲音當即停住,他的幻嗅再次發作,從濃鬱苦澀的藥味裏聞到鮮血的氣息,他想起當年撬開那口空棺之前難以忍受的煎熬和冷意。 他為什麽要撬開那口棺材呢?或許是因為冬日太冷,他要抱著老師的屍骨才能渡過那場幾乎凍結人靈魂的嚴冬……如今,他有了一次挽回了機會,對方還是活生生的,還會說話喘氣,這已經是命運對他格外的恩賜和赦免。 蕭玄謙的腦子裏亂到極致,他茫然地停頓了一會兒,隻找到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可是,你要好起來才行。” 小皇帝俯身過來撥了一下謝玟鬢邊的發絲,低聲道:“不要鬧脾氣了,你乖乖喝藥……” 他話音未落,那碗溫度正好的藥碗卻被對方打翻,碎片紛落在殿內的地麵上。謝玟沉默而封閉地拒絕了他,他從來沒有過這麽冷硬、這麽不顧分寸的一麵。 破碎的藥碗之間,烏黑的汁液在碗壁上流淌。夜色褪盡,殿內的燭火已經燒完,燭淚冷透。 周遭靜寂了好一陣,謝玟閉著眼沒有看他,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才被對方握起來,同時,一把熟悉的匕首被塞進他的手裏,謝玟晃了一下神,抬眼看著手中的金錯刀。 開了刃的匕首,刀鋒閃閃發光。 “您如果不要我。”蕭玄謙道,“就殺了我吧。” 謝玟心弦一顫,他難以想象這種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蕭九千辛萬苦不擇手段才到了這個位置,這樣一個站在天下權力之巔的人,居然會說這種……近似放棄一切的話。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比你的天下還重要嗎?謝玟對他的不信任哪怕已經達到極致,但這一瞬間還是忽地愣了一下,他想,你是確定我不會殺你,還是真的——不,這怎麽能相信,太荒謬了。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驚弓之鳥,被未愈的傷痕一直提醒著,所以隻要聽到弓箭響起的聲音,都要率先慌不擇路地逃離、下意識地否定。 謝玟看著他怔了一下,鬆開手指,輕輕地道:“……我為天下擇明主,你已經不隻是我的學生,也是守護這片江山的人,我怎麽能殺你。” 金錯刀落在了地上,響起清脆的碰撞聲。謝玟卻沒有收回手,而是拉住了對方的衣角,聲音微微沙啞地道:“放我走吧。” 兩人的目光交匯,蕭玄謙沉默的看著他。小皇帝的眼眸烏黑一片,如同一片探不到底的旋渦。從很久以前,謝玟便已經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了。 他聲音嘶啞地開口:“我……” “求你了。” 蕭玄謙的話全部堵在了喉嚨裏,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老師求過別人麽……印象中是沒有的,他連麵見父皇時,都不卑不亢舉止有度,一生像是遊離在棋盤之外的世外謫仙。他永遠溫柔愛憐、衣不沾塵,從來沒有狼狽脆弱的時候,沒有弱點、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