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臉色一白,胸膛起伏不定。 張山?這哪是什麽好人家的漢子,這分明就是鬆陽村有名的癩子,好吃懶做不說,還經常打罵家裏的老人,他看上誰就是誰家倒了八輩子黴。 這張顯哪裏是有什麽急事,這是急著去瞧熱鬧。 不行,這種人小妹怎麽能嫁過去。 裴星焦急地拉著陸一鳴就跑,生怕晚了一步製止不了悲劇的發生。 斑駁的牆麵久經風霜,岌岌可危的老房子外,圍著一群人,正起著哄看熱鬧。 陸一鳴他們趕到時,院外被圍得水泄不通,一聲高昂的調笑聲從裏頭傳出:“小娘子長得倒是水靈,你大哥可是把你抵押給我了,躲在你二哥後麵做什麽?還不是遲早要進我的房?” 一聲暴躁粗獷的聲音打斷他:“皮癩子我今兒就把話撂這裏了,你要是敢胡來,我明兒就把你給做了,我看是你不怕死還是我不死!” 被稱呼皮癩子的人端坐著,沒什麽反應,他可不相信裴二能幹出這事兒來,為了個妹妹,命都不要了? “哧——欠賬還錢天經地義,怎麽,你裴家欠了錢就不打算還了?” 這話剛說完,邊上還有不少人起哄:“就是,不還錢滾出鬆陽村。” 這些都是皮癩子的狗腿子,一個個捧著場。 裴二還沒開口,另一個虛弱的聲音響起:“是我欠的錢,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皮癩子可不會就此放過:“那可不行啊,裴大,你上次可都立了字據,按了手印,兩個月不還可是要把你那未出嫁的妹妹抵給我的,今兒我還偏不想要這錢了,人我可要帶走。” “你!咳咳。” 裴大氣急攻心,悔不當初,要是他沒有被慫恿著去賭坊,要是他沒有喝酒誤事按下這手印,也不會到如今這般地步。 皮癩子起身,上前一步,見裴二還是不放人,他冷笑一聲:“怎麽,想和我對簿公堂嗎?” 一道女聲嚎啕:“當家的,大郎也是受人蠱惑才做了糊塗事,他這二十板都打了,如今要是再受這六十大板,豈不是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你怎的忍心?” “二娘這話好無道理,大哥欠了錢,怎麽不把你抵出去,抵我妹作甚!”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在院內響起,院裏院外陡然安靜,裴二沉了臉,裴父看著自己微顫的手掌,厲聲嗬斥:“逆子,瞧瞧你這說的什麽話?!” 這一巴掌像是將裴家所有的醜陋揭得一幹二淨。 裴二豁出去了,所有的不滿在這一刻爆發:“我說的什麽話?你怎麽不問問大哥做的什麽醃臢事,小妹就不是你親生女兒了?因為他不是二娘生的,大哥和二娘就能理所當然的拿出去抵債嗎?” “三年前尚且如此,三年後還是這般,陸家暗地裏接濟過我們多少回了?大哥每次說戒賭戒賭,哪一次成功了?” “今年年初您還送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給陸家二老,厚著臉皮向弟夫家上門討錢,結果呢?全都進了賭坊的口袋!” “哪家嶽父賣了哥兒還能這麽做的?你有沒有為星哥兒考慮過?你就沒想到陸家會因此如何看待星哥兒?你說話啊,你讓我和阿爹有什麽臉去見星哥兒?” 裴星怕裏頭人吃虧,拚命從外圍擠進來,這些話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陸一鳴想捂住他的耳朵都來不及。 他原以為阿爹他們不來看他,是因為家裏窮,怕丟了麵子。 原來父親唯一一次過年拜訪,並不是他以為的多年未見,想看他一眼,確認自己是否安康,而是因為大哥缺錢,所以來陸家要錢的嗎? 那他算什麽?聚寶盆嗎? 奇怪,今天出門也沒少穿,怎麽覺得有些冷,好冷啊。 “星哥兒?!” 有些事情不能陸一鳴代勞,得裴星自己解決,比如現在,挺直身板的裴星被圍觀的村民認出,院內的人聞言轉頭,將視線聚集在裴星身上。 滿腔怒火的裴二啞了火,嘴巴上下張合,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星哥兒在這多久了?他聽到了多少? “哦?星哥兒被休回家了?” 皮癩子打破沉寂,他上下打量裴星,這目光讓陸一鳴不適,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體擋住對方的視線。 陸一鳴朝屋內掃視一圈,唯有一位中年人,從他的麵上依稀能辨出裴星的影子,他朝對方拱了拱手,自我介紹:“小子陸一鳴,今日前來拜訪二老。” 裴父第一眼見著裴星,內心所想與皮癩子一致,見陸一鳴上前後,才知道自己想岔了,畢竟陸一鳴和陸父相似度不低。 “好好好。”三個好字,裴父對這個兒婿很是滿意。 讓另一個人出了風頭,皮癩子豈會善罷甘休,他可是聽說過陸一鳴喜歡女兒身的:“想必這就是星哥兒的夫婿吧,你看你,參軍這麽久,買來的夫郎還得倒貼這麽多錢,不如趁早斷了了事。” “那就不勞你多費心了。” 原本就是想惡心陸一鳴一把,見對方滴水不漏,他歇了心思,轉了話題:“所以呢,你們考慮好了嗎,是要兒子呢還是要女兒呢?” 裴父被下了麵子,但也隻能低聲下氣地說道:“我們隻能湊齊這三兩銀子,剩餘這二兩,能否再寬限幾日?” 這其中一兩銀子還是向鄰裏東拚西湊借來的,除非他們把自家那兩畝水田賣了,否則再也拿不出一個銅板。 如若這水田要是賣了,他們這一大家子明年怕是得餓死。 “這可寬限不了,兩個月前我已經給過你們機會了,今兒不把事情解決了,咱們就去見官,我這白底黑字的欠條可不是吃素的,到時候可不是二選一了,裴大挨板子不說,裴瑤說不準也會判給我。” “哦,對了,或許你可以開口問問你這兒婿,願不願意替他大哥還些錢了。” 皮癩子誠心看笑話,二兩銀子對普通農戶來說足夠他們吃上兩三個月,緊巴著日子,四個月也行,他可不相信陸一鳴聽了剛才的話,還會當這個冤大頭。 某冤大頭還未說話,一名麵容消瘦,衣容質樸素簡的中年人,拖著疲憊的步伐從外院走來。 “阿爹。” 陸一鳴聽見身旁人帶著哭腔的輕喚,側身做了個晚輩禮,對方朝他點點頭,對著裴星紅了眼,輕輕將人擁入懷中,什麽都沒說。 事有輕重緩急,這擁抱時間並不久,裴星的阿爹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和一貫銅錢,二兩整,正好填上這個缺口。 為母則剛,一向待人溫和的裴阿爹,衝著皮癩子冷言道:“五兩銀子給你,把欠條給我。” 後者嗤笑一聲:“這可不夠,拖了兩個月了,價格怎麽也得長一長了。” “你想要多少?” “再給一兩,我就把欠條撕了。” 皮癩子是篤定裴家拿不出這一兩銀子,有時候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並不是把最後一根稻草落下去,而是從它身上撤走一根,再撒下兩根。 他就喜歡見人有了希望後發現絕望緊隨其後的模樣。第21章 “皮癩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裴二拳頭緊握,脖子上的青筋悍然凸起,眼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像是一顆隨時爆炸的氣球。 皮癩子悠閑地接過茶盞,學著官老爺的模樣,輕吹水麵,再抿一口。 “裴二啊,冤有頭債有主,這可不是我按著你大哥的腦袋讓他簽的,你這不分青紅皂白地罵我,不太合適吧?” “何況一個人抵一條命,也不算虧,反正你們養不起,遲早要賣的,不如讓我帶走,還省了這五兩銀子,哦,不,六兩銀子。” 他說著朝裴星這個方向努了一下嘴:“當年賣星哥兒不也是這個價錢,一回生二回熟嘛,便宜了外村人還不如給我這個本村人,大夥說是吧?” 可別說,皮癩子的這張嘴皮子,還真有人洗腦成功,鼎力支持:“嫁唄,反正張山也就三房小妾,改明兒山子跟著鎮上老爺發達了,你這女兒可不就是四姨娘了?到時候吃香喝辣的哪少得了你這丈人呐。” “就是啊,你瞧瞧這寒酸的房屋,不如趁早將人送過去。” “可不是嗎?便宜外鄉人做什麽,能看上你們家還是你女兒的福氣,否則哪裏會仁慈到人換人,裴大早挨了板子關大牢,指不定熬不過。” 裴家小妹今年芳齡十三,還未及笄,不過農家可不在乎這些,隻要雙方同意,養在夫家當童養媳的也不少。 她不是什麽都不懂的黃毛丫頭,對方猥瑣的目光越過裴二在她身上流連,她胸口忍不住泛起一陣陣惡心。 同大哥雖然不如二哥親,饑荒前大哥在鎮上做工,也會偶爾帶一些零嘴兒偷偷塞給她,在她眼中,大哥如冬日裏的暖陽,旭和溫潤。 然而這束溫暖的陽光轉瞬即逝,搖身一變,成為奪走她一生幸福的寒冬積雪,這叫她如何接受? 她將臉埋入二哥的後背,往日裏總是責罵她的人奮不顧身擋在身前,才明白,這是不善言辭的二哥疼愛她的方式。 事不在己高高掛起,聽著鄰裏的冷嘲熱諷,她沒有三哥的大度,她此刻真恨不得拖著這群人全部下地獄。 陰暗的心思如滾滾殘雲般在心頭滋生,阿爹輕柔的撫摸略過頭頂,裴瑤身體一震,頭痛欲裂的腦袋平靜下來。 不該絕望的,阿爹不會放棄她。 陸一鳴伸手摸口袋銀兩的動作被裴阿爹製止,他回複皮癩子的上一個要求:“那你稍等片刻。” 裴阿爹平淡的臉上辨不出喜怒,他在二娘和裴父麵前站定,在眾人沒反應過來之前,掄起右手,一個響亮的巴掌落下。 “這一巴掌,”裴阿爹停頓片刻,難掩厭惡,“是替我自己打的,教唆親子賣人兒女,你犯了七出,善妒。” 鮮紅的巴掌印烙在臉上,配上那張猙獰的麵目,顯得有些滑稽。 裴父攔下裴阿爹的第二掌,後者第一次對自己的丈夫冷臉相待,在裴父愣神的刹那,他左手摑下另一掌:“這是替瑤兒打的,往她平日裏敬你護你,如此陰毒的二娘,不要也罷。” 二娘怔愣後,在裴父懷裏掩麵痛哭,一抽沒一抽地哭:“哥哥緣何如此?” 裴阿爹無動於衷,冷冷看著他,一言不發。 起先他以為隻是裴大發昏而已,萬萬沒想到這一切竟另有主謀,要不是今兒路過賭坊,意外聽見二娘大哥的嗓門,駐足片刻,還不知這裏麵的恩怨情仇。 可真是辛苦她了,平日裏還得對他曲意逢迎,笑臉相待。 裴父不知這裏頭的歪歪九九,隻當是自家夫郎發了瘋,遷怒裴大的親生母親。 他看著瘋魔的夫郎,相處了二十幾年的枕邊人,早已不複當年溫柔體貼的模樣,清冷的麵容上平添了幾道皺紋,明明是十分熟悉的人,此刻卻覺得異常陌生。 裴阿爹輕斂眼皮,不去看對方失望和不信任的眼神,他帶著悲傷和疲憊的聲音:“分家吧,正好村長也在,做個證。” “阿清,你怎也跟著二小子胡鬧?” 自十五歲嫁與裴父,如今已相伴二十五載,昔日的丈夫,對於他的舉措,第一反應是認為自己無理取鬧,而不曾懷疑這背後是否有其他的算計。 薛清自嘲,是什麽時候變的呢? 是星哥兒嫁人開始嗎?不,或許更早。 是母親做主納了二娘開始;是他半夜凍醒卻無人倚靠開始;是裴大出生,家中大辦,而裴二出生這人不再欣喜若狂開始。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如今,他極力在小輩麵前遮掩的恩愛被戳破,他也懶得裝了,他累了。 “既然不分家,”裴父以為薛清終於冷靜下來,隻聽下一秒落下重錘,“那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