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塵器運轉的吵雜聲,在灑滿陽光的日光室裏回蕩著。


    薑茉蘋穿著女傭的製服——綴著花邊的白圍裙,手裏拿著吸塵器,仔細將榻榻米上的灰塵,全部吸幹淨。


    “晃司少爺,請把腳抬起來。”吸塵器的吸嘴在遠藤晃司的腳邊幾公分停了下來。


    他的長腿伸展在和室桌下,她無法把吸塵器推到桌子底下。


    遠藤晃司懶洋洋的抬起勁瘦修長的雙腿,高舉在和室桌上,一雙隱含著好奇與探索的目光,還是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專注得像在觀察實驗室裏的白老鼠。


    薑茉蘋彎下腰,把吸塵器推到和室桌下方,開始清理桌下的灰塵。


    她工作得太過專心,沒發現黃金檜木製的和室桌就在前方,忽然“叩!”的一聲,她的小腦袋瓜撞上堅硬的桌角,痛得她哇哇大叫。


    “啊……痛……”她捂著額頭,痛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笨蛋,遠藤晃司搖搖頭,冷嗤一聲。


    天底下怎麽會有這麽笨的人?要不是親眼看見,他簡直難以置信。


    從她拿出吸塵器開始吸地,不過才過了二十分鍾,她已經被電線絆倒兩次、撞到門框一次,剛才又增加一次撞桌角的紀錄。


    她就像隻巨大笨拙的恐龍,反應神經遲鈍得嚇人,常常顧前麵就顧不了後麵,顧上頭就顧不了下頭。


    她到底是怎麽活到現在的?他真的很懷疑。


    他的周遭充斥著太多冰雪聰明又精明狡詐的人,她的天真笨拙明顯與其他人的精明不同,這一點,深深燃起了他對她的好奇心。


    他第一次對一件事情產生濃厚的興趣——那就是研究她!


    “好痛,腫起來了!”


    薑茉蘋摸著自己的額頭上多出來的小包,知道是剛才撞到的地方腫起來了。


    “笨蛋也會覺得痛嗎?”


    遠藤晃司撐著下巴,十分納悶不解。


    他以為像她這種感覺遲緩的家夥,不應該覺得痛的。


    “晃司少爺,你剛才說了什麽嗎?”她停止搓揉額頭的動作,好奇的詢問。


    遠藤晃司不耐煩地搖頭,不想再重複一次。


    “那……我吸完地了,我要去做別的事。”


    他毫不避諱的專注目光,令薑茉蘋滿臉發熱。


    最近不知道為什麽,他老是用一種過分專注的眼神盯著她,不管她人在哪裏、做什麽事,他都正好在那裏,還大咧咧盯著她瞧,害她現在一看到他就臉紅,心跳得也特別快,連呼吸都不順暢。


    她假借低頭的動作,借以回避他的視線,匆忙收拾好吸塵器,她便想離開日光室。


    她急著逃離日光室,沒注意到門檻和走廊的高度有點落差,當場一腳踩空了,重重地落下,跌得五體投地,像馬路上被踩扁的青蛙。


    好……好痛!


    她的胸部……扁了啦!


    “真是個笨蛋!”


    遠藤晃司再也受不了她的愚蠢,索性起身走出日光室。


    經過還維持著俯臥姿勢的薑茉蘋身旁時,搖了搖頭,發出嘖嘖的蔑笑聲,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連拉都不肯拉她一把。


    當薑茉蘋渾身酸痛、困難萬分的從地上爬起來時,他已經走遠了。


    她又羞又氣的罵道:“壞人!看我跌倒了,居然連理也不理我。”


    不過……剛才晃司少爺說的笨蛋,是指她嗎?


    沒錯啦,她的平衡神經是比常人“稍微”差了那麽一點,但她才不是笨蛋呢!


    從國小開始,她的成績就一直維持在前幾名,雖然數學成績不太好,不過她已經很努力的用其他科目的分數補過來了呀!他怎麽可以罵她笨蛋?


    或許她應該聰明一點,趕快離開這個冷血無情的主子,免得哪天她有生命危險時,他連動根手指救她都不肯哪!


    “壞主人!”她哀怨地向遠藤晃司離去的方向投去一瞥,然後拖著吸塵器,可憐兮兮的走向後頭的實物間。


    晚餐是遠藤家族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餐。


    如果沒什麽重要的事,遠藤家的人大多會聚在一起用餐,順便聊聊這一天發生的大小事情。


    “茉蘋,蕎麥麵好了沒有?幫主、夫人和晃司少爺他們就快來了!”


    涼子站在餐室門口,焦急的問道。


    所有的菜都已擺置妥當,就缺這道清爽開胃的蕎麥涼麵。


    “我去看看!”


    薑茉蘋急促地轉身,準備衝往廚房,不料才一邁開腳步,就撞上一堵堅硬的胸膛。


    她摸著鼻子,往後退了兩步,才看見矗立在她麵前的人。


    “晃司少爺?”


    “是你呀?”遠藤晃司挑了挑眉,不意外這個莽撞的人是她。


    “晚餐就快好了,請您先到餐室等候一下,我去廚房看看蕎麥麵好了沒有。”說完,她又舉步想衝去廚房。


    “慢一點!”


    從她闖禍的前科來看,愈在緊急的情況下,她愈是容易出錯,所以為了今晚的蕎麥麵著想,她還是慢慢來比較好。


    慢點吃,總比吃不到的好。


    “我知道,謝謝晃司少爺叮嚀!”


    薑茉蘋靦腆地一笑,又朝隨後走來的遠藤崇史和衣如泠夫婦點頭打招呼,才急急忙忙趕往廚房。


    站在一旁服侍用餐的女傭百合子瞧見這一幕,心裏妒恨交集,她怨恨地瞪著薑茉蘋的背影,討厭她受到大家的喜愛。


    她服侍遠藤晃司已經有一年多了,他每次看見她,總是不睬不理,若有事吩咐她,頂多叫一聲——喂!


    她敢打賭,晃司少爺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薑茉蘋才來幾天,她最崇拜、仰慕的晃司少爺就為她破了許多例,她——實在無法忍受!


    晃司少爺是她的,任何人都不能搶走他!


    她遠遠看見薑茉蘋端著放置惹麥麵的托盤快步走來,忽然有個壞念頭升起,她露出陰險的笑容,知道該怎麽讓那個新來的笨丫頭,哭著滾回家了。


    “蕎麥麵來了!”


    薑茉蘋兩手捧著托盤,高興地跑進餐室。


    前一刻還看她笑容滿麵地跑著,下一秒就聽到她發出一聲尖叫,然後身子往前一撲,狼狽地趴倒在地上。


    放著蕎麥麵的托盤還緊緊抓在她手中,但是盤子連同蕎麥麵一起飛了出去,盤子撞到牆壁砸破了,而盤子裏的蕎麥麵則彈了出去,在空中轉呀轉的,最後在大家的驚呼聲中,落在一個最不該落下的地方。


    “晃……晃司少爺?”


    一大團灰綠色的涼麵,不偏不倚,正好掉落在遠藤晃司的頭上,像一頂滑稽可笑的綠色假發。


    幸好是冷的蕎麥麵,萬一是熱的烏龍麵……


    當時,這是薑茉蘋僵化的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看見這滑稽的一幕,大家都覺得很好笑,不過傭人們都悄悄抿著嘴,不敢發出一點笑聲,唯一敢縱聲大笑的,隻有遠藤崇史夫婦。


    他們壓根不理會兒子和蕎麥麵一樣綠的臉,徑自抱著肚子笑到流淚。


    “你是故意的?”


    遠藤晃司用力撥掉頭上快被怒火蒸熱的蕎麥麵,咬著牙怒聲質問。


    “不……不是的!”薑茉蘋雙腿一軟,跪坐在榻榻米上,小臉蒼白地望著遠藤晃司。


    她記得上一次不小心把水潑在他的身上,他就氣得想解雇她,現在涼麵落在他頭上,她……非得走路不可了!


    “晃司少爺,請你原諒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害怕地解釋,表情泫然欲涕。


    “誰問你了?我問的是她!”


    他冷凝著臉,伸手指向躲在角落的百合子。


    “我問你,你是故意的嗎?”


    “我?!”百合子嚇得花容失色,少爺應該沒看見她絆倒薑茉蘋那討厭的笨丫頭才對呀!怎麽會……


    “蕎麥麵不是百合子弄倒的,是茉蘋呀!”她佯裝無辜的辯解。


    “你還敢狡辯?!我親眼看見你伸腳絆倒她,除非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否則我絕對沒有看錯!”


    百合子這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遠藤晃司的視力,早在她伸出腳的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瞧見了。


    遠藤晃司不想聽她解釋,冷冷地下令。“我給你一個鍾頭的時間,收拾東西滾出黑木幫,我們不需要你這種滿腹心機的下人!”


    她一時糊塗犯了錯,他可以原諒,但她一再狡賴強辯,才真的激怒了他。


    他痛恨不認錯的人!


    “少幫主,請您再給百合子一次機會,求求您!”百合子砰地下跪,哀聲祈求。


    “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我叫你滾!”他不想再和她廢話,隻要她馬上滾蛋。


    “幫主、夫人,求求你們幫我,替我求情吧!”


    遠藤崇史徑自低頭喝茶,根本不想理會她,衣如泠心腸軟,本想替她求情,可是想到她欺負新人的卑劣手段,也不由得生氣。


    她不想挽留這種愛耍詭計的下人,把家裏弄得烏煙瘴氣,所以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百合子,我很抱歉。”


    “哇……”百合子絕望地放聲哭泣,實在後悔莫及。


    “夫人、晃司少爺,能不能請你們原諒百合子姐姐,不要怪她好不好?”薑茉蘋實在不忍心見百合子哭泣,忍不住開口替她求情。


    “你憑什麽替她求情?”遠藤晃司冷冷地問。


    這個丫頭實在笨得可以,人家都欺壓到她頭上來了,她還替人家求情。真是一個氣死人的笨蛋!


    “我知道我沒資格開口說話,可是我不想看百合子姐姐被趕出去。”


    “這是黑木幫的幫規,要是為她破了例,以後誰還會聽我的命令?”再說,他根本不打算原諒那女人!


    薑茉蘋一聽,不由得黯然垂下腦袋,心中充滿無力感。


    對不起,百合子姐姐,請原諒我的無能為力!


    她愧疚的在心中道歉,殊不知,百合子到臨走之前都遺恨著她,壓根沒感謝她曾替她求過情。


    仿佛在一轉眼間,寒冷的冬天逐漸遠去,春天的腳步近了,枝頭綻放新芽,路邊也冒出許多不知名的小花。


    薑茉蘋來到黑木幫,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月,語文學校早已開課,現在她上午到學校上課,下午和晚上則在宅子裏幫忙,日子過得既忙碌、又充實。


    “茉蘋,今天做到這裏就好了,辛苦你了!”


    下午六點,涼子端來一碟淺褐色的點心,放在偏廳的矮桌上。


    “這是夫人請你吃的點心,是有名的和果子燒,很好吃喔!”涼子笑著告訴她。


    “這些全都是要給我吃的嗎?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謝謝你們!”


    “別客氣!這一個月來,你一直很努力工作,這些隻是犒賞你的小點心,不必放在心上。”


    “謝謝涼子阿姨,當然更謝謝夫人!”薑茉蘋的心裏像被暖爐烘過似的,溫暖得不得了。


    隻是……


    她一直想不透,溫柔仁慈的夫人怎麽會有晃司少爺那種冷漠寡情的兒子呢?


    夫人究竟做錯了什麽,上天要這樣懲罰她?薑茉蘋真是不明白。


    涼子走後,她端著那碟點心,來到通往後院的長廊上,舒服地坐在敞開的門邊,晃動一雙白皙的腳丫子,一邊享用美味的點心,一邊欣賞天邊絢麗的晚霞。


    “好好吃喔!”


    淺褐色的麵衣下,包裹著又香又甜的栗子餡,鬆軟可口,甜而不膩,好吃得連舌頭都快化掉了。


    忙了一下午,她的肚子早已餓扁了,再加上點心好吃極了,她忍不住一個接一個,一口氣就吃了三個。


    吃完點心之後,她發現手上沾有一些栗子泥,實在舍不得浪費,於是伸出粉紅的小舌頭,將指尖上的栗子泥舔幹淨。


    “嘖!吃完東西還舔手指頭,實在太難看了。”


    一個突如其來的嘲笑聲,嚇得她差點從走廊上跌下來。


    “誰?”她睜著小鹿般渾圓的雙眼,防備地打量四周。


    “你瞎了嗎?我這麽大的人,你竟然沒看見?”


    遠藤晃司從高大的洋紫荊樹下走出來,她這才瞧見他。


    原來他站在低垂的枝研下,難怪她沒發現。


    “晃司少爺,你回來了?”


    她拍拍褲子站起來,禮貌的打招呼。


    “你在吃什麽?”他摘下鼻梁上的墨鏡,隨口問道。


    瞧她像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似的,連指尖上殘餘的味道都舔得一幹二淨,丟死人了!


    他很好奇,那東西真有那麽好吃嗎?


    從他出生至今已有二十六年了,身為黑木幫唯一的繼承人,享受山珍海味、珍饒美食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吃多了各國的頂級佳肴,他不認為有什麽食物好吃得讓他吮指回味。


    “是你母親送給我的和果子點心,栗子口味的,好吃得不得了。”


    “和果子?”他一臉欲嘔的表情。


    從他五歲之後,就拒絕讓甜膩的點心擺在他麵前,以免影響他的食欲。


    “是啊!好好吃喔,不知道這種點心貴不貴,希望以後回去的時候,也能買一點回去讓我的爸媽嚐嚐。”


    “你還想帶回去?”他不以為然的說:“那種東西根本不能下咽,你一定沒吃過河豚,那才是人間美味。”


    “河豚是什麽?”她傻愣愣地問。


    “跟我來!”


    遠藤晃司將墨鏡重新架回鼻梁上,昂昂下巴要她跟他走。


    難得他今天心情不錯,就勉強做個善事,帶她這個鄉下上包子去見見世麵。


    “我嗎?”


    薑茉蘋狐疑的回頭看看後麵,沒有人呀,他叫的應該是她吧!


    “笨蛋!這裏還有別人嗎?”


    他翻翻白眼,實在受夠了她的遲鈍。


    “要……要去哪裏?”她遲疑著不敢跟過去,怕他把她載去賣掉。


    她戒慎恐懼的表情令他火冒三丈。


    “你怕什麽?你既無財、又無色,身材幹癟得像門板,我瘋了才會打你的主意!”


    他毫不客氣的刻薄言詞,讓她霎時氣紅了臉。


    她的身材是矮小了點沒錯,但她其實很有料的,身材凹凸有致,一點都不像平板的門板!


    “你沒吃過河豚,我帶你去嚐鮮,你去是不去?”


    他已經失去耐性,如果她再不給他肯定的答複,他馬上掉頭走人。


    “請問……我需要付錢嗎?”


    隻身在外,她必需節儉度日,自然沒有多餘的金錢享受大餐。


    “完全不必花你一毛錢,行嗎?”


    “河豚居”屬於黑木幫的產業之一,自然不用她來付賬。


    “好,那我去!”


    她立即綻開笑容,開心地跟著他來到車庫。


    發覺自己的魅力比不上免費的餐點有吸引力,遠藤晃司的男性自尊難免受到一點創傷,不過他並非一隻喜歡受人注目的雄孔雀,所以隻是聳聳肩,要她係上安全帶,然後踩下油門,飛馳上路。


    “救……命……哪……”薑茉蘋兩手緊緊抓著身側的皮椅,身體因為高速前進的反作用力而往後傾,幾乎快和車身齊平了。


    她閉著眼睛放聲尖叫,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是在坐什麽驚險刺激的高空雲霄飛車,哪曉得她坐的隻是在地麵上行駛的跑車。


    “已經到了!閉上你的嘴,給我下車!”


    遠藤晃司跨下跑車,拍拍自己嗡嗡作響的耳朵。


    該死!她的尖叫聲害他差點耳聾。


    “到了?”薑茉蘋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車子果然已經停下來,她用顫抖的手解開安全帶,虛弱地爬出車外。


    “等一下……我要……自己搭車回去……不然用走的也行……”


    反正她絕不要再坐那部可怕的“雲霄飛車”,她還想活到八十歲。


    “隨便你!不過,至少得等填飽肚子再走。”


    他不勉強她坐車,不過他沒忘記自己說過要請她吃河豚的承諾。


    領頭走進“河豚居”,跑堂的小弟一看見遠藤晃司,立刻往裏通報,不一會兒,“河豚居”的經營人田川正人便邁著大步走出來,笑嗬嗬地迎接他。


    “晃司少幫主,怎麽有空過來?”


    “田川叔叔。”遠藤晃司點頭打招呼。


    田川正人是他父親遠藤崇史的親信,跟隨他的父親出生入死多年,後來年紀漸長,不適合再在黑道上打滾,父親才把這間以河豚料理聞名的店麵讓給他經營。


    “咦?這位小姐是……”田川正人好奇的雙眼,不斷在薑茉蘋身上遊移。


    他是看著晃司長大的,非常了解他的個性,生性冷淡、不愛搭理人的他居然帶著女人出現,想來遠藤家的香火後繼有望了。


    “她是新來的女傭,蠢得要命,連河豚都沒吃過,所以才帶她過來嚐嚐。”遠藤晃司淡然解釋。


    “新來的女傭?”


    田川正人聽了,眼珠子瞪得更大,差點沒從眼眶裏滾出來。


    晃司少幫主居然帶著一名女傭來吃高級的河豚料理,說出去誰會相信!


    噢!幫主和夫人一定會相信。這可是重要情報,他得盡快打電話向他們通報。


    “你們替我好好款待少幫主!”


    他吩咐屬下好生招呼他們,然後立即躲進書房,抓起話筒,向遠藤崇史報告剛才看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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