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樓裏亮著光。 都已經深夜了,那些逃荒來的百姓,遠遠的看見光亮,就像看見了希望似得。 “娘,前麵有縣城。”他們都已經凍得沒有知覺了! “嗯。”幾個孩子都有些興奮之色。 但是大人的臉上卻有些不忍,他們不想孩子那麽天真,他們這一路走來。路過好幾個縣城,那些人根本不讓他們進城,甚至還拔出刀來,誰要是敢闖進去就會被殺。 有些人伢子用十斤小米,就能換一個半大的孩子,而且都要女孩子。看那流裏流氣的人牙子就知道他們對買來的孩子不懷好意。 最開始有人是賣的,但也保不住糧食,他們那點糧不是被偷了,就是被搶了。那可是把女兒賣了換來的糧食也沒有人讓一家人活命。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其他的人也不賣孩子了。 女人以前也是能下地幹活的,身體壯實硬扛到了現在。 他男人還活著但已經發燒了。這樣的人肯定活不長了,女人用瘦弱的身體踉踉蹌蹌的背著比她還高大的男人。 出來以前逃難的都是同鄉,若有個爺們還好點,要是他死了。她一個女人守著五個孩子可怎麽活啊。 接連好幾天沒吃到什麽正經飯了,餓了就捧點雪吃。肚子裏擰勁兒的疼,女人也不敢說。她手上和腳上都是凍瘡,她都恨不得死了,省的遭罪。 可是老天爺沒讓她死,既如此她就要好好的活著。 他男人道:“秀娘,你把我放下吧,我這身體不行。一個人倒下總比兩個人倒下好。”他燒的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時候很少,但每一次昏昏沉沉的都能感覺自己在緩慢的前進。 沒災荒之前,他跟媳婦本不怎麽說話,他是外出做工的,一年能賺二兩銀子,在鄉下也有田地,是體麵人家。他出去久了,見周圍的人都按兩處家。鄉下那處幫他生兒育女照顧爹娘,城裏那處陪著他洗衣做飯,左右不吃虧。 甚至周圍還有人勸他,不該把銀子如實給了媳婦。也該給自己打算一番。有個女人照顧,身體也能發泄出來,省的精力旺盛的沒處使。他有些心動,還沒來得及發展,就雪災了。誰成想他一個大老爺們居然還沒有孩子強,是最先倒下的人。 竟還是媳婦瘦弱的身體抗起了他,昏昏沉沉這段,讓他回憶起當初成親的時候,媳婦還是個不知事的農家丫頭。如今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娘了。 他才說了一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可是聽到他媳婦的喘息越發覺得自己不是人。怎好拋下為他生下孩子的發妻,真的很卑鄙。 也隻有跨過生死才知道這輩子,啥都是虛的。唯有眼前人才是他今生的福氣。他一直昏昏沉沉,卻突然有了意識。 也許就是老人們常說的回光返照,他道:“秀娘,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我要是死了。我的鞋底裏還縫著五兩銀子!這錢別叫任何人知道。大郎十歲了。讓他替我多照顧一下弟弟們。我死了,也不用埋,扔在哪處就好了。來生……我再照顧你。” 秀娘道:“堅持堅持,我們馬上就要到前麵的縣城了。”其實她沒說,自己也瀕臨極限了,就是一口氣吊著。她也不圖別的。隻要能給孩子們安排一個好去處,立刻死了都值。 夜裏又飄起了雪花。之前遠遠的看見光亮這個事兒讓大家興奮了一點,可是看見下雪,心又一次沉到了穀底。 那一抹光亮竟像海市蜃樓似得。像是永遠也達不到的地方。 撲通又一個身邊的人倒下。周圍他的孩子們哭喊聲響了起來。其他的人一臉麻木的往前走。 他們甚至都沒有多看一眼,或許這個倒下的人是他們的叔嬸,弟妹。路上經曆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甚至激不起一丁點浪花。 “爹你醒一醒啊,前麵就是縣城了。縣裏有大包子。還有熱乎乎的土炕。嗚嗚嗚……爹你再堅持堅持。” 孩子說的這些,是一路上大人騙他們往前走時候的說辭。 此刻倒在雪地上的男人,尚還留一口氣,道:“跟著你二叔繼續往前走,這樣就能活命!” 孩子知道不能掉眼淚,眼淚會凍成冰,而且流過眼淚的臉會皸裂,像用刀子割一樣的疼痛。 但是他沒法不哭。這誰也比不上他親爹。孩子也想像其他人那樣,把他爹背起來。可是他實在是太瘦弱了,甚至抬不起他爹來。 眼看大家快走遠了,這種時刻落單就是死。要麽跟他一塊死,要麽放棄他爹跟上二叔,還能活著,隻是轉瞬間孩子就做完決定了,一直試圖背他爹。終於把他爹背在身上。可是走兩步,腿一軟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他爹又欣慰又著急:“你快走。” “我不會放棄你的,大不了我們一塊死。黃泉路上也不孤單。”孩子倔強的說著。 就在這個時候聽見噠噠噠的馬蹄聲。這些馬聲截停了前麵的人群。 這邊的流民足有一千多人,路上死了一半。他們對這種截停充滿了絕望。之前也有過幾次,縣裏在放煙花和炮竹熱鬧非凡,卻根本不讓他們進。 他們真的活不下去了。 就在大家心裏充滿了悲傷的時候。就聽有人大聲的說:“我奉縣太爺之命,接你們進縣城。傷者先被馬車送進去,其餘人跟著走。” “我這邊有傷者!” “我這邊也有。” 孩子一聽,眼睛裏閃過高興之色道:“太好了,爹,我們有救了。”隨後讓他爹也上了馬車。這次縣太爺征集了五十輛馬車,衙門口三十兩,剩下是從伢行借的。馬車裝人進去。沒了傷者,大家走起來更快了一些。 這是他們一路逃難來的唯一肯接受他們的縣衙。 馬車的速度比他們腳程快,把人送到之後立刻折返回去接人。這些人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賀子豐是很佩服他們! 一共折返三次,他們都坐上馬車去了縣城。這邊燈火通明。進去之後。寬敞的大屋裏,擠了三十多人。每一個屋都是這麽多人,屋裏寬敞舒適。居然還給燒了火炕。 這種溫暖已經是他們很長時間沒感受到的。 家家戶戶都有一種做夢一般的感覺,隨後就給他們承驅寒的薑湯。 “我哥哥怎麽樣了?他被提前給拉走了。” “對,還有我爹爹。” 賀子豐道:“後廚已經煮了粥,待會兒會給你們一人發半碗。傷者都已經交給大夫治療了。你們要是有發熱的,也要提前搬出來,免得傳染給別人。” 他們太久沒吃東西了,隻能一次吃半碗稀粥。不然身體會受不了。 大夥兒見賀子豐器宇軒昂,還穿著衙役的衣裳,踏實了不少:“謝謝官爺。” 這些人都很虛弱,對這個肯接納他們的縣充滿了感激。第91章 新生 縣裏沒說假話, 過一會兒熱氣騰騰的粥就熬好了。雖然隻有半碗,但軟糯香甜,這些災民吃了一口都不舍得咽下去。 不過食物的香氣實在是太誘人了, 根本沒幾個人抵抗的住誘惑的, 半碗粥下了肚,在溫暖的房間裏,有東西吃, 真的像做夢一樣。 這些人一路上太緊張了,一放鬆就開始發燒了。 大晚上,縣裏一半的大夫都過來了。熬藥給他們灌下去,周圍都有親戚朋友照顧。 衙役們也幫著端藥。 忙了一整個晚上,縣太爺也一直陪著他們。 賀子豐是個能辦事兒的人, 跟縣太爺道:“這次過來有五百六十人!”大人孩子都算上。其中有八十多個人重症,大夫用了各種辦法正在治呢。 這些人多日水米未進,身體已經是非常虛弱了。 縣太爺剛才也進了一些房間, 看著那些災民心裏不是滋味。 縣太爺道:“他們那衣服太破了,不但沒辦法防寒, 還有的蔽體遮羞都做不到。可是縣裏不能再出錢了,能不能想點別的辦法。”縣裏的土布都被拿過去做棉襖了。 到了雪災之後, 布料價格飛漲。買顯然是不劃算的。 賀子豐道:“看看能不能去那些有錢人家化緣。”這年頭有錢的照樣歌舞升平,沒錢的餓死, 這就是不公平的世道! 朱捕頭道:“這事兒我去辦。”他在縣裏根基深跟這些人都很熟。隻要他開口, 要一些不穿的舊衣裳還是可以的。 賀子豐道:“回頭我也跟管事兒的說一說!”那些官辦管事兒的手下的人多, 可以問大家有沒有不穿的衣裳, 送出去做點好事兒。 也會有人願意的。 縣太爺一聽,對倆人道:“虧得縣裏有你們二位。”手裏的人能辦事兒,他輕鬆不少。 朱捕頭道:“大人, 您也一宿沒睡了,您趕緊去休息吧,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縣太爺聽見他這麽說了,道:“好。”他也確實是有點困了。道:“你們倆也歇著吧。抽調一半的人回去睡覺。另外一半守夜,白天再換一班。” 賀子豐答應了,縣太爺生熬了一夜,有點撐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賀子豐過去查看的時候,重症的都五個人已經死亡,其餘的人都有所好轉。 那五個人實在是太重了,病入膏肓,石藥無醫。 死去那五人的家人,也許是一路上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輕易的接受了。臨死能到一個溫暖的地方,已經算是有造化了。 這幾人讓衙役那席子卷著出去埋了。 第二天一早。昨兒那些放鬆下來發燒,身體也有所緩解。 喚醒他們的不是親人,而是散發著香味的雜糧粥。這次每個人還發了一個小雜糧饅頭。 大部分的人吃了粥,那饅頭舍不得吃,都忍不住藏起來。 昨兒大夥兒是又困又餓昏了頭,隻要能給他們一口吃的。讓他們幹什麽都行。如今清醒過來,反倒不安了:“官爺,我們以後做什麽呀?”他們這一路逃荒見識過世態炎涼,知道天底下沒有白掉的餡餅。 這麽多人一天燒的煤炭,糧食得多少錢呢。不定什麽時候他們就不肯給了。 衙役跟賀子豐報告了災民的狀態。 賀子豐直接去了第一個屋裏,剛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就聚了過來。目光中有的忐忑,有的不安。 賀子豐對他們道:“我是縣裏的副捕頭賀子豐,縣太爺知道你們縣裏受災嚴重,很多人背井離鄉,實在是可憐。我們大人常常憂愁的夜不能寐,你們來之前就準備糧食和炭火。你們可以休在這邊。雖然條件差一些,但後麵會再安排!” 剛聽完她說的這話,其他人紛紛道:“縣太爺真的是大好人。” “我們給他磕頭了。” 也有哭他們路上失去的親人,要是能堅持到現在就好了。 賀子豐說這邊的條件差,這些災民不能苟同,這已經是他們一路上住過最溫暖踏實的地方了。 賀子豐繼續道:“當然,我們縣裏也受了雪災的衝擊,我們的糧食也不夠吃。你們來了就得幹活,賺取自己的糧食,縣裏有一個官辦的瓦片廠和磚石廠,用勞動換銅錢,可以買衣裳。買糧食,甚至可以買房子。你們若是表現的好,甚至可以在這邊買田地!” 這話音一落,在場的人呼吸都凝重了,他們來的時候就明顯感覺到這個縣裏跟其他的縣城都不一樣,路上的積雪被清掃。冬天連個乞丐都沒有,肯定比他們縣裏條件富裕。都有種想法要是能在這邊生存下去就好了。 但是沒等別人拒絕,他們自己就覺得不可能。 誰會要他們這些災民,卻沒想到到這邊的第一天就得到這麽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們逃荒的時候,家裏就剩下破房了。人和錢什麽的都帶走了,沒什麽可留戀的。要是真能留在這個地方反倒是好事兒。 周圍的衙役聽到賀子豐這麽說也有些驚訝。 這是是縣太爺跟他說的。磚窯廠這邊比較荒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這些災民把他們混編到哪個村裏都不合適,還不如讓他們獨立成為一個村。至於房子的問題就好解決了。 暫且在大通鋪裏將就著,他們把磚窯廠弄起來。根本不愁蓋房子的事兒。至於老百姓心心念念想要的土地就更容易了,這邊荒地多,讓他們先開墾耕種著,用土家肥好好漚一漚,大不了頭三年不收他們農家稅了。 辦法總比困難多。 賀子豐把這些話說給災民聽,原本麻木的臉上一下子有光了。 “那我們什麽時候開始幹活兒呢。”有人已經暢想大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