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鬱詹是怎麽頂著壓力在一瞬間衝到自己麵前，但鬱詹嘴角的血，卻真真實實地將他刺痛。 印象中，鬱詹其實沒怎麽受過傷。 反倒是時故，動不動的，就能將鬱詹嚇個半死。 他想起了當初九天秘境開啟，鬱詹不知道他原來有著大乘期的實力，還以為時故在戰場中出了事，慘白著臉趕過來，眼中全是慌亂。 又想起了之前深陷幻境，時故躺在血泊裏，鬱詹還以為他死了，整個人抖成了篩子。 前一件事是時故親眼所見，後一件事是後來範宏胤與006的轉述。 但其實，時故並不是很能理解。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值得鬱詹這樣，另一部分原因，則是過於強烈的情緒，他總是很難感同身受。 而現在，看到鬱詹擋在自己身前，當初不能理解的情緒在一瞬間明白，但時故卻寧願自己永遠不懂。 原來親眼看到自己心愛的人出事，會是那樣的難受。 心髒痛得難以呼吸，他睜著眼，任憑雷劫刺目的光亮照射，帶來一陣又一陣劇烈的疼痛。 淚水濕透了鬱詹的肩膀，時故覺得自己手在抖，腿也在抖。 可他站得很直，他怕自己站不住，鬱詹就也倒了。 九晟天尊現在解封了…… 他解封了，那麽強，尋常人怕是一擊都扛不了…… 鬱詹會死嗎？ 他死了……自己該怎麽辦呢？ 時故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連串的淚珠砸落。 隨後，他又忽然握緊了手。 點點灰色再一次蔓上了他的眼眸，直接告訴時故，這一次瘋了過後，他可能就再也恢複不了正常了。 恢複不了……就恢複不了吧。 做個瘋子，至少心裏不會那麽難過。 “鬱詹……” 喃喃自語，時故的聲音沙啞而哽咽。 “哭什麽？” 輕柔的聲音帶著歎息，毫無預兆地響起。 時故猛然一僵，眼中的灰也觸電般縮回了些許。 輕輕歎了口氣，鬱詹鬆開時故，看向他的目光帶了點疼惜與無奈。 雷聲與風聲在這一刻全都成為了無關緊要的背景音樂，時故淚痕未散，呆呆地看著鬱詹，似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鬱詹便垂下頭，一點一點吻掉了時故臉上的淚水，在時故背上安慰似的輕輕拍打，一直到他眼中灰色徹底退散，才放鬆地舒了口氣，臉色有些複雜。 “他收回了招式。” “他”指的是誰，鬱詹沒有說。 但時故立刻就明白了鬱詹指的是誰。 “轟隆——！” 又是一道驚雷呼嘯著落下。 這道雷與之前的雷光截然不同，威勢數以倍增不說，連雷電本身，都從之前的藍紫色，變成了刺目的金紅。 “從渡劫到飛升，要經過七七四十九道雷劫。” 鬱詹聲音很是低沉，帶著些許恐怕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顫抖，“這是最後三道了。” 時故的手被鬱詹拽得很緊，他順著鬱詹的目光，看向了雷劫正中間的九晟天尊。 九晟天尊的手還維持著方才施術時的動作，似乎是感覺到了二人的目光，他頓了頓，緩緩收手。 這一刻，他的目光複雜極了，各種情緒交錯，時故看不懂，也參不透。 不過也就這麽一瞬，一瞬過後，九晟天尊轉過了身。 但時故敏銳地注意到，九晟天尊似乎往二人側方看了一眼。 時故便也側了側頭，卻看見遠處，一道略顯嬌小的白色人影，靜靜在一棵大樹旁坐著。 ——之前範宏胤過來之時，由於無處安置，便將嵐姝放在了那裏。 時故心中一緊，再回首時，九晟天尊已然背對著二人。 他這時候傷勢已經非常嚴重了，一身白衣變成了紅黑，部分是被雷劈的，部分是被血染的。 而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握緊了身旁的張漣，又輕輕閉上了眼。 “爹，求求你，不要殺詹兒。” 二十年前的一幕忽然又在腦海中閃現。 他聽到那個一向乖巧的女兒流著眼淚，抓著他的衣角，輕聲開口：“算是女兒……最後的遺願。” 最後一道雷，最為凶狠。 張漣大概是執念已成，身體漸漸消散。 嵐風行沒有去看，隻是感受著手心的觸感慢慢消失。 再之後，他也便什麽也感受不到了。 …… 四墟大陸曆兩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年。 在位了兩千七百零四年的九晟天尊嵐風行，驟然宣布退位。 此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了整個四墟大陸的轟動，而更轟動的事情，還遠在此事之後。 那一日，九晟天尊嵐風行站在乾興城的鬧市中央，一字一句地，陳述了自己所有的罪行。 他所站的位置與當初張赤霖在此地痛斥他時一模一樣，說話的內容，也與張赤霖沒什麽出入。 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這一次講述的要更加生動詳細，甚至還增添了許多旁人不知道的惡行與罪孽，其內容之喪盡天良，讓每一個在場之人都歎為觀止。 而震驚過後，便是無數民眾難以平息地憤怒。 這注定是要載入史冊的一幕，當初那個不可一世的天尊，此刻卻狼狽地站在亂市之間，承受著來自於四麵八方的怒火。 詛咒，怒罵，揮舞的蔬菜瓜果，拉扯不住的拳打腳踢。 一個衣著襤褸的中年女人衝破重重人影，用她身為女子最大的氣力，狠狠在嵐風行的臉上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巴掌印。 “你知道嗎，我的丈夫是一個沒什麽修為的小妖。” 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她的臉上寫滿了怨恨，“就是因為你！因為我和他生下來了一個混血，被全村人排擠！我的丈夫被他們視為邪物！受盡酷刑而死！我的兒子因為你的法則！才兩歲不到，就重病纏身而死！” “為什麽死得不是你！！！” 歇斯底裏的怒吼聲傳遍了整個鬧市，從萬人敬仰，到萬人唾棄，也僅僅是片刻的時光而已。 那一天，各方被九晟天尊迫害過的人蜂擁而至，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而他們的怨氣，足足發泄了兩個多月，才漸漸停息。 兩個多月過後，鬱詹牽著時故，緩緩走到了九晟天尊被關押的位置。 那個曾經的大陸最強就奄奄一息蜷縮在那個小小的牢籠角落，一頭銀發被髒汙染黑，狼狽得看不出人樣。 他大概以為又是來報複他的人，手指微微一動，一抬眸，卻對上了鬱詹的視線。 空氣好像一下變得安靜，二人在靜謐中對視，沉默了許久許久。 “你可曾後悔？” 沉聲開口，鬱詹目光中帶著冰冷，問的卻是當初張漣問過，但嵐風行沒有回答的話。 嵐風行沉默。 髒汙的頭發擋住了他的神色，他依舊沒有回答，但時故看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緩緩緊握。 其實，九晟天尊是被時故救下來的。 雷劫凶險恐怖，可對於部分天道轉世的時故來說，卻是造不成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於是在最後一道雷劫降臨之前，時故一把抓過了身受重傷的九晟天尊，保住了他最後的一口氣。 而麵對鬱詹複雜的目光，時故不躲不避：“他壞事做盡，不該這樣輕易就死。” “至少，應當對枉死之人一個交代，也應該對無故遭受欺壓之人一個交代。” 說完，他又微微仰頭，在鬱詹唇角落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你下不了手的事，那就由我來做。” 鬱詹頓了頓，沒有說話，而是輕輕將時故抱在懷中，靜靜看著遠處。 時故知道，他是默認了。 重傷的九晟天尊雖然活了下來，但修為盡廢，此後同凡人無異。 鬱詹押著他去了蒼焰墟北方魔都，那個從前溫馨、現下冷清的院落裏。 二十年始終未曾撤去的靈堂空蕩依舊，鬱詹看著，強硬地按住了嵐風行，逼著他對著牌位磕頭道歉。 牌位上，寫著鬱穆和嵐姝的名字。 再之後，鬱詹就沒有管過九晟天尊，而是將他交給了張赤霖。 這人作孽太多，要還的債也太多。 鬱詹管不了，也不打算管。 這是他應當的報應。 至於這一次為何前來，則是因為張赤霖說，要由他來最後決定九晟天尊的結局。 對此，鬱詹沉默了許久。 最後他說：“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