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帕安住了大約六個月。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生活。父親、母親和麥琪很快就卷入了社交活動的旋渦。父親在那兒有幾位美國舊友,在旅店裏又結識不少新交。我們攜帶了許多朋友寫的介紹信,把我們介紹給住在各個旅店和膳宿公寓裏的人們。


    母親為我雇了一位保育員,每天白天照看我。她是位英國姑娘,隻是生來一直住在帕安,她的法語說得跟英語一樣流利,甚至比英語說得更好。母親想讓我跟她學習法語,但效果並不像她期望的那麽理想。馬卡姆小姐每日早晨來找我,帶著我出去散步——這是姑娘們每天早晨照例要做的事。一路上,她指點著各種物體,一遍又一遍地說出它們的法語名稱:“一隻狗”,“一幢房子”,“一位警察”,“麵包店”。


    我心不在焉地重複著,不過當我提問的時候,我就隻能用英語,而她也用英語回答。我當時厭惡白天,膩煩在馬卡姆小姐的陪伴下無休止地漫步。她人很好,待我和藹.責任心也很強,就是太刻板。


    母親不久就決定不再要我跟馬卡姆小姐學法語了,而是由一位法國女人每天下午定時來給我上法語課。新教師叫莫豪拉特太太。她身材高大,體態豐腴,披著褐色的披肩。


    莫豪拉特太太尤其喜歡故作多情。她的過分多情使我更感到怯生生的。我愈來愈感到難以向她作出同等的反應。


    她那尖細的嗓音抱著令人肉麻的長腔:“噢,親愛的寶貝!多乖呀,我的寶貝?噢小寶貝,讓我們一起來讀幾課有趣的課文,你看好嗎?”我有禮貌地冷冷地瞧著她。母親在一旁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喃喃地應了句:“好的,謝謝您。”我當時的法語水平也就隻能表達有限的一點意思。


    法語課的氣氛還算和睦。我一直很聽話,但頭腦顯然很笨。母親很希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對我學習的進展大為不滿。


    “她進步得太慢了,本來應該再快點,弗萊德,”她對父親抱怨道。


    父親總是那麽寬厚,回答說:“噢,她需要時間,克拉拉,需要一定的時間。那個女人才來了不到十天。”後來,母親還是把這位家庭教師辭了。


    自從馬卡姆小姐和莫豪拉特太太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後,我開始感到莫大的歡愉。旅店裏住著一位寡婦塞爾溫太太和她的兩位小女兒,多露西和瑪麗。多露西比我大一歲、瑪麗比我小一歲,沒過多久我們就形影不離了。


    我一人獨處時。往往溫順聽話,老實得很;可一跟別的小孩子湊到一塊總免不了要搞些惡作劇。我們三個人尤其喜歡去找餐廳裏招待們的麻煩。有一天晚上,我們把食品貯藏室裏所有的鹽袋和豔袋都調換了位置。還有一次,我們把桔子皮剪成小豬的形狀,在就餐鈴響之前擺在每個人的盤子上。


    那些法國侍者是我所見到過的此類人中最和善的。尤其是那位負責服侍我們的維克多,他身材敦實,尖長的鼻子,在我的記憶中.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怪味(我頭一次知道了大蒜這東西)。不管我們怎麽戲弄他,他都不怨恨,而且待我們格外殷勒。他常用胡羅卜給我們刻出活靈活現的小老鼠,我們之所以做了惡作劇又能逍遙法外,全仰仗這位忠厚的維克多,他從未向旅店總管和我們的父親訴過苦。


    跟從前的那些同伴相比,我對跟多露西和瑪麗姐妹的友誼倍加珍視。也許到了那種年齡,搭伴玩耍要比一人獨處更具有吸引力,也許是我們之間有更多的共同之處。我們合夥幹了許多惡作劇,整個冬季都沉浸在無比的歡樂之中。當然了,我們也常常因為調皮搗蛋而受罰。


    在此期間,母親一直考慮著我的法語教育問題。她和姐姐當時正在城裏一家裁縫店訂做衣服。一天,母親注意到店裏的一位年輕的女工。她是一位負責試衣樣的師傅的助手。


    主要協助顧客穿試衣樣。為師傅遞別針。她的師傅是位性情暴烈的中年婦女。母親發現那位年輕女工脾性溫順。頗有耐心,決定進一步考查她。在第二次和第三次試衣樣時,母親一直留神觀察她的言行。後來又拉住她聊了起來。她叫瑪麗·塞耶,二十二歲,父親是一個小咖啡店的老板。她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小妹妹.姐姐也在裁縫店工作。母親漫不經心地問是否願意跟她去英國。姑娘聽了喜出望外,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


    母親約好時間拜訪了塞耶太太,兩人仔細地商量了這件事。直到這時,她才跟父親談起自己的打算。


    “可是,克拉拉,”父親反對道,“這位姑娘不是家庭教師,在這方麵完全是外行。”


    母親卻認為瑪麗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那種人。“她不懂英文,一句話也不會說,阿加莎不得不跟她學說法語。這位姑娘溫文爾雅,脾氣也好,她們家的名聲也不錯。她願意隨我們去英國,她還能為我們做衣服和各種針線活。”


    同以往一樣,母親的異想天開又被證明是切實可行的。


    時至今日,隻要我一閉上雙眼,瑪麗那副可愛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在我的眼前:紅潤的圓臉,扁塌的鼻子,烏黑的頭發在頭頂盤成一個發髻。後來她告訴我,第一天早上她提心吊膽地走進我的臥室,用頭天晚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學會的兩句英語跟我打招呼:“早上好,肖(小)姐!祝您身體健康!”遺憾的是,由於她的法語口音很重,我一個字也沒聽懂,隻是疑慮地注視著她。整整一天,我們就好像兩隻不會說話的狗,隻是相互介紹了一下自己。兩人幾乎都沒怎麽說話,惶惑不安地瞧著對方。


    不到一個星期,我和瑪麗就不知不覺地能夠交談了。我使用法語,東一個詞,西一個詞,淒起來竟然也能表達自己的思想了。到了第一個周末的時候,我們競成了一對忠實可靠的朋友。跟瑪麗一道外出散步是件樂事,跟她在一起幹什麽都有趣。這是令人愉快的良好開端。


    初夏的帕安,天氣漸漸炎熱起來,我們離開那裏到阿傑勒過了一周,又去盧爾德住了七天,爾後就在比利牛斯山脈中的高特裏茨住了下來。這個地方非常令人滿意,就在大山腳下。(我對大山的失望此時已煙消雲散。)盡管高持裏茨所處的地理位置相對來說要好些,但卻無法向遠處眺望。每天早晨,我們都沿著通向礦泉的山間小道散步,站在泉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那些討厭的髒水。鍛煉完身體後,再買上一條麥芽糖。母親最喜歡茴香,我對它卻很反感。不久,當我與瑪麗外出散步時,我在旅館旁的之字形小道上發現了一項十分有趣的運動。我從小鬆林裏的土坡上坐滑梯似地滑下來。


    瑪麗不喜歡這種遊戲,但卻一直沒能夠管束住我。我把她當作伴友,從未產生過要屈從於她的威嚴的念頭。


    後來,我又有了兩位可選擇的朋友:一位是美國小姑娘,叫瑪格麗特·普裏斯麗,一位是英國小姑娘瑪格麗特·荷姆。這時父母已與瑪格麗特的父母交往甚密,自然希望我跟瑪格麗特結伴玩耍。我像以往那樣沒有順從父母的意願,特別喜歡跟瑪格麗特·普裏斯麗在一塊玩。她愛用一些我從未聽過的稀奇古怪的語句和字眼。我們倆互相講了許多故事。


    瑪格麗特和我曾為一個問題爭論不休。爭論的焦點是小孩子怎麽出世的。我認為小孩子是由天使抱來的,這是姆媽親口對我說過的;瑪格麗持卻提出異議,認為小孩貯存在醫生那兒,是醫生用一個黑口袋背來的。正當兩人爭論得麵紅耳赤的時候,範妮巧妙地為我們打了圓場:“對呀,你們說得都對,親愛的,”她說,“美國小娃娃是醫生用黑口袋背來的;英國小娃娃是天使們送來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嘛。”


    兩人心滿意足地言歸於好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覺姐姐對她周圍的青年男子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盡管她沒有花容玉貌,卻也姿容秀美,引人矚目。她承襲了父親的機智,談吐文雅有趣、而且頗具女性的吸引力。年輕的小夥子們仿佛像九柱戲的立柱.一齊拜倒在她的腳下。不久,我和瑪麗曾背地裏以競選的方式給對她頂禮膜拜的人排名次,討論著這些求愛者的運氣。


    “我認為帕默先生準行,你呢。瑪麗?”“有可能,可他太年輕。”


    我說他大概跟麥琪同齡,但是瑪麗堅持說他太年輕了。


    “依我看,”瑪麗說,“安魯斯勳爵倒是很有希望。”


    我反對道:“他比姐姐要大好多歲呢,瑪麗。”她說也許是這樣,可是隻有丈夫比妻子年齡大些。家庭的基礎才建得牢固。她還說,安魯斯勳爵一定會成為一位好丈夫.任何家庭都不會拒絕這樣的男人跟自己的女兒結成伉儷。


    “昨天,”我說,“麥琪把一拉小花插在伯納德上衣的紐扣眼裏。”


    瑪麗認為這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她認為伯納德是個輕浮的小夥子。


    瑪麗也跟母親一樣偶爾給我讀讀法語書。有一天,我拿起一本叫《一個蠢驢的回憶錄》的書一頁頁地翻看,我忽然欣喜地發現我已經能順利地讀下來了。大家都向我表示祝賀,母親卻一句褒獎的話也沒有說。經過艱苦的磨難,我終於學會了法語,可以閱讀書籍了,盡管遇到較難的段落還需要有人給我講解,但我畢竟自己能讀了呀。


    八月底,我們離開高特裏茨去巴黎。高特裏茨今我終生難忘,在那裏我度過一生中幾個最愉快的夏天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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