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遜太太步出超級市場,朝著她停車子的地方走過去。她在想,停車子一天天的困難了。她忽然撞到什麽人身上,一個腳步有點跛的年老女人,正朝著她走過來。


    她陪了不是,對方驚呼了一聲。


    “呃,真是的,這—這一定是華爾透太太,可不是麽?依謝華爾透?你不記得我啦。我是瑪柏兒。很久前,哦—哦,我們在西印度聖荷諾的一家旅館裏,曾碰過麵呢。到現在快有一年半啦!”


    “瑪柏兒小姐嗎?當然,是啊。真沒想到會遇見你!”


    “見到你真高興啊!我和幾個友人在附近午餐,我等一會回去時,必定會經過亞爾頓的。今天下午你在家嗎?我多麽喜歡和你痛快的談談呀!見到老朋友,真叫人高興。”


    “我也是。三點過後,我都有空。”


    就這樣約好了。


    “老瑪柏兒,”安德遜太太微笑地自語著:“想不到能見到她。我還以為她早就死了呢。”


    瑪柏兒準三點,按響溫斯諾洛奇的門鈴。安德遜太太打開門,請她進去。


    瑪柏兒坐在為她安排的一張椅子上,不安的顫動一下,當她慌張時,便常會這樣—無論如何,她好象真的有點慌張了。在這種情形下,是會引起別人做出錯誤的判斷,而這也正是她所希望發生的情形。


    “見到你真高興,”她對安德遜太太說:“你知道,我認為上天處理世界上的事情,是多麽的奇妙!你希望再遇見的人們,真的又遇見了。日子過去了這麽久,我們能有這樣的巧遇真叫人意想不到。”


    “然後,”安德遜太太說:“人們說,狹路相逢,是嗎?”


    “是啊,的確,我想那話有點意思。我是說,這似乎的確是個很廣大的世界,西印度離英國,有這麽一段漫長路程。呃,我是說,當然我可能在任何地方遇見你。在倫敦,或是在哈諾德。在火車站,或在汽車上。有這麽多可能。”


    “是啊,有這麽多可能。”安德遜太太說:“想不到就在此地我遇見你,因為你根本就不住在此地。是嗎?”


    “不,不,不是。不過你家離我住的聖瑪麗梅德不太遠。我個人估計,大約隻有二十五裏路遠。在鄉村的二十五裏路,對一個沒有車的人來說—當然我無法買得起車輛的,我不會駕駛車輛—就不能這麽說了。所以,一個人真的隻有在汽車路上,看到他的鄰人,要不然就是在村裏有街車的路上。”


    “你氣色好極啦。”安德遜太太說。


    “我正要說,你氣色好極了呢。天啊!我不知道你就住在此地。”


    “才住沒多久,我結了婚。”


    “啊,我不知道。這多令人高興。我想,我一定是錯過了。我一向忽視了婚姻的啟事。”


    “哦,我結婚已有四五個月了,”她說:“我現在叫安德遜太太。”


    “安德遜太太,”瑪柏兒說:“是啊,我必須試著記牢。你先生呢?”


    她想,這問題有點不自然了,她沒問到她丈夫該多好。老處女們是以多問出了惡名的。


    “他是個工程師,”安德遜太太說:“他經營建築和裝潢分社。他—”她在躊躇了。“比我年輕。”


    “好極啦,”瑪柏兒說:“哦,天啊,好極啦。這些日子,男人比女人更容易變老。我知道,這麽說是不禮貌的,不過確是真的。男人們要做更多的事情,擔心工作問題。然後他們得了高血壓,或是低血壓,或心髒病、胃癌。你知道,我們通常不用太擔心生活。我想,我們有頑強的個性。”


    “或許吧。”安德遜太太說。


    她對瑪柏兒微笑,使瑪柏兒兩度安了心。上次她已見到過依謝,依謝樣子似乎很恨她。但現在呢,呃,或者她可能感到有點愉快了。她可能體會到,如果不是螞柏兒的話,她現在可能是在一處令人敬重的墓地石板下麵;而不是和安德遜先生,過這種被人認為是幸福的生活。


    “你的氣色好極了。”她說:“好快活吧。”


    “你也一樣啊。瑪柏兒小姐。”


    “呃,當然,現在我有點老啦!一個人有這麽多病痛,雖然不是絕望的病痛,但一個人若患上某些風濕、頭痛、或其他什麽病的話,實在也真煩人。天哪!我老是這麽嘮叨。哦,你住的地方多好啊。”


    “是啊,我們搬來隻有四個月。”


    瑪柏兒向四周望望。她寧願認為情形是這樣。她認為當他們搬來時,就已搬進了令人完全滿意的地方。高貴的家具,舒適又豪華。精致的窗簾,高雅的椅墊,顯示出特殊的藝術風味。她知道了這表麵上豪華的原因了。這是去世的拉菲爾先生的慷慨遺贈強有力的表現。她高興的想到,拉菲爾先生沒有改變他的主意。


    “我想,你已看到拉菲爾先生去世的啟事了。”依謝說,她好象已知道了瑪柏兒的心思一樣。


    “是的。我看到了。大約在一個月前。我好難過,也很惋惜。雖然我知道,他自己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他也暗示好幾次,他的日子不會久了。他不愧是個勇敢的人,可不是嗎?”


    “是啊。他確是一個很勇敢的人,真的是個好人。”依謝說:“以前我替他工作的時候,他給我的薪俸非常優厚,那時我就把這筆錢儲存下來。因為我是個獨立的人,我不希望得到他任何更多的錢。”


    “是啊,”瑪柏兒說:“我對這非常高興。或許我認為—,當然,他什麽也沒有說—可是,我在奇怪。”


    “他遺留給我一筆巨額遺產。”依謝說:“意想不到的一筆巨款。真令人大感意外!最初我幾乎不相信。”


    “我想,他想使你驚奇一下呢?也許他是那樣的人。”瑪柏兒接著說:“他有沒有遺留下什麽給—哦,他叫什麽名字的?—那個男侍從,服侍的護士?”


    “哦,你是說佳克遜嗎?沒有,他並沒有遺留給佳克遜什麽,不過,我相信,去年他送了一些漂亮的禮物給他。”


    “你常看到佳克遜嗎?”


    “沒有。我僅在那島上見過他一次。他同拉菲爾先生回英國後,便沒和拉菲爾住在一起了。我想,他到傑薩或瓜阿薩,什麽貴族那邊去了。”


    “我真想能再見到拉菲爾先生。”瑪柏兒說:“在我們被這麽搞亂了之後,似乎是可怪的。他、你、我,還有某些旁的人。然後,當我回到家鄉時,六個月過去了—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我們在緊要的關頭,是多麽的親密,但我對拉菲爾,了解得又多麽少。當我看見他的死訊後,我就一直在想,並希望我能多知道一點。他在什麽地方出生的?還有關於他父母的情形,他們是怎樣的人?拉菲爾先生有沒有子女、侄兒、堂表兄弟姐妹或任何家人。我多麽想知道呢。”


    依謝微笑了一下。她望一下瑪柏兒,表情似乎在說:“是啊,我相信,你對認識的任何人,總想知道每一件事情的。”可是,她僅僅說:“不,每個人真正知道他的,隻有一件事。”


    “就是他富有,”瑪柏兒立刻接上說:“這就是你想說的,是嗎?當你知道某人有錢,呃,說不出怎的,你就不會再多問了。我是說,你就不會再想多知道些什麽。


    當你說:‘他很有錢’,或是你說:‘他有錢極了’,你說話的聲音,就會放低一點,因為錢財給人的印象總是這麽深刻,是不是?”


    依謝大笑了一下。


    “他沒結過婚,是嗎?”瑪柏兒問:“他從沒有說起過有妻子。”


    “他妻子已去世很久了,好象是在他們婚後的四五年吧。她比他年輕多了。聽說,她是患癌症死的。真不幸。”


    “他有沒有子女?”


    “哦,有啊。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嫁了人,住在美國。另一個在年輕時便死了。我有一次遇見在美國的那個女兒。她不太象她父親,是個樣子很冷靜的年輕女人。拉菲爾先生從沒提起過他有兒子的事。我相信,他兒子在幾年前死了。”


    “哦,天啊!這多麽令人傷心。”


    “這事情發生在好久前了。他大概是搭飛機去了什麽地方,可能是到國外去了。結果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就在那地方死去的。”


    “拉菲爾對這件事很煩惱嗎?”


    “誰知道呢!”依謝說:“他是這樣的人,總是不要吃人的虧。如果他兒子不成器,他會認為他是他的一個負擔,而不是指望;我想,他不太重視他的孩子。也許他會寄錢給他當生活費,負了應盡的責任。不過,不會再多想過他。”


    “他從沒說過他,或提過其他任何的事嗎?”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他是這樣一個人,對私人感情,或他自己的生活,從沒有多說過什麽。”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隻是我認為,也許你當了他這麽些年的秘書,他可能對你吐露過什麽煩惱。”


    “哦,他不是一個吐露煩惱的人,”依謝說:“有時我甚至懷疑,他是否有過什麽煩惱。人們也許會說,他專心在他的事業上麵!隻關心他的事業,就好象這是他唯一的兒子或女兒一樣。他的樂趣全在這上麵。”


    “他到死的時候,也沒享過福呢。”瑪柏兒囁嚅著重複地說了一遍。“因此沒有什麽特殊的事情使他煩惱,在他死前也沒有?”


    “沒有。為什麽你要這麽想呢?”依謝好象吃驚了。


    “呃,”瑪柏兒說:“我隻是奇怪,因為事情的確令人煩惱—我不是說年紀老了—因為他真的不老;我是說,當一個人患了病,對某些事再無能為力,需要把事情看淡些時,那些未了的事情便會讓人更加煩惱。‘“說得對。我懂你的意思了。”依謝說:“但我不認為,拉菲爾先生是那樣的人。我已有幾年,沒當他的秘書了。”


    “哦,是啊!拉菲爾沒有了你,一定很苦惱。”


    “哦,”依謝說:“他不是會為了那種事苦惱的人,他不久就有了另一名秘書了。如果他認為不適合,他就會親切的和這位秘書握手,請她走路,再請旁的人。直到找到合適的人為止。他一向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


    “是啊,我明白的。雖然他常發脾氣。”


    “他確實喜歡發脾氣。”依謝說:“我想,這讓他的行動有點戲劇化了。”


    “戲劇化,”瑪柏兒想著說:“你認為—我時常想知道—拉菲爾對犯罪方麵,有什麽特別興趣嗎?我是說,做做研究啊?呃,我說不出”“你是說,為了在加勒比海發生的那件事嗎?”依謝的聲調突然變得生硬了。


    瑪柏兒覺得她感到懷疑,她必須想法子,試試運用一些有用的知識。


    “呃,沒有,不是為了那件事,不過後來,也許他對正義和公理,和沒有得到應有的伸張的案件,感到了興趣,或是—呃”她好象更慌張了。


    “為什麽他對那樣的事情會感到興趣呢?我們先別提在聖荷諾發生的那件怕人的事情。”


    “啊,我想你說得對。我真的很抱歉。我剛想起,拉菲爾提到某些事情時古怪的語氣。我隻想知道,他是否有什麽見解,你知道,關於犯罪的原因方麵?”


    “他的興趣常都放在金融上麵,”她說:“但一個真正聰明的欺詐犯,也許會令他感興趣,其他沒別的—”


    她仍冷冷地望著瑪柏兒。


    “對不起,”瑪柏兒歉疚地說:“我—我不應當提起過去的不幸和痛苦。我必須走了,去趕搭火車,時間來不及了。哦,天啊!我的旅行袋怎麽啦?哦,在此地呢。”


    她收拾旅行袋、陽傘,和旁的一些用的東西,磨蹭得讓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


    她走了出去,回頭望著依謝,依謝正想留她喝茶。


    “不,謝謝你。可惜我沒時間了。我真高興再見到你,祝福你,希望你生活得快樂。你現在應該不會再接受什麽工作了,是嗎?”


    “哦,有些人們會接受的啊。他們可以由此尋得樂趣。若她們沒事可做時,就煩悶了。不過,我想,我寧願享受清閑的生活。我也在享受這筆遺贈呢。他真好,他想要我—呃,想要我享受他遺贈給我的財產,即使我享受得使他認為有點笨,這種女性的做法!高貴的服裝、時新的發型,類似那樣的事情。拉菲爾曾認為,這麽做是很愚蠢的。”她忽而接著說。“我真喜歡他,你知道,瑪柏兒小姐,是啊,我非常喜歡他。我想,這是因為他對我象是一種挑戰吧。他不是個容易應付的人,所以,我做得很開心呢。”


    “應付他?”


    “哦,不完全是應付他,不過,也許你比他更了解我呢。”


    瑪柏兒急速的從馬路上走去。她回頭望了一下,揮揮手,依謝仍站在門前石階上,高興地揮手回禮。


    “我想這可能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有些事情她知道的。”瑪柏兒自語:“我想我錯了。不,我不認為她關心到這件事。噢,天啊!我感覺到拉菲爾先生,希望我比那時更聰明一些。他希望我把事情湊合在一塊兒—可是,什麽事情呢?我想下一步該怎麽做呢?”她在搖頭。


    她需要很仔細地思考了。這件事情好象在等著她一樣。等著她拒絕、接受、或了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或希望給她某種指點。她偶爾閉上眼,試著想拉菲爾的臉。他坐在西印度群島旅館的花園裏,坐在他熱帶地區的套房裏;發脾氣時抽著的臉;偶爾的幽默。她真想知道的是,他心裏在想哪些事情當他計劃了這件事,並動手引誘她答應,勸她接受—呃,也許人們會說—威脅她答應。了解了拉菲爾的人,會認為第三個想法更有可能。姑認為他是想把某件事做到,他便選種了她,不一定要她去做成。為什麽呢?


    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她?但為什麽他該想到她呢?


    她在回想拉菲爾先生,和發生在聖荷諾的這些事情。也許他死的時候,他曾思考過的問題,使他又回想起,那次在西印度的旅行了。這是否和在那裏的某些人有關聯呢?那些參與的人,或是一名旁觀者,而使他想到了她?有某種連接或關係?如果沒有,為何他忽然想到了她?她有什麽地方能對他有幫助呢?她是個上了年紀,很平凡的一個人,身體不怎麽棒,心理上也幾乎不比往日那樣的靈敏。她有什麽特別可貴的地方呢?如果說有的話。她想不出有什麽可貴的地方。在拉菲爾方麵,可能是有點開玩笑性質?即使是在他快死時,也可能想出一些玩笑,來配合他特別的幽默感。


    她不否認,拉菲爾非常可能想開個玩笑,即使他臨終時候,他還是不會放棄他的幽默感。


    “我一定,”瑪柏兒堅決地自語著:“我一定有某些特質。”畢竟,因為拉菲爾先生已不複存在這個世界上,他本人無法享受他的玩笑了。而他到底又有些什麽特質呢?


    “我有什麽能力,能為了任何事情,對任何人有用處呢?”瑪柏兒自語說。


    她相當謙虛地在自做思考。她天性好奇、好問,而這也正是這種年紀的典型表現。你可以從心理學方麵,或請私家偵探調查,喋喋不休和多管閑事正是她這種年紀的人的特征。


    “一個多嘴老太太,”瑪柏兒自語著說:“是啊,我完全明白了,做一個多嘴的老太太。世上有這麽多愛長舌的老太太,她們全這麽相象。當然,是啊,我很平常。


    一個平凡又有點浮躁的老太太。這當然是很好的掩護。天啊!我想知道,是不是我想對了路?有時我的確明白,人們是怎樣的人。我是說,我知道人們是怎樣的人,因為他們使我想起,我認識的某些旁的人。因而我知道一些他們的缺點和優點。我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人。就是那樣的人。”


    她又想到聖荷諾和金棕櫚灘旅館。嚐試利用訪問依謝後可能獲得的連結,這卻沒有確實的結果。從那裏似乎沒有指引出任何更進一步的步驟。他的請求,同瑪柏兒應當忙碌的一些事情,一點也沒有關係,她仍舊不知道事情的性質!


    “天啊,”瑪柏兒說:“拉菲爾先生,你真是個無聊的人!”她放大聲音說,音調裏充滿了譴責。


    稍後,她爬上床,用熱水枕舒適的放在背部風濕最痛楚的部位,半歉疚地說:


    “我已盡了最大力量了。”


    她大聲地說,象在對房裏的某個人說話一樣。真的他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在他倆之間,可能有一些精神感應或電話上的聯絡,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就要說得確實和中肯了。


    “我已盡力。這是我能力最大的極限。現在我必須看你的了。”


    她邊說,邊讓自己睡得較舒適些。


    她伸出手,關上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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