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手旁觀的曲漾歎了口氣,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師弟,現在外界都知道你為了練那門假冒偽劣的上古秘籍,連子孫根都狠狠心舍棄了。你這會兒知道真相,又被人將自己的秘密廣而宣之,心裏自然是不好受,我們都懂。” “但誰修煉時沒走過歧途,迷途知返就好,日子總還是要過的,往前看吧。” 你說啥? 不是,誰特麽告訴你,我斷子絕後了? 都瞎傳什麽啊! 窗外天色暗沉,雨線連綿不絕,雲層厚厚的,陰沉的天色一如此時楚驍跌至穀底的心情。 楚驍氣得嘴唇直哆嗦,拍著床框大怒:“胡說八道!我沒有!我根本沒有!” 曲漾配合點頭,惋惜應聲:“是,你現在沒有了。” 楚驍:“……” “我說,”楚驍咬牙切齒,“我說我沒有斷子絕孫!我傳宗接代的物什還在!那都是別人瞎造謠的!” “現在長了張嘴就能聽風就是雨地胡謅八扯了?”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現在出去辟謠,他往日裏塑造的形象上也帶著抹不下去的汙點了。 ——為自宮秘法豪擲三千一百塊上品靈石的,他楚驍是開天辟地的古往今來第一人。 楚驍仰著頭看向站在床前,白衣款款的如玉溫潤公子,眸光陰森了一瞬。 嗬,師兄? 架子端得倒是挺足,光風霽月的假象也做得挺好,真是把先前如同喪家犬的落魄忘得一幹二淨了,竟然敢陰陽怪氣嘲諷到他身上。 楚驍冷笑一聲,如同機關槍一樣連連發問。 “這裏沒有別人,薛聆羽,你還戴著那副關心師弟的麵具做什麽?真是虛偽又惡心。” “哦,我忘了,你也隻能在這會兒往我身上踩上兩腳,看看笑話了。” “但是啊,凡事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實力,你覺得憑你修了幾年還是築基的修為,你配在我這裏找死嗎?” “你大可以試試。”曲漾也笑,語氣平淡。 語罷也不同他計較,曲漾轉身向外走。 楚驍盯著他的背影,被子下拳握得死緊。 他懷有係統,斷了也能再塑,才動了修煉那本功法,一步登天的想法,但終究狠不下心。 不過也好在他沒能狠得下心,不然豈不是更為可笑了? 他前腳剛走,後頭一人便隨著道童推門進來。 楚驍以為是曲漾沒走,煩躁地回過頭來,正要劈頭蓋臉地罵出聲,卻見那人並不是薛聆羽,反而是早先回了宗門的崔景浩。 他來做什麽?楚驍倚著高高墊起得枕頭,不動聲色上下打量。 料想崔景浩的靈根沒有修補好,不過幾日沒見,如今他渾身上下罩著一層死氣沉沉的暮氣,眼窩凹陷下來,眼底卻閃爍著瘋狂,開口第一句便是—— “薛聆羽他被人奪舍了!” 楚驍吃了一驚,到嘴的趕人話咽回去,微微眯眼沉思。 崔景浩卻等不及了,恨恨道:“我的靈根便是他毀掉的!” “雖然修為同是築基巔峰,但他修為沒我深厚,又有心魔困束,哪裏能打得過我?” “可事實就是,那天晚上他到我院中,僅用一招便將我重創!讓我失去了靈根!而且你看他近日,不複以往陰沉喪氣又沒用,他肯定是被人奪舍了!” “所以呢?”楚驍有幾分訝異,不過早在天闕城拍賣會那兩日便有心理準備,因此倒還鎮定,他一手在膝蓋上輕敲,自覺穩坐釣魚台,老神在在地問。 崔景浩冷笑:“你和他之間不是素有仇怨?過幾日去往秘境,由我祖父帶隊,屆時你們配合一番,何愁拿不下他?” “容我再好好想想。” …… 到了晌午時分,瀟瀟雨歇,雨後的暖陽鍍了層金邊,日光不算很熱烈,微風和暢,遞來泥土混著花草的清新氣息。 曲漾一手支著側腦,在石桌前懶洋洋翻看著本劍譜,時不時輕抿一口熱氣漸漸消退的清茶。 愜意。 阿泗是在他這當值的小道童,聽了幾嘴八卦意猶未盡回來了。 “薛師叔,您派我打聽的消息,剛我都問了。” 曲漾視線停留在劍譜上,慢慢翻過一頁,問道:“今年太微秘境又快開啟了吧?宗門是怎樣安排的?” 他低頭收頜的模樣,與周遭清幽的環境構成了極溫柔的寫意畫卷。 小道童忙收回驚豔的目光,垂頭正色道:“這次是由二長老帶隊,兩日後啟程。先是到這次主持秘境的丹陽宗修整,之後各宗門優秀弟子進入秘境,根據所出考題進行比試,最終決出排名。等從秘境回來,會去參加丹陽宗一個元嬰祖師的論道大典。” 太微秘境五年一啟,今年與往年相比大致流程沒有變,但是模式和細微處肯定是要換點新花樣的。 曲漾心中有數,狀似不經意,又問:“玄翊劍尊那邊……” 小道童想了想道:“劍尊他準備閉關了,臨閉關前,叮囑說要陸師叔和楚師叔兩人在太微秘境裏拿個好名次。” “啊對!”小道童一拍腦袋,似是又想起來什麽,忍俊不禁匯報,“楚師叔近日正挨著山峰澄清,明裏暗裏說什麽閹人相貌女氣,聲音尖細,跟他如今的英挺陽剛分毫不符,還……還叫醫善堂的老長老給他‘驗身’作證。” “驗身作證?” 小道童連連點頭:“可不!我可是看到了,那年紀老大的長老給他驗完仍皺眉臭著張臉,指著楚驍鼻子罵他‘什麽東西’,到老人家麵前來耍流氓。” “不過那流言確實在宗門內止住了些,眼看人都惱羞成怒了,再碎嘴也不能把人給得罪了。” 曲漾聽得笑了一下,又低頭看了起來。 轉眼兩天過去,啟程這天,各峰弟子在演武場前的空地上匯集。 有人三兩成團說著什麽,注意到曲漾走來,談話聲弱了幾分,接著便有人時不時轉頭打量他一眼。 顯然是將他也加入了話題當中。 “感覺自從他在宗門大比上,當著全宗門人麵前丟了那麽大個人之後,似乎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你要是像他那樣,被一個比自己小將近十歲的師弟打成那副德行,你也沒臉出來見人,乖乖在家窩著不出來。” “我一看到他就想起他那個與魔修勾結的祖父,一早上的好心情全散沒了。” “……” 聒噪聲入耳,曲漾仍是那副溫潤的模樣,他低頭看池內搖擺盛放的粉白芙蕖,不知在想什麽。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讓開了條可供幾人通過的道路。 “楚師兄來了!”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這才多久,已經結丹了!” “當然沒法比了,像是楚師兄這樣的,可以說是咱劍朝宗的排麵,偌大修真界的少年英才,那天賦怎是我們這些人能夠匹及的。” 曲漾側眸看去,他的師弟師妹並肩而來,長劍負在背後,劍朝山量產批發的雪白長袍兜在身上,也是豐姿卓絕,朝氣風流。 曲漾看到了他們,他們也注意到了他。 陸流涵眉頭微皺,撇過頭去,楚驍則是含有深意地一笑,那笑還沒在唇角上勾勒完全,曲漾已經轉回了頭。 楚驍笑容僵在了臉上,表情淡了下來。 他們算是踩著點過來的,沒多一會兒,二長老緩緩抬步過來。 “清點一下人數。”他目光不著痕跡掃過曲漾,扭頭對身旁弟子吩咐。 “是。” 二長老右手一展,一艘精致華美的小舟出現在掌心,隨著袍袖向上揚起。 那小舟被飛擲到空中,猶如風鼓戰旗,幾個呼吸間漲大成一尊龐然大物,落下重重陰影。 “上船罷。”二長老率先騰躍到飛舟上。 曲漾順著人流飛身上船,周圍的弟子不約而同散到別處,顯而易見的嫌棄,不願與他為伍。 垂眼笑了一下,曲漾盤膝坐在了正中。 眾弟子:…… “師兄,”楚驍不知何時坐到他身側,仿佛是忘了昨日的窘迫,笑裏頗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道,“今年講座論道的仍是師伯玄清祖師,五年前他主持的論道大典師兄也是參加過的。” “您受了他老人家點化,我們師姐弟二人作為師尊的弟子,等到了丹陽城,都要前去拜會,不如同行吧?” “不過,”他話鋒一轉,笑意加深,“玄清祖師在考教後輩上很是嚴謹,師兄多年為心魔困擾,修為進境停滯不前,哪怕不是師尊的弟子了,師弟也還是怕您會將師尊他老人家臉麵丟盡。” 楚驍聲音刻意壓低,說到後邊,仗著修為比眾多弟子高深,嘴上做唇語,卻靈氣暗渡傳音過來。 “大,師,兄,”他那張俊秀的臉湊近,停在一個眾人看不清的微妙角度,笑得有些猖獗,“這麽上趕著丟人現眼啊?” 像是以前在四下無人時,撕掉彼此維持的假麵,毫無顧忌地嘲諷一樣,楚驍邊這般做著,邊暗暗盯著曲漾反應。 他不確定現在這副軀殼裏的究竟是原來的薛聆羽,還是奪舍了的另一人,索性先行出言試探。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倏然捏住前伸的頸項,刺骨冰涼,楚驍打了個冷顫,駭然色變。 意識到自己下意識的退卻,楚驍咬了咬舌尖,眼神轉冷。 “阿驍!”陸流涵不住地緊張。 “別湊這麽近,”曲漾抽回了手,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低頭擦拭,“這兩年你很得意?” “你想說什麽?” 眼神莫名打量幾眼麵前的男女,曲漾笑得倒真像個關懷小輩的大師兄。 “老話說得好,人生得意須盡歡。到了丹陽城自在些,別總想著管些閑事,趁還活著好好玩幾天。” “嘖,想殺了我?你還有幾分血性了?” 楚驍一陣稀奇,嗤笑一聲又傳音過來:“也行,畢竟師兄自不量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但師弟還真是百看不厭。” “那好巧。”曲漾繼續溫聲陰陽怪氣,沒再理他闔眸養神。 楚驍默默在心底記下:是奪舍。 入夜,行進隊伍在山間平地紮營,守夜人先由各峰年長些的弟子當值,曲漾也在此列。 層層厚雲遮天蔽月,篝火早前也熄了,隻剩堆起的灰炭,四野陷入沉寂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