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是他們結婚的日子。  夢裏,蕭昀猛地醒過來,忙道:“幾時了?”  “午時了。”  “午時了!”  “對啊。”  蕭昀原以為回應他的應當是待會兒和他一起鬧洞房的狐朋狗友,身前的聲音卻沙啞難聽,他仔細看去,是個脊背佝僂的短褐衣瘦幹老頭。  蕭昀環顧,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牛拉的門板上,老頭正在前麵甩著鞭子打牛屁股,催牛快速行進。  蕭昀瞪大眼睛:“我在哪兒?我不是要洞房花燭嗎?”  老頭歎了口氣:“愛國,別做夢了,醒醒。”  蕭昀愣住了:“你喊我什麽?”  “蕭愛國啊。”  蕭昀騰得從門板上爬起來,看著自己綁著木板的莊稼人碗口粗的左腿,心頭前所未有的驚恐。  老頭見他起來:“那你自己走吧,小心腿,你說你真是想不開,非要來參加你弟弟的婚禮,路上還摔斷了腿。”  “我不拉你了,反正快到了,他們家就在前麵,”老頭歎了口氣,“我說你是何苦呢,你娘子都懷了你弟弟的孩子,你還能叫她打了不成?人貴自知,你弟弟樣貌俊逸,身子又強健,十分能幹活,是個姑娘都喜歡的。”  “愛國啊,我勸你就吃了這個啞巴虧,別去自取其辱了,老早你娶你那媳婦兒,我們就私下說,你和她不般配,不是一路人,她長得太漂亮了,決計不是安分的,不是你能駕馭的了的,哪能對你死心塌地啊?指不定就把你耍得團團轉,反正心裏肯定沒有你,你看吧,果然如此,你就進京趕個考,她連你弟弟的孩子都懷上了,那肚子那麽大,少說三四個月了,肯定是你前腳剛走,他倆後腳就滾一起——”  “我放你媽的狗屁!那是老子的媳婦兒!老子的!孩子也是老子的!老子的!”蕭昀怒道。  老頭略帶憐憫地看著他。  自從謝才卿和蕭昀私奔後,蕭愛國就總神誌不清,叫囂自己才是蕭昀,奪走了兄長的妻子。  村上人都理解他,隔壁李村受到重大打擊的張二麻子也篤信自己掉進水裏淹死的小兒子沒死,還總笑嗬嗬地和旁人說,小兒子就在屋裏玩兒呢。  ……  蕭昀杵著拐棍一路飛奔,終於趕到了鎮上張燈結彩的那戶人家家裏。  “蕭愛國!你怎麽來了!”  人群看著往悶頭往裏麵衝的矮壯男子,震驚騷動起來。  “蕭愛國!是蕭愛國!”  蕭昀怒道:“你他媽才是蕭愛國!老子是蕭昀!”  “蕭愛國這是瘋了嗎?”  “可能打擊太大了吧……”  人群竊竊私語,蕭昀不顧一切,粗暴地推開周圍的人,終於衝到了最裏麵,腳步卻猛地頓住了,如墜冰窖。  最裏麵,司儀剛喊完“三拜夫妻”,高大俊逸的男子就橫抱起了一邊身材纖瘦亭勻的謝才卿。  人群哈哈大笑:  “這就等不及送入洞房了?”  “說什麽呢!人娘子懷著孩子呢!”  “哦對,我都忘了,蕭昀可真疼媳婦兒!”  謝才卿肚子隆起,紅了臉,白皙如玉的手搭在男子肩上,男子將他穩穩抱著,衝在座賓客一點頭:“謝謝各位捧我蕭昀的場,蕭昀就先不奉陪了。”  “沒事沒事,哈哈哈還是娘子和孩子重要。”  “真好啊,真般配啊。”  “蕭昀”掃視人群,目光最後落到了衝進來的“蕭愛國”身上。  蕭昀一瞬間看清了他的臉。  古板冷淡、威嚴端肅。  江懷逸。  “我草你媽江懷——”  蕭昀下巴一點,渾身一震,猛地醒了。  尹賢見陛下睡著了,過來給他披外袍,被他這麽一吼,直接嚇跪了:“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蕭昀眉頭猛地一皺,心頭浮上一絲莫名的煩躁不安,揮之不去,甚至變本加厲,成了心慌。  他沉默幾秒,看了眼窗外濃黑陰鬱的夜色,皺眉道:“你去大牢看看。”  ……  江懷楚答應不再說惹他不快的話後,江懷逸才將江懷楚嘴上的封條揭下。  馬車以最快的速度行駛,一個多時辰,他們已經出城三十裏,最多再行駛一個時辰,他們就徹底脫離了京城的管轄區,進入了地方。  到時候危機就徹底解除了。  一路上江懷楚幾次三番想同江懷逸搭話,可能是道路不平兼之行進過快,馬車過於顛簸,每次一張口,就是一陣竄上喉嚨的惡心,他忍不住扶著車窗幹嘔起來。  第一次江懷逸還緊張關切地問,後知後覺他是害喜後,臉頃刻就冷了下來,眸光如刀,仿佛想透過時空殺死誰。  江懷逸沉著臉:“忍著,離了京城區域,再讓太醫給你看。”  江懷楚搖搖頭:“……我沒事。”  胎是有點不穩,之前他不知道,還和蕭昀那樣做了,之後情緒還劇烈起伏,沒流了都是他幸運。  眼下還沒到先兆流產的地步,但也經不起別的衝撞了,隻不過事急從權,哪有時間顧得上孩子。  江懷逸冷聲說:“多大了?”  “……剛一個月出頭。”  “你們不是才睡了一個月出頭?”江懷逸冷笑,“前幾次就懷上了,後麵還讓他玷汙了一個月?”  被親人這樣問,江懷楚麵紅耳赤:“……我,我不知——”  又是一陣難受湧上喉頭,眼見江懷逸的唇角又拉了下來,江懷楚立即識趣聽話地閉上了嘴,在江懷逸漆黑目光的注視下,努力壓下密密麻麻的羞恥感。  又行進了約莫一炷香,外頭卻隱隱傳來了馬蹄聲,聽著聲音,就可以想見塵土飛揚、策馬疾追。  江懷楚臉色驟變,江懷逸臉也沉了下來。  馬車外的親信紛紛握緊短刀匕首,神色戒備,幾乎幾個眨眼間,漆黑道路的正後頭,傳來一聲馬的仰天嘶鳴。  江懷楚手指微顫,掀開一點簾子,隔著夜裏的霧蒙蒙水汽,看到了月夜下駿馬背上俊美無儔的玄衣男子。  蕭昀縱馬疾行了一路,黑金色的發帶上隨風飛揚,難得有幾分少年郎的意氣風流,眉宇間卻更多的是一個追殺敵首將軍的冷酷心狠,以及一個皇帝不可侵犯的威嚴和高高在上,沒有一絲情郎的愛戀不舍。  江懷楚臉色微白,深吸一口氣,前所未有的平靜。  該來的總會來。  他摸了摸肚子。  世事難料,簾子外的那個,是它的另一個父親。  兩日前愛語親昵,兩日後形同陌路。  滿心地對不起它,讓它在這個時候懷上,遭了那麽多罪,還要看到這刀劍相向的場麵。  幾息功夫,幾匹駿馬已經從四麵八方衝來,將江懷逸一行人團團圍住,南鄀親信和彌羅護送之人拔刀,麵色凶狠,儼然是孤注一擲的意思,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蕭昀在白馬背上懶散一笑,唇角含著一絲譏諷:“心肝兒不下來見見朕麽?”  江懷楚笑了一聲,放下搭在肚子上的手,就要大大方方掀簾,江懷逸卻按住了他的手,自己先一步掀簾。  蕭昀看到江懷逸那張和夢裏如出一轍的臉,臉色驟然陰沉下來,攥著韁繩的手發緊,皮笑肉不笑道:“哦,你也在啊,難怪心肝兒這麽著急走呢。”  江懷逸怒道:“你……”  蕭昀壓根不搭理江懷逸:“心肝兒什麽時候又跟指揮使關係這麽好了,他都為你做到這地步了,朕居然又不知道,也是,朕不知道的可多了去了,江懷逸就不吃醋麽?”  蕭昀懶洋洋笑道:“也是,自己心上人在朕榻上,日日夜夜被朕操得神魂顛倒,他要醋早就醋死了。”  江懷逸愣了愣,慢一拍反應過來他什麽意思,臉色鐵青:“你嘴巴放幹淨點!”  江懷楚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怎麽了?朕說的哪句話有假?難道不是嗎?”  蕭昀嘖了兩聲:“心肝兒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你,不怕被朕發現,也要維護你呢,估計和朕你儂我儂的時候,想的也是你吧,怎麽就沒叫朕叫成你呢?”  “好一對苦命鴛鴦啊,朕可是不知不覺做了惡人呢,”蕭昀漫不經心道,“心肝兒眼光實在不太好啊,挑了個窩囊廢。”  江懷逸的手攥成了拳,從江懷楚被關進大牢起,他就和蕭昀不共戴天,眼下他更是當著自己的麵侮辱他和江懷楚。  江懷楚怕江懷逸做出不理智的舉動,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江懷逸的拳頭,這種時候,心頭竟覺得有些好笑無奈。  他憑什麽讓蕭昀相信自己?  蕭昀是個皇帝,連他身邊人都隨時隨地可能害他,難以信任,更別說是自己一個敵國人。  他也的確居心叵測。  怎麽解釋?從何解釋起?  這一個多月,他是對蕭昀一心一意,從未有過加害的念頭,可有意義麽?怎麽證明?  說出去隻不過是自取其辱,倒像搖尾乞憐,說不定還是火上澆油。  他現在說的每一句話,蕭昀都不會相信的,誤會了也好,至少不用解釋自己的真實身份。  心頭微微酸澀,江懷楚苦笑,他終究是演戲太久,不知何時悄然入戲,有點分不清他是謝才卿還是江懷楚了。  馬車裏的人無動於衷,一陣漫長窒息的沉默裏,蕭昀心頭火竄了幾倍,越發憋悶,眼底殺意肆虐。  他連反駁一句都不願意麽?  這態度,是默認了麽?  他這輩子都沒被這麽玩弄侮辱過。  “心肝兒不肯出來,”蕭昀作勢歎了口氣,“那隻能朕去見你了。”  他尾音冰冷,話音未落,人已縱馬疾衝了過來,南鄀親信大驚,齊齊迎上,江懷楚也不顧江懷逸阻攔掀簾。  “你想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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