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邱裏-波洛在大鑄鐵門前停頓了一下,他沿著前頭蜿蜒的車道看過去,樹上殘留的金褐色的枯葉緩緩落下,櫻草花季已經過去了。


    波洛歎了一聲,他轉向一旁,輕敲著白色小門房的門。


    過了幾分鍾,他聽見裏頭的腳步聲,那種慢吞吞,猶豫的腳步聲,福裏亞特太太打開門,這次他看見她那蒼老脆弱的樣子並沒感到吃驚。


    她說,“波洛先生?又是你?”


    “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


    他隨她進去。


    她請他喝茶而他謝絕了,然後她以平靜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麽來?”


    “我想你猜得出來,太太。”


    她的回答轉彎抹角。


    “我非常累。”


    “我知道。”他繼續說,“到現在已經有三個人死了,海蒂-史達斯,瑪蓮-塔克,老莫德爾。”


    她猛然說道:


    “莫德爾?那是意外事件,他從碼頭掉下去了,他非常老了,眼睛瞎了一半,而且他在酒館喝酒。”


    “不是意外事件,莫德爾知道得太多了。”


    “他知道什麽?”


    “他認得一張臉,或是走路的樣子,或是一個聲音——這一類的,我第一天來這裏的時候跟他談過話,他告訴我有關福裏亞特家族的一切——關於你的公公和你丈夫,還有你在戰爭中遇害的兒子。隻是他們並沒有兩個都喪生,是嗎?你的兒子亨利跟他的船一起沉入海裏,但是你的第二個兒子,詹姆士,並沒有喪生,他逃亡了。他起初或許被報道為‘失蹤相信已死’,而後來你告訴大家說他喪生了。這不關別人的事,沒有人不相信。為什麽他們要不相信。”


    波洛停頓一下,然後繼續:


    “不要以為我對你沒有同情心,太太。生活對你來說一直很艱苦,我知道。你可以對你較小的兒子不存在任何妄想,但是他終究是你的兒子,而且你愛他。機盡你一切所能給他新生。你當時照顧一個年輕女孩,一個低能但卻非常有錢的女孩。噢,是的,她是有錢。你對外界說她父母親失掉了他們所有的財產,說她窮,說你忠告她嫁給一個比她大好幾歲的有錢男人。為什麽該有人不相信你說的故事?這又是不關別人的事,她的雙親和近親都死了,巴黎的一家法律公司聽從聖麥威爾的律師指示行事。在她結婚時,她即掌握她的財產控製權。她,如同你所告訴過我的,溫順、熱情、容易受人左右。她丈夫要她簽名的任何文件她都簽,有價證券或許都變更轉賣了好幾次,但是到頭來所需求的財務結果還是達到了。喬治-史達斯爵士,你的兒子的新身份,變成了一個有錢人而他太太變成了一個窮人。自稱‘爵士’並不違法,除非是為了騙財,頭銜帶來了信心——它暗示著,如果不是出身,就一定是財富。所以有錢的喬治-史達斯爵士,老了一些,外表也改變了,留了一把胡子,買下‘納瑟屋’,過來住在屬於他的地方,盡管他從小時候起就一直不住在這裏。在戰爭摧殘之後,沒有任何一個留下來的人可能認出他來,但是老莫德爾認得。他保守秘密,可是當時他狡猾地對我說‘總是有福裏亞特家的人住在納瑟屋’裏時,那是他自己私下的一個笑話。”


    “這麽一來一切都很順利,或者你自以為這樣。你的計劃,我完全相信,到此為止。你的兒子擁有了財富,他祖先的房子,而且盡管他的妻子智能不足,但她是個美麗溫順的女孩,而你希望他會待她好,希望她會快樂。”


    福裏亞特太太以低沉的聲音說:


    “我是以為會那樣——我會照顧海蒂,愛護她。我絕沒有想到……”


    “你絕沒有想到——而且你的兒子小心不告訴你,在跟她結婚的時候他已經是使君有妻了。噢,是的——我們已經找遍了我們知道一定存在的記錄。你的兒子在意大利的裏亞斯德娶了一個女孩,一個他在逃亡之後藏身的黑社會裏的女孩。她不想離開他,他也不打算跟她分離。他把海蒂當作取得財富的手段而答應了婚事,但是他自己內心裏,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打算做什麽。”


    “不,不,我不相信!我無法相信……是那個女……那個邪惡的女人。”


    波洛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


    “他決心謀殺,海蒂沒有親戚,朋友少。他們一回到英格蘭,他就把她帶來這裏。仆人在那第一個晚上幾乎沒見到她,而他們第二田早上見到的女人不是海蒂,而是化妝成海蒂而且舉止行為大致跟海蒂一樣的他的意大利妻子。事情又可能到此為止,假海蒂會一輩子想真海蒂一樣過下去,盡管她的智力無疑的會出人意料地增進,由於曖昧的所謂‘新治療方法’。那個秘書,布魯伊絲小姐,已經了解到史達斯夫人的智力並沒什麽不對勁。”


    “可是後來一件完全預料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海蒂的一個堂兄寫信說他要坐遊艇旅行到英格蘭來,盡管那位堂兄好幾年沒見過她的麵,但是他不可能被一個冒牌貨騙過。”


    “奇怪。”波洛中斷他的敘述說,“雖然我想過狄索沙可能不是真正的狄索沙,卻從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在另一方麵——也就是說,海蒂不是真正的海蒂。”


    他繼續:


    “應付那種狀況可能有幾個不同的方法,史達斯夫人可能稱病避開會麵,但是如果狄索沙長期留在英格蘭她就計劃無法一直避開跟她會麵。而且已經有了另外一個麻煩。老莫德爾,年紀大了多嘴,時常跟他孫女聊天。她或許是唯一費心去聽他講話的人,而且甚至她也不相信他講的大部分話,因為她認為他‘瘋瘋癲癲的’。不過他說的一些什麽看見‘一些個女人的屍體在樹林裏’,還有‘喬治-史達斯爵士其實就是詹姆士先生’卻令她印象深刻,使得她試驗性地向喬治爵士暗示過。這樣做,當然,她是簽上了她自己的死亡書。喬治爵士和他的妻子不能冒險讓這種話傳出去,我想他給了她小數目的金額叫她不要說出去,進而擬定他的計劃。


    “他們非常謹慎地擬出計劃,他們已經知道了狄索沙要抵達舵口的日期,正好跟遊園會選定的日期一致,他們安排好他們的計劃好讓瑪蓮被殺掉而史達斯夫人‘失蹤’,讓嫌疑隱隱落在狄索沙身上。因此才提到他是個‘壞人’還有指控:‘他殺人’。史達斯夫人計劃好永久失蹤(可能便利地有具無法辨認的屍體在某個時候出現由喬治爵士辨認),然後她換成一個新的身份。實際上,‘海蒂’隻是恢複她自己的意大利身份。她隻需要在二十四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內扮演雙重角色就成了,在喬治爵士的共謀之下,這容易。在我抵達的那一天,‘史達斯夫人’被認為是留在她的房裏直到正好要喝午茶之前。除了喬治爵士之外沒有人見過她在她房裏。實際上,她偷偷溜出去,搭上公車或火車到艾賽特無,然後在另外一個女學生(在這季節裏天天都有幾個)陪伴之下從艾賽特過來,她對她說她朋友吃了不好的火腿牛肉餡餅的故事。她來到招待所,訂了床位,出去‘探險’,到喝午茶的時候,史達斯夫人就在客廳裏了,吃過晚飯後,史達斯夫人早早上床——但是布魯伊絲小姐瞥見她事後不久溜出門去。她在招待所裏過夜,但是提早出門,回到‘納瑟屋’變成史達斯夫人吃早餐。她再度整個上午‘頭痛’待在她房裏,這次設法裝成是個‘闖入者’,被喬治爵士從他太太的房間窗口斥罵,他假裝退回去跟他在房裏的太太講話。服裝改變並不難——短褲和圓領衫穿在史達斯夫人喜歡穿的那種精巧的衣服下。當史達斯夫人時就化厚厚的白色調妝,戴一頂苦力型的大帽子遮住臉;當意大利女孩時就圍一條鮮豔的農婦頭巾,日曬的麵孔,褐紅色的卷發,沒有人會想得到那兩個是同一個女人。


    “這麽一來,最後一幕戲就上演了。就在快要四點時,史達斯夫人叫布魯伊絲小姐帶一托盤茶點去給瑪蓮。那是因為她怕布魯伊絲小姐自己可能會那樣做,而如果布魯伊絲小姐在不對的時機出現那就要命了。或許她惡意安排布魯伊絲小姐在大約是凶案發生的時間在現場。然後,她選擇恰當的時候,偷偷進入沒有人在的算命棚裏,從後麵出去,進入矮樹林裏的涼亭,她原先已把要換的衣物裝在一個徒步旅行者的背包裏,藏在那個地方。她悄悄穿越樹林,叫瑪蓮讓她進去,然後當場勒死那不起疑心的女孩。她把那苦力型大帽子丟進河裏,然後換上徒步旅行者的衣服和打扮,把她櫻草色透明細紗衣服和高跟鞋收進背包裏——不久一個從青年招待所過來的意大利學生便和她的荷蘭朋友一起在草坪上的遊園會場裏,然後按照計劃跟她一起塔公車離去,她現在人在什麽地方我不知道。我懷疑是在蘇活區,她無疑的在那裏有她同國籍的黑社會成員可以提供她必要的證件。無論如何,警方找的不是一個意大利女孩,而是單純、低能、有異國風味的海蒂-史達斯。


    “可是可憐的海蒂-史達斯已經死了,太太,如同你自己也十分清楚的。當我在遊園會那天,在客廳裏跟你講話時你透露了出來。瑪蓮之死對你是一大震驚——你一點也不知道他們幾乎做什麽;可是你非常清晰地透露出來,盡管我當時笨得沒有聽出來,當你說到‘海蒂’,你說的是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你不喜歡的,‘死掉的好’的女人,對她你警告我說‘不要相信她說的任何一句話’——另外一個女孩你提到時用的是過去式,對她,你熱情地為她辯護。我想,太太,你非常喜歡可憐的海蒂-史達斯……”


    長長的一陣停頓。


    福裏亞特太太相當靜止地坐在她的椅子裏,終於她站起來開口,她的話聲冰冷。


    “你這整個故事相當捕風捉影,波洛先生。我真的認為你一定是瘋了……這一切完全是你想象出來的,你沒有任何證據。”


    波洛走向一扇窗子,把它打開。


    “仔細聽,太太,你聽見了什麽。”


    “鶴嘴鋤的敲擊聲……他們正在挖掉那幢怪建築的水泥地基……多麽好的一個藏屍體的地方——一棵樹被挖掉地麵已經受到破壞的地方。稍後,為了一切安全起見,在埋屍的地麵上鋪上水泥,而在水泥地上,蓋一幢怪建築……”他溫和地接著又說:“喬治爵士的怪建築(有“愚行”之意)‘納瑟屋’主人的怪建築。”


    福裏亞特太太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歎。


    “這麽美的一個地方,”波洛說。“隻有一樣是邪惡的……擁有這個地方的男人……”


    “我知道。”她的話聲粗嘎,“我一直都知道……甚至他小時候,就令我感到害怕……冷酷無情……沒有憐憫心……而且沒有良心……但是他是我的兒子而我愛他……我在海蒂死後就應該講出來……可是他是我的兒子。我怎麽能出賣他?因此,就因為我的沉默——那可憐的傻女孩就被殺害了……而在她智慧,親愛的老莫德爾……要到什麽地步才會罷休?”


    “對一個凶手來說,是不會罷休的。”波洛說。


    她垂下頭。有一陣子,她一直保持這樣,雙手蒙住眼睛。


    然後“納瑟屋”的福裏亞特太太,一長串英勇人物的後代,挺立起來。她兩眼直視波洛,聲音正式而遙遠。


    “謝謝你。波洛先生。”她說,“謝謝你親自來告訴我這些。現在你走好嗎?有些事是不得不自己單獨麵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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