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知道,這樣的事,不是他霍無咎做得出來的。”他說。“但是,靖王殿下,我原以為您通透明白,而今看來,怎麽這般糊塗呢。”  旁邊的霍無咎聽他說話,隻覺得磨蹭又不中聽,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  江隨舟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兩人目光對上,霍無咎頓了頓,有些不服氣,卻還是抿緊了嘴,重重地將頭偏向了一邊。  他今日來之前答應過江隨舟的,絕不同齊旻起衝突。  江隨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齊旻。  “齊大人此話怎講呢?”他問道。方才他與霍無咎無聲的拿點交流,即便細微極了,也沒逃過齊旻的眼睛。齊旻再看向他時,目光有些複雜,停頓片刻,才沉沉開口道:“靖王殿下,家國與私情,不該混為一談。”  江隨舟坦然道:“但本王做出而今的這些決定,並不是因為私情。同樣的,今日本王來請您出山回朝,也不是因為私情。”  “那你是為了什麽?”齊旻的聲量有些高。  便見江隨舟端坐在那兒,神色平靜而坦然。  “本王自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他說。“而前來勸說您,則是為了朝廷。”  “朝廷?”齊旻不怒反笑。“靖王殿下,而今哪兒有朝廷?若您此時告訴我,您即將登基為帝,那麽老朽便是有朝廷的。若您不這麽做,那麽老朽的朝廷,又在何方呢?”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您又何嚐不是如此?先帝有負於您,龐紹獨斷專權,但大景江山仍是在的,這才是你我的家國。您而今毀了自己的國,又何嚐不是毀了您的家?如今,又何必急著勸說老朽一起,再轉去為霍家的朝廷效力呢!”  說到這兒,他情緒有些激動,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止了咳嗽,低聲道:“好女不侍二夫,良臣不事二主。靖王殿下,今日您身後站的是霍無咎,您便不必再費口舌了,您請回吧。”  江隨舟聽他這話,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  “那本王便不叨擾齊大人了。”他說。“不過齊大人閑來無事,有些瑣事,倒可以想一想。”  齊旻抬頭看他。  “女子若所托非人,那麽定然要為個不義之徒蹉跎一生嗎?良臣未遇明主,即便胸有大略,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山河塗炭,難道這就是他的忠心麽?”  齊旻沒有說話。  江隨舟接著道:“在我而言,女子不必為旁的任何人守節。男子既要珍惜光陰、要建功立業,那麽女子同樣不該空耗自己的韶華,隻需無愧自身所願。而臣子,更不該將一己之身牽在某一王朝、某一君王身上。若這所謂忠心,是將自己捆縛在將沉的大船之上,那這忠心,不要也罷。”  說著,他後退一步。  “若大人心之所係,是報答大景和先帝,那本王自不該再勸。但若大人心之所係,是天下黎民百姓,那您隻管忠於這天下萬民便可,不必管龍椅上坐的是什麽人。”  他目光平靜卻堅定。  “正如我,我的家與國,隻是而今我足下所踏的泱泱土地,是這普天之下的□□,與旁的,皆無關係。”  ——  回去的路上,霍無咎一直沒有說話。  江隨舟問道:“在想什麽?”  便見霍無咎轉過頭來,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  “怎麽了?”江隨舟有些不解。  便見霍無咎靠了過來,極其自然地將他擁進了懷裏。  “我就是在想,以前我最不喜歡聽文臣吵架了。”他說。“什麽之乎者也的,扯些窮酸的鳥語,聽不懂說什麽,還吵得口沫橫飛的,還不如去聽和尚念經。”  江隨舟聞言,噗嗤笑出了聲。  便聽霍無咎接著說道:“但怎麽今天不一樣呢?”  江隨舟麵上帶笑地看向他:“今日有什麽區別?”  霍無咎一本正經。  “我隻一直在想,我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眼光。”他說。  江隨舟揚了揚眉,等著他的下文。  霍無咎卻不往下說了。  他一直覺得,人的骨頭,都是外物所塑。他們這些臭當兵的骨頭,都是鐵打的,帶著股涼冰冰的鐵腥味;那些文臣的骨頭,都是那些連篇累牘的詩書文章所塑,他們聞起來是書墨氣,而霍無咎聞來,卻是一股爛書堆的腐味。  唯獨江隨舟是不一樣的。  他明明該是與旁人沒什麽區別,富貴鄉錦繡堆裏的少爺,霍無咎不是沒見過。  但是江隨舟卻像是塑於光芒和自由之中。  挺拔,磊落,又有股子周圍人都沒有的通透。  這股氣息吸引人極了,直讓人像趨光的飛蛾,即便要撞得灰飛煙滅、屍骨無存,也要撲到那光明上,試著去擁抱住那片溫熱的光亮。  霍無咎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他低下頭去,重重地去吻江隨舟的嘴唇。  ——  沒幾日,京中便出了大事。  重兵把守的太常令府,守衛竟是被全撤走了。第二日,舊朝的太常令齊旻齊大人竟是從府中堂而皇之地出來,上了馬車,入了皇宮。  當日,齊大人竟官升半級,成了新任的大司徒,統領而今長江以南的所有文臣。  此事非但震驚朝野,連臨安城內外的百姓都人盡皆知了。一時間,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這帶兵殺皇帝燒皇宮的霍無咎,也不是來者不善。冤有頭債有主,他雖殺皇帝,卻不動百姓和朝臣,甚至對他們加以重用。  而尚有幾分人心惶惶的南景百官,此時也多少定下了心——即便霍無咎存著卸磨殺驢的心思,也斷不敢殺德高望重的齊旻的。而今既然齊旻都和他們成了一樣的人,那麽想必霍無咎也沒對他們動用了就殺的心思。  一時間,眾人倒是都定了心。  不過,關於齊旻的言論也甚囂塵上,眾說紛紜。有說霍無咎眾望所歸的,也有說齊旻不忠不義的。  不過,無論眾人怎麽猜測,也唯獨江隨舟和霍無咎,知道齊旻究竟是怎麽想的。  那日齊旻進宮,是去禦書房見了江隨舟。  “天下之大,並不缺我這一把老朽骸骨。”齊旻對江隨舟說道。“不過而今局勢動蕩,你用得上我,我也願助你一臂之力。”  江隨舟道:“齊大人高義。”  齊旻卻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老朽隻不願風燭殘年,還有愧天下百姓罷了。”他說。“不過,天下平定之日,也請靖王殿下莫要強留,許老朽歸田。”  江隨舟應聲:“本王自不會強迫大人,一切但憑大人的意願。”  這下,臨安內外的百官終於得了齊全,如今有了馬首是瞻的那位,總算能讓大江以南的朝局步入正軌。  而今這局勢雖不能長久,但總算被理順,有齊旻協助,送到禦案上的文書也驟然減少了。江隨舟好生忙碌了一段時間,此時終於能鬆下一口氣來。  霍無咎也總算鬆了口氣。  他眼看著江隨舟弱不禁風的,還成日裏忙前忙後,急得心生煩躁,卻又擋不住他。  而今,雜亂的事務告一段落,他總算能理所應當地按著江隨舟,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了吧?  霍無咎隻覺身心舒暢,心情一好,還去城外的軍中巡查了一番。結果,不等他高興兩個時辰,便聽說回了寢殿的江隨舟又換好衣袍,重新出了門。  這次他去的方向,是臨安的詔獄。  那是什麽地方?血淋淋的,陰森得不得了,滿是陰濕氣。  霍無咎馬放下手中的事務匆匆趕去,將江隨舟攔在了半路。  “你去哪裏?”霍無咎神色不虞。  江隨舟一派坦然:“我聽說你將龐紹關在了詔獄裏,打算去看看。”  霍無咎眉心擰起:“你身體好了沒有,就到那種陰冷的地方去?”  江隨舟道:“而今諸事告一段落,也該給他個解脫了。”  霍無咎沉默不語。  他知道,對龐紹這樣的人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了。當日他一時衝動,當場殺了江舜恒,但還有很多賬沒有算。  所以,他便拖著沒讓龐紹死,將賬都算在了龐紹的身上。  如今,還沒算清楚呢。  江隨舟見他這神情,便將他心思猜出了一二。  他抬手,握住了霍無咎緊實的胳膊。  “對他來說,最好的懲罰,莫過於讓他死個明白了。”他說。  “但是你……”  “你若不放心,同我一起去,如何?”  這回,霍無咎沒有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爺要去感謝龐老兒做媒辣;d第102章   詔獄比不上宮中天牢那般陰森冰冷,卻也是京中關押重犯官員的地方。  打從到這個地方來,龐紹便沒過過一日安生日子。霍無咎手下的兵都被練出了手上的本事,在折磨戰俘這件事情上,最是拿手不過。  他們讓龐紹終日忍受蝕骨的痛苦,卻又吊著他的神識和氣息,讓他整日醒著,暈不過去,更死不了。  龐紹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了。  一進地牢,便有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霍無咎皺了皺眉,似有些不滿,接著便在臨近牢房的時候,按住了江隨舟的肩。  “你先等等。”他說。  江隨舟不明就裏,還是停下了腳步。  便見霍無咎大步走上前去,走到牢房門前看了一眼,繼而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似的,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接著,他抬了抬手,便有幾個士兵走上前來。  那幾個士兵忙碌了一會兒,霍無咎才退了出來,頗為自然地執起了江隨舟的手,將他帶了進去。  江隨舟跟著走進去,拐過一個彎,迎麵便是關押龐紹的牢房。血腥味清晰得很,江隨舟往裏看去,卻見牢房中的龐紹歪坐在角落中的幹草堆上,肩膀往下,蓋著一整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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