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我上麵所敘述的事情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後才知道的。我想,我描述得夠精確的了,因為我詳細詢問了阿倫德爾家庭中每一個成員。


    波洛和我隻是在收到了阿倫德爾小姐的信後,才卷進了這一案件之中。


    這一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這是六月底的一個炎熱、無風的早晨。


    每天早晨當波洛打開送來的信件時,有一種獨特的習慣。他揀起每一封信,先認真地觀察一下,再用裁紙刀整齊地把信封裁開。然後逐字逐句地讀完信的內容,就把信放到離巧克力互較遠的四疊卷宗的一卷之中。(波洛早飯通常喝巧克力——一種反常的習慣。)他每天這樣做,就跟機器一樣,一絲不苟!


    因此,他的這一工作節奏有任何微小的變化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我坐在窗戶旁邊,朝街上看著來往的車輛。我剛從阿根廷來,又重新沉浸在倫敦的喧鬧之中,這使我很不平靜。


    我轉過頭去,笑了笑說:


    “波洛,我——鄙人華生-黑斯廷斯——妄自推論……”


    “很榮幸,我的朋友,你的推論是什麽?”


    我裝腔作勢,並帶誇張的語氣說:


    “今天早晨你收到了一封非常有趣的信!”


    “你很是歇洛克-福爾摩斯!你完全正確!”


    我笑了起來,說:


    “你看,我知道你的工作方法,波洛。如果你把一封信讀兩遍,這就意味著你歲這封信有特殊的興趣。”


    “黑斯廷斯,你自己作出判斷吧!”


    我的朋友微微一笑,把信遞給了我。


    我滿有興趣地接過信,但立刻做了個鬼臉。信是用一種古老的細長手寫體字寫成的,而且在兩頁信紙上,劃了又劃。


    “波洛,我必須讀這封信嗎?”我有些埋怨地說。


    “嗯,不必,不勉強。確實不是必須讓你讀。”


    “你不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我願意讓你自己做出結論。不過,你要嫌麻煩,就不必費神了。”


    “不,我希望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有些辯解似地說。


    我的朋友冷冰冰地回答:


    “你很難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實際上,這封信什麽也沒說。”


    我覺得他有些誇大其詞,也就不再多費唇舌。幹脆自己聚精會神地讀起這封信來。


    赫爾克裏-波洛先生。


    親愛的先生:


    經過多次反複思考之後,我寫(“寫”這個字給劃掉了,信繼續寫道,)我很冒昧地給您寫信,希望您能在一件純屬私人性質的事情上幫助我一下。(她在“純屬私人”四個字的下麵劃了三條線)我可以說,您的名字對我並不陌生。一個名叫福克斯小姐的向我提到過您。雖然福克斯小姐不直接認識您,但她說過她妹夫的姐姐——很遺憾我回憶不起她的名字了——以高度評價的言辭說過(這幾個字下麵又劃了線):您待人和善,分辨能力極強。放任,我沒問過您代她調查事情的性質(“性質”二字下又劃了線),但我從福克斯小姐那裏了解到,這是一件性質上使人痛苦,又不便公開的事。(這幾個字下麵重重地劃了四條黑線)


    拚讀出這些蜘蛛絲般的手跡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任務。我中斷了一會兒。


    “波洛,”我說,“我還要繼續讀下去嗎?她談到點子上了嗎?”


    “繼續讀下去吧!我的朋友,耐心點。”


    “耐心!”我埋怨地說,“信上的字真好象蜘蛛掉進墨水瓶裏,出來後又在紙上爬來爬去一樣!我記得我姑奶奶瑪麗過去寫的字就跟這一模一樣!”


    我又繼續讀起這封天書來。


    鑒於目前我所處的窘鏡,我想,您或許能代表我做必要的調查。您會理解的,此事需要非常謹慎。事實上,我——我無需多說,我是多麽真誠地希望並禱告——(“禱告”兩字下劃了兩條線)事情確實是那種情況——也許真的完全誤解了。人們有時總把很容易解釋的事情看得過於嚴重。


    “我沒漏掉一張信紙吧?”我迷惑不解地嘟噥著說。


    “沒有,沒丟。”


    “怎麽看不出信上寫的是什麽意思。她要談什麽?”


    “請你繼續讀下去。”


    事情是這樣的,您很快就會了解——(不,我一點也不了解。哦!請看下文。)在目前情況下,我肯定,唯有您才能做出正確的評價,我不可能去請教馬克特-貝辛鎮上的任何其他人。(我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信箋上寫的地址,馬克特-貝辛鎮,小綠房子,貝克斯。)可同時,您也會很自然地了解,我感到不安(“不安”兩字下又劃了一條線)。過去的幾天中,我一直責怪自己毫無必要去冥想(“冥想”二字下劃了三條線),但我卻越發感到不安。也許我把一件瑣碎之事看地過於重要(“瑣碎之事”下劃了兩條線),可不安的心情仍然存在。我真的覺得,解決了這件事才能使我的心情平靜。實際上這件事在傷害著我的心靈,影響著我的健康。自然,我的處境困難,因為我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不能跟任何人提及此事”這幾個字下劃了一條重重的線)。當然,梢用一點您的智慧,您會好所,那個事情並不存在,隻是我的虛幻。事實也許會做出完全是無辜的這種解釋(“無辜”兩字下又劃了線)。盡管事情看上去不大,可是從小狗的皮球事件以來,我的懷疑越來越大,也越發地驚覺起來。所以我歡迎您提出您的看法,並對此事交換意見。我肯定,這樣就能大大減輕壓在我心頭上的重擔。也許您能告訴我需要花多少錢,您建議我現在對此事應該做什麽呢?


    我必須再次提醒使您記住,這裏沒有一個人知道此事。我知道,我說的這些事實都微不足道,也不重要。但我的健康狀況不好,我的神經(“神經”下麵劃了三條線)也不象以前那樣了。我知道,心中積存的這種憂慮對我是很不好的,我越深思這件事,就越確信我的看法是完全正確的,不可能會有什麽偏見。當然,我從不想對任何人(劃了一條線)講這事(“這事”下麵劃了一條線)。


    希望早日聽到您的忠告


    順致


    敬意


    埃米莉-阿倫德爾


    我翻閱著信,仔細觀察了每一頁。


    “可是,波洛,”我帶著埋怨的口氣說,“這信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的朋友聳聳肩說:


    “你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有些不耐煩,輕輕地拍了拍信紙。


    “多麽奇怪的女人!為什麽阿倫德爾夫人……也許是位小姐……”


    “我想她是位小姐。這是一位典型的老處女的書信。”


    “是的,”我說,“真是位愛大驚小怪的老處女。為什麽她不講出要講的東西?”


    波洛歎了口氣說:


    “正如你所說,——很遺憾,她的思維失去了邏輯性,變得雜亂無章,黑斯廷斯……”


    “確實如此,”我趕緊接上去說,“她失去思維能力了。”


    “朋友,我不願那樣說。”


    “我要那樣說!寫這樣一封信是什麽意思?”


    “看不出什麽意思——這是事實。”波洛承認說。


    “一篇冗長的信,沒一點內容,”我繼續說,“是不是她寵愛的小肥狗病了使她不安——一隻得了哮喘病的小哈巴狗,還是一隻中國種的狗!”我好奇地看著我朋友,說:“這封信你讀了兩遍。波洛,我很不理解你。”


    波洛笑了笑說:


    “黑斯廷斯,你是不是要把這封信扔進廢紙簍裏?”


    “我想我是要這樣做的。”我對著那封信皺了皺眉頭。“也許,我又象以往那樣固執,可我看不出這封信使人有多大興趣!”


    “然而這封信有一點使人很感興趣——這一點從一開始就吸引了我。”


    “等一等!”我叫了出來,“你別說,看我自己能不能發現!”


    或許是我太天真了。我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信,然後,我搖了搖頭。


    “不行,我看不出來。老婦人受到了驚嚇。這一點我認識到了——但是受驚嚇的老婦人多了!也許這是老婦人無事生非——也許真跟某件事有關,但我看你也說不出來。除非你的本能……”


    波洛舉起手,有些怒氣地說:


    “本能!你知道我是多麽不喜歡這詞。‘計從天來’——這是你推導出來的,我一生從不會這樣!我波落洛,用理性。我用我的大腦細胞,我發現這封信裏有一點很有趣,可你完全忽略了,黑斯廷斯。”


    “噢,好吧!”我沒精打采地說,“我願領教。”


    “你領教?領教什麽?”


    “我的一種說法,意思是:我讓你自己得意地告訴我,在哪些方麵我是一個笨蛋。”


    “黑斯廷斯,你不笨,隻是不善於觀察。”


    “好吧,不談這個。有趣之點是什麽?我推測,‘夜間發生的小狗事件’這一點就是有趣之點吧!”


    波洛沒理會我說的俏皮話。他沉著、冷靜地對我說:


    “有趣之點是寫信的日期。”


    “日期?”


    我拿起信看。信紙上寫著日期,四月十七日。


    “是的,”我慢慢地說,“奇怪,怎麽會是四月十七日?”


    “今天是六月二十八日。這是很怪,不是嗎?這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


    我搖了搖頭,表示懷疑說:


    “也許這沒有什麽更多意思。隻是手誤!她想寫六月,但錯寫成四月。”


    “即使是你說的那樣,信也晚了十到十一天——這也很怪。但你的判斷確實是錯了。從墨水的顏色看,說明信寫得比十天或十一天前要早得多。可以肯定,信是四月十七日寫的。但為什麽信沒發出?”


    我聳了聳肩說:


    “這很簡單,這位多事的老婦人改變可主意。”


    “那她為什麽不毀掉這封信?為什麽把信保存兩個月之久,而現在才寄出呢?”


    我不得不承認此題難解。實際上,我真想不出一個滿意的答案。我隻是搖搖頭,閉口不言。


    波洛點點頭說:


    “你看——這是問題的關鍵。這是一貫決定性的有待探索的奧秘。”


    他走到寫字台那裏,拿起鋼筆。


    “你要寫回信嗎?”我問道。


    “是的,我的朋友。”


    除去波洛鋼筆沙沙的響聲外,屋裏一片寂靜。這是一個炎熱、無風的早晨。馬路上的塵土和瀝青味都從窗戶裏飄了進來。


    波洛從寫字台旁站了起來,手裏拿著寫完的信。他拉開一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小方盒,又從小方盒裏拿出一張郵票。他用一小塊濕海綿把帶膠的郵票沾濕,正準備把郵票貼在信封上。


    突然,他停了下來,郵票還拿在手裏,用力搖著頭。


    “不!”他叫了起來,“這件事我做錯了。”他把信橫腰撕掉,扔到廢紙簍裏。


    “我們不能這樣去出來這是!我的朋友,我們得去一趟!”


    “你的意思是去馬克特-貝辛鎮嗎?”


    “完全正確。為什麽不去?今天倫敦的熱天不使人悶得慌嗎?鄉村的空氣不是更清醒嗎?”


    “嗯!照你這樣說,”我說,“是不是我們開車去?”


    因為我已經買了輛舊奧斯汀牌小汽車。


    “好極了。今天天氣喜人,適合開車兜風。用不著圍圍巾了。可還得穿上春大衣,係上絲領帶……”


    “親愛的夥伴,你不是要到北極去吧!”我帶著抗議的口氣說。


    “可也得注意,不要著涼感冒了。”波洛一本正經地說。


    “象這樣的天氣會著涼感冒?”


    波洛不顧我的抗議,還是穿上了一件黃褐色的大衣,脖子上圍了條絲手帕。他認真地把那張沾濕了的郵票背麵貼在吸水紙上吸幹,然後我們兩人就一切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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