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絢睜開眼,素白的指尖揉上額角,守在床頭的垂耳小獸高興得一蹦三尺,“嘰嘰嘰嘰!”  呼喚的聲音落下,門外等候的七八隻小獸們登時蜂擁而上,接連撲進他的懷中,毛茸茸的團子們或打滾或蹭蹭或舔手,隻恨不得陸絢能夠一次感受到它們的熱情和愛意。  陸絢差點被壓死,喉嚨幹渴,說不出話來,隻覺一腦門黑線,“別……”  “嘰嘰嘰!”小獸們舔得他一身口水。  就在這時  “大家都別吵,快下來,大人肯定餓了。”一個陌生又清越的聲音驀地插入其中。  小獸們體貼地跳下床,一隻一隻團團疊著,像軟軟的棉花糖,等待來人端著一碗海鮮湯進門,陸絢轉頭看去,隻見一個穿著簡陋白袍的清秀少年恭敬地將石碗置於桌上,並不敢與他對視,跪地行禮道:“尊貴的大人,感謝您救了我們一命。”  見到少年行禮,小獸們也呼啦啦趴倒一片,感動得眼眶濕漉漉,“嘰嘰嘰!”  “嗯……”陸絢沉默片刻,平生第一次覺得尷尬,要知道,他才是那個對於現狀一頭霧水的人,昏迷之前,他隻知道自己再次開啟了五芒星陣,渾身的力量仿佛被陣法吸幹,直到現在才稍微恢複了些。  他將抽抽搭搭的垂耳小獸圈入懷安慰,“別哭,起來。”  少年沒有起身,小獸們倒是開始打鬧起來,追追跑跑,被疤痕小獸和三花小獸吆喝著出門了,垂耳小獸舔舔陸絢的手,也追了出去。  少年其實很狼狽,淺棕色短發幹枯淩亂,唇色病態寡淡,眼角一片被打傷的烏青,彎身時,破舊的寬大白袍甚至不能遮擋他領口露出的鞭痕,他在輕輕顫抖,“請您原諒,也請全知全能的神寬恕我,我被卑1賤下1流的海盜俘虜侮1辱,本該在獲救的今天就立刻自縊在絞刑架上,可是我卻沒有勇氣……”  陸絢一怔,為他的言論而感到困惑,“自縊?為什麽?獲救的你難道不該高興嗎?”  少年一噎,他忐忑觀察陸絢的神情,確認不是調侃或者諷刺之後,當即心情激動,眼淚狂飆,一把抱住陸絢垂落床沿的長腿,明明孱弱不堪卻依然頑強抗爭道:“對啊憑什麽我要去死!我不想死!我好不容易才活下來,我不甘心,我應該高興啊……我一千次一萬次乞求神救我,可是沒有任何回應……在我陷入絕望之際,隻有您……”  他說完一頓,萬分後悔自己流露出對神明不敬的念頭,他轉著眼珠,“……您是神父派來拯救我的嗎?”  陸絢想到製裁海盜前腦中出現的畫麵,那深刻的屈1辱和怒火仿佛他曾經親身經曆一般,他沉默片刻,“不,我隻是我。”  少年眼中迸發出光彩,真心實意道:“大人,如果您不嫌棄,我願做您最忠實的奴仆!”  陸絢:“……”  不太懂少年腦回路的他不敢輕易應下,隻擺擺手,石碗裏鮮香四溢的魚湯,他道,“我不餓,你叫什麽名字?和我說一說關於你和這座島的故事吧。”  “我叫艾達。”  少年不知道這座島的名字,三年前,他帶著兩個仆人,手持教廷下達的手諭抵擋這裏,為了播種神恩,傳遞神的福祉,最後如果能建一座小小神廟是最好了。  他們這一行本該順利非常,傳言這是一座安全島,既沒有野獸,也不會出現魔法生物,艾達作為南部領域虹之國主教菲爾特的小兒子,特別獲準成年後進行一次傳教旅行。  亞特蘭斯大陸如今並不安穩,四處在打仗,月食海相對安全些,於是主教給兒子走了後門,拿到了月食海的傳教手諭,卻沒想到,這一走,艾達便再沒有回去。  這座島十分神秘,它會隨著海潮流動,所以它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之中。  艾達的兩個學徒,一個受不了艱苦生活跳海自盡,一個為了保護主人,被後來上岸的海盜殺死,而艾達則因為細皮嫩肉,相貌清秀,成為了海盜頭子的禁1臠。  在這期間,拉比特獸們也被海盜搶奪了地盤,充作奴役,又因為無法放棄禁魔陣中的棲息地,不得不任人宰割,他和拉比特獸都是難兄難弟。  “拉比特……”陸絢心中黑線,那不還是兔子?“它們可以隱形,為什麽不逃也不反抗?”  艾達難過道:“唉,能逃到哪兒去?出了禁魔陣,容易遭遇海生怪物的攻擊,離開領地,它們會活不下去的,而且雖然它們很聰明,會築巢,但實力一般……等會兒我帶大人四處轉轉,大人就會明白了。”  這時,三隻和陸絢相處過幾日的拉比特獸又送來水果和烤魚,跳上床沿挨著陸絢的膝蓋不願離去,它們對艾達的態度也算友好。  見狀,陸絢已然信了幾分,這才端起湯碗輕輕嚐了一口,他其實很餓,但對於陌生人給予的食物,他保留了一定的防備。  海鮮湯濃白香甜,他以高貴優雅的姿態,慢條斯理吃了滿滿三大海碗,加上水果和烤魚,就這,還覺得隻是飽了八分,腹部的肌肉絲毫沒有任何起伏,在艾達的目瞪口呆之下,他忍住了再來一碗的衝動。  他們暫時無法離開這座島嶼,所以雙方尚未彼此熟悉之前,他應該有所保留,並建立一個有利於他蹭吃蹭喝的高大上守護者形象。  之後,他還在木屋休息的時候,艾達給他送來了一雙木屐。  他醒來時沒有穿鞋,赤腳踩在白沙灘上還好,灌木叢根本走不了,腳底會生疼,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雙腳能夠嬌嫩到這種地步。  先前,三花小獸捂著鼻子給他找來過海盜的鞋,但那散發著惡臭的靴子他連一眼都不想看見,當即扔出門去。  如今冷白似玉的腳試了試木屐,大小剛好,打磨光滑的兩片木板,釘了麻繩,雖然樣子不好看,但勉強能在灌木叢中行走。  陸絢點點頭道:“多謝。”  少年羞澀擺手,不諳世事的笑容與他曆經滄桑的眼神形成對比,身上的違和感更甚,陸絢沒有多說什麽,隻溫和地注視著少年,那冰藍的眼眸中一絲波瀾也無,仿佛最純淨的寶石,透徹得沁人心脾。  這一眼,洞穿了少年的全部心神,少年渾身一滯。  直覺告訴陸絢,少年遠遠不像表現的那般爽直,否則又怎麽能夠在海盜的壓迫下存活?  他們都需要偽裝,這也注定他不可能與少年相互信任,畢竟海盜們想要捕捉他的陰霾還殘留在他的心底。  這座島嶼與世隔絕,遠方海天一線,望不到邊際,周圍也沒有姐妹島,想要在島上過安生日子,他必須更了解所處的環境。  走出木屋,海島陽光熱烈。  簡陋的木屋外,灌木叢林圍繞著一片開闊的沙田,站在這個角度,島心的山峰非一般地高大,好似駱駝的駝峰,而拉比特獸的領地是在山腳下,麵積和足球場差不多,僥幸從礁石縫間引下山間的活水,陸絢捧起一口嚐了嚐,竟然是淡水!如同井中寒泉,不僅沒有海水的鹹味,反而清冽甘甜,清晰得倒映出他此時的容貌。  陸絢壓下心中的熟悉感,尋問身邊的艾達道:“這水的源頭在哪兒?”  活水邊,美到不可方物的青年帶著困惑的表情,耀眼的金發垂落,如流淌的晨光,映襯著雪白的衣袍,繁複的銀鏈層層繞繞,包裹著修長勻稱的身體,哪怕穿著簡陋的木屐,他每走一步在拉比特獸和艾達眼中也都自帶高光效果。  “嗯?怎麽了?”  艾達和拉比特獸們呆呆的模樣惹得陸絢輕笑,於是,對美人定力不好的拉比特獸們紛紛揣著爪子倒地。  陸絢:“???”  貓爪毛絨兔子多可愛啊,他被萌得不行,蹲下身,用指尖沾了清水,點在身前的小獸額頭上,濕潤了它的毛毛,毛毛上有細碎的微光閃過。  這隻小獸咕嘰咕嘰開心得直蹬腿,別的小獸見了竟然挨個排好隊,等待他點腦殼的臨1幸。  他一邊點,一邊數,正好十三隻。  艾達回過神來,撐著虛弱的身體道:“這股寶貴的水流使得我們能苟延殘喘活到現在,或許拉比特獸會知道它的來曆。”  周圍四四方方的沙田經過澆灌,新種了植物,一派欣欣向榮。  陸絢決定私下問一問會畫畫的疤痕小獸,關於淡水的由來,他指尖尚留有螢火一般的微光,他最後輕輕點在少年的額心上,“祝你早日康複。”  少年頓時怔住。  見艾達神色複雜,陸絢溫聲道:“累嗎?你回去休息吧。”  艾達感激地紅了眼眶道:“不,多謝大人好意,我還能堅持!”他並沒有離去,而是盡責地拖著沉重的身體領路。  陸絢便不再多言。第4章 魔法軸  或許祝福真的有效,一段路後,少年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先前海盜們奴役拉比特獸,在沙地上種了很多婆婆瓜。”  婆婆瓜是果實有橄欖球那麽大的蔬菜,極度耐旱,生長迅速,剖開來瓜肉微酸,可以生吃,也可以煮湯,補充營養和維生素,但婆婆瓜的根莖有毒,種植時間久了會侵蝕土壤,使得土地滋生毒素無法再種植作物,所以拉比特獸們被解放後,打算砍去沙田裏的婆婆瓜,改用阿絲加斯草吸收沙田殘留的毒素,再過一些日子,它們會把喜歡的果樹苗栽種上。  拉比特獸們天生是栽種的好手。  艾達為他講解著。  沙田裏的阿絲加斯草長得像現實中的蘆薈,陸絢心想,拉比特獸的智商果然很高,它們世世代代生活在島上,可持續發展遠遠比眼前的收獲更重要。  再往前走,是海盜們搭建的一排木屋,比他醒來時睡的地方更寬敞,但尚未走近就有一股惡臭撲來,陸絢眉頭狠狠一皺,頓住腳步。  艾達尷尬道:“我見拉比特獸們今早已經打掃過,隻是……”  隻是海盜衛生習慣太差,木屋牆壁滿是泥垢,地麵髒亂,蒼蠅飛舞,甚至還有尿騷味,昏暗的屋子他一步也不想踏入。  艾達指著木屋最尾端的那間房道:“我一直被關在那裏,昨天您使用聖光魔法殺死了那群海盜之後,拉比特獸們把海盜的東西全部清理了出來,您要看看嗎?”  聖光製裁將十幾個海盜轟得連渣都不剩。  海盜們的遺產如今堆置在灌木叢後的一片海灘上,擱淺的海盜船,斷裂的桅杆,橫帆積滿塵埃,破了一個大洞的船身斜倒在一側,常年暴曬呈現深灰色,而船艙下,收納金銀財寶的木箱堆積得小山那麽高。  幾隻小獸把其中一個箱子搬到陸絢麵前,撬開鐵釘,裏麵滿滿當當的寶石登時稀裏嘩啦翻倒出來猶如鑲嵌在白沙灘的星辰,璀璨瑰麗。  艾達震驚不已道:“好多寶石,下麵還有金幣!”  三花小獸哼哧哼哧擦拭著一顆藍寶石戒指,送到陸絢麵前,“嘰~”  陸絢輕笑,一雙眼眸比藍寶石戒指還要澄澈,“謝謝。”  三花小獸再一次揣著爪子軟軟撲倒。  光寶石和金幣就搬運了四五箱,陸絢對錢不太感興趣,料想在這島上有錢也沒處使,作用不大,反倒是畫軸地圖指南針什麽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海盜竟然還有一些昂貴的香料酒水,各色植物種子和書籍卷軸相較金銀財寶而言,可憐得連箱子都沒能裝滿,其中,殘留的羊皮卷軸磨損尤其厲害。  少年眼巴巴將一卷魔法軸遞到陸絢跟前,“我聽那獨眼龍說,他有一張七級魔法卷軸,可以嗖地將人傳送到某個據點,會不會就是這個?”  陸絢正待接過卷軸  傍晚,霞光披露,海岸浮現彩帶般的橙雲,潮水拍打著白沙岸頭,卷起一層破碎的貝殼,天空仿佛就將這般美麗下去,黑暗不會吞噬它的潔淨,黃昏,是神與魔鬼交易的時間。  他素白的指尖不過剛剛觸碰到卷軸,就隻見卷軸刹那間化為飛灰,湮滅在燦爛的暮光下。  少年:“……………………”  陸絢:“嗯???”他沒有用力吧?  少年神情僵硬,半晌才強忍住扭曲的臉道:“我聽說假的卷軸遇上厲害的魔法師就會自行毀壞,是這樣嗎?”  陸絢自己也不懂,跟著心裏一涼,難怪少年剛才一直對金銀財寶提不起勁來,反倒像在尋找著什麽,原來是把一腔希望都寄托在了這一卷魔法軸上,結果卷軸竟然是假的!  好在他心裏做了在小島打持久戰的準備,沒有受到太大的打擊。  他把剩下的書籍和羊皮卷軸帶回木屋,夜色降臨,屋內點了篝火,身邊坐著三隻正在給他燉湯的小獸,三花、帶疤和垂耳,遠遠的,他似乎聽見了少年的嗚咽和嚎哭聲。  少年被困在島上多年,從海盜手中死裏逃生後,原以為自己能夠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卻不曾想,他還將繼續在小島生活下去。  陸絢聽得沉默,火光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在金發遮擋的右眼留下一團陰影,帶著淡淡的憐憫。  來到這麽一個孤島上,心態不崩是不可能的,但比起重獲生命的狂喜,在奇異世界的寂寞和恐懼並非不能忍受,他與少年截然相反,他對自己所在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三花小獸的廚藝不錯,一鍋濃湯加了婆婆瓜和大龍蝦,以及曬幹的章魚肉,湯色奶白。  帶疤小獸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陶罐,獻寶似的捧給陸絢看,罐子中一層粗糙的結晶,白中帶著一點點泥沙,像是鹽。  他輕輕嚐了味道,果不其然,這幾天的食物雖然味道清甜,但沒有鹽味就缺了靈魂。  “哪兒來的?”  帶疤小獸遮住自己的一隻眼睛,然後啪嘰倒在地上,陸絢看懂了它表演的“獨眼龍”,笑道:“這是好東西。”  帶疤小獸點頭。  垂耳小獸想伸出爪子沾一點鹽,被三花小獸一個飛踹,最終,四碗濃湯,隻有陸絢的那一碗加了一小勺渾濁的食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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