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應賀特獨自綣縮坐著,他看起來老得太多了,一個傷心、畏縮的老人,他的臉上布滿淒慘、惶惑的神色。


    喜妮把食物端過來給他,哄他吃。


    “吃吧,吃吧,應賀特,你必須保持你的體力。”


    “為什麽我要?什麽體力?伊比那麽強壯——年輕、英俊而強壯——而如今他躺在鹽水裏……我的兒子,我最喜愛的兒子,我最後的一個兒子。”


    “不,不,應賀特——你有亞莫士,你的好亞莫士。”


    “能有多久?不,他也完了,我們全都完了。我們到底是中了什麽邪?我能知道帶個情婦進門就會發生這些事嗎?那是人人接受的事——正確而且合乎男人以及神明法規的事,我尊重她。那麽,為什麽這些事情要發生在我身上?或是亞莎伊特在報複我?是不是她不原諒我?她確實沒有答複我的懇求,惡事仍然在繼續著。”


    “不,不,應賀特,你不該這樣說。銘缽才供奉上去這麽短的時間,難道我們不知道在這世界上,這種法律正義的事要花費多長的時間嗎——縣太爺的庭上審理案件一拖再拖——案子到了大臣手裏就更久了?在這世界上或是另一個世界裏,正義終歸是正義,不管事情進展再怎麽緩慢,到頭來正義還是得以伸張。”


    應賀特懷疑地搖搖頭。喜妮繼續說下去:“再說,應賀特,你必須記住,伊比不是亞莎伊特生的兒子——他是你的情婦伊彼生的。那麽,為什麽亞莎伊特該為他采取激烈的手段?但是就亞莫士來說,那就不同了——亞莫士會康複,因為亞莎伊特會想辦法讓他康複。”


    “我得承認,喜妮,你的話令我感到欣慰……你說的很有道理。不錯,亞莫士現在是一天天恢複了力氣。他是個忠實的好兒子——可是,噢!至於我的伊比——這麽有活力——這麽英俊!”應賀特再度歎息起來。


    “天啊!天啊!”喜妮同情地哀號起來。


    “那個可咒的女孩和她的美貌!我真恨不得我自己從沒見過她。”


    “的確,親愛的主人。真是魔鬼的女兒,懂得法術巫咒,一定錯不了。”


    一陣拐杖敲擊地麵的聲音傳來,伊莎一跛一跛地走進大廳,她嘲笑地哼了一聲。


    “這屋子裏難道沒有一個人明理了嗎?難道你沒有更好的事可做,隻會在這裏詛咒一個你所迷戀,沉浸在女性的小小怨恨中,受到你愚蠢的兒媳婦的愚行刺激的不幸女孩嗎?”


    “小小的怨恨——你說這是小小的怨恨,伊莎?我三個兒子,兩個死了,一個快死了;噢!我母親竟然還對我說這種話!”


    “既然你無法認清事實,似乎有必要讓某個人說出來。掃除你腦子裏可笑的迷信吧,什麽女孩的鬼魂在作祟。是個活生生的人動手把伊比淹死在湖裏的,而且在亞莫士和索貝克所喝的酒裏下毒的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有個仇人,應賀特,一個在這屋子裏的仇人。自從接受了賀瑞的忠告,由雷妮生親手準備亞莫士的食物,或是由她監視奴隸準備,並且由她親自送去給他之後,亞莫士就一天天恢複力氣,健康了起來,這就是證明。不要再傻了,應賀特,也不要再捶胸頓足,唉聲歎氣——這方麵喜妮倒是極為幫忙——”


    “噢,伊莎,你真錯怪我了!”


    “我說,喜妮助長你的自怨自艾——要不是因為她也是個傻瓜,就是別有原因——”


    “願太陽神原諒你,伊莎,原諒你對一個孤零零的可憐女人這樣不仁慈!”


    伊莎猛搖著拐杖,一陣風似地繼續說下去。


    “振作起來,應賀特,同時想一想。順便告訴你,你非常可愛的妻子亞莎伊特不是傻子,她或許能為你在另一個世界裏發揮她的影響力,但是卻不可能指望她替你在這個世界裏作思考的工作!我們非采取行動不可,應賀特,因為如果我們不這樣做,那麽還會有死亡來臨。”


    “一個活生生的仇人?一個在這屋子裏的仇人?你真的這樣相信,伊莎?”


    “當然我相信,因為這是唯一合理的事。”


    “可是這麽一來我們全都有危險?”


    “當然,不是處在符咒、鬼魂的危險威脅中,而是活生生的人——在酒食中下毒的活生生的人,在一個男孩深夜從村子裏回來時偷偷溜到他背後把他的頭壓入湖水裏淹死的人!”


    應賀特若有所思地說:“那需要力氣。”


    “表麵上看來,是的,不過我倒不確定。伊比在村子裏喝了很多啤酒,他當時正處在狂野、浮誇的情緒中。可能他回家時已經醉得差不多了,步履不穩,對陪他回來的人沒有戒心,自己低頭進湖水裏想洗把臉清醒清醒,這麽一來就不需要多少力氣了。”


    “你想說明什麽,伊莎?是女人家幹的?可是這不可能——這整個事情都不可能——這屋子裏不可能有仇人,要是有我們該會知道,我該會知道!”


    “有種藏在內心的邪惡,表麵上並看不出來,應賀特。”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的一個仆人,或是奴隸——”


    “不是仆人也不是奴隸,應賀特。”


    “我們自家人中之一?要不然——你指的是賀瑞或是卡梅尼?可是賀瑞也是自家人之一。事實證明他一向忠實、可靠。


    “而卡梅尼——不錯,他是個陌生人,可是他也是我們的血親之一,而且事實證明他忠心為我作事。再說,他今天早上才來找我,要我答應他和雷妮生結婚。”


    “噢,是嗎?”伊莎顯得感興趣:“那麽他怎麽說?”


    “他說在他看來,這是談婚事的時候,他說雷妮生在這屋子裏不安全。”


    “我懷疑,”伊莎說:“我非常懷疑……她是不安全嗎?我以為她安全——賀瑞也認為——但是現在……”


    應賀特繼續說下去。


    “婚禮能跟喪禮一起舉行嗎?這不高尚,整個縣城裏的人都會議論紛紛。”


    “這不是墨守成規的時候,”伊莎說:“尤其是在葬儀社的人好像都永遠跟我們脫不了關係一樣的時候,這一切一定讓葬儀社的人樂壞了——他們一定賺了不少錢。”


    “他們的收費已經提高了一成!”應賀特一時岔開了話題:


    “可惡!他們說工錢漲了。”


    “他們應該給我們折扣才對!”伊莎為她的這句笑話冷酷地微笑。


    “我親愛的母親”——應賀特一臉恐怖地看著她——“這可不是笑話。”


    “整個生命都是個笑話,應賀特——而死神是最後一個發笑的人。難道你沒在宴會上聽說過嗎?吃吧,喝吧,痛痛快快的,因為明天你就死了?這句話對我們這裏來說倒是非常真實——問題隻是明天誰會死而已。”


    “你說的真可怕——可怕!能怎麽辦?”


    “不要信任任何人,”伊莎說:“這是最基本、最主要的事。”她重複強調說:“不要信任任何人。”


    喜妮開始嗚咽起來。


    “為什麽你看著我?……我確信如果還有人值得信任的話,那就是我。我這些年來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不要聽她的,應賀特。”


    “好了,好了,我的好喜妮——我當然信任你,我非常了解你忠實奉獻的心。”


    “你什麽都不了解,”伊莎說:“我們全都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們的危險所在。”


    “你在指控我,”喜妮哭訴著。


    “我無法指控,我不知道也沒有證據——隻有懷疑。”


    應賀特猛然抬起頭來。


    “你懷疑——誰?”


    伊莎緩緩說道:“我曾經一度——兩度——三度懷疑,我老實說出來好了。我首先懷疑過伊比——但是伊比死了,所以這個懷疑是不正確的。再來我懷疑另外一個人——然而,在伊比死的那一天,第三個懷疑湧現我的腦海……”


    她暫停下來。


    “賀瑞和卡梅尼在屋子裏嗎?派人去找他們來這裏——對了,還有把雷妮生也從廚房裏找來。還有凱伊特和亞莫士,我有話要說,全屋子裏的人都該聽一聽。”


    二


    伊莎環視聚集在一起的眾人,她與亞莫士莊重柔順的目光相對,看到卡梅尼掛在臉上的微笑,雷妮生驚嚇、探詢的眼神,平靜沉著的凱伊特的眼光,賀瑞深沉、平靜的注視,應賀特臉上扭曲、焦躁、驚歎的神色,還有喜妮熱切、好奇,還有——對了——愉悅的眼神。


    她心想:“他們的臉沒有告訴我什麽,他們隻顯露出外在的情感。然而,如果我想的對,那麽他們一定有一個是叛徒。”


    她大聲說:“我有話要跟你們大家說——不過首先,我隻跟喜妮說——在這裏,當著你們大家的麵。”


    喜妮的表情改變——那種熱切、愉悅已經消失。她顯得驚嚇,她的聲音刺耳,抗議說:“你懷疑我,伊莎。我就知道!你會指控我,而我一個沒有多大智慧的可憐女人,又能怎麽護衛我自己?我會被宣告有罪——沒有人聽我的就被定罪。”


    “不會沒有人聽你的,”伊莎嘲諷地說,同時看到賀瑞微微一笑。


    喜妮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歇斯底裏:


    “我沒做任何事……我是無辜的……應賀特,我最親愛的主人,救救我……”她猛地跪下來,抱住他的雙膝。應賀特開始憤慨得口沫飛濺地說著,同時拍拍喜妮的頭。


    “真是的,伊莎,我抗議——這真可恥……”


    伊莎打斷他的話。


    “我並沒有指控任何人,沒有證據我不會指控,我隻是要喜妮在這裏向我們解釋她說過的一些話的意思。”


    “我沒說什麽——什麽都沒說……”


    “噢,不,你說過,”伊莎說:“這是我親耳聽到的一些話——而我的耳朵很靈光,盡管我的眼力模糊,你說你知道賀瑞一些事,告訴我們你知道賀瑞一些什麽事?”


    “對,喜妮。”賀瑞說:“你知道我什麽?說來給我們聽聽吧。”


    喜妮一屁股坐下去,擦著眼淚。她顯得陰沉、旁若無人。


    “我什麽都不知道,”她說:“我該知道些什麽?”


    “那正是我們等著你告訴我們的,”賀瑞說。


    喜妮聳聳肩。


    “我隻是說說而已,我並沒什麽意思。”


    伊莎說:“我把你自己說的話複誦給你聽,你說我們全都看不起你,但是你知道這屋子裏很多事情——還有你看出來的比很多聰明人看的還多。”


    “然後你說——當賀瑞遇見你時,他看你的樣子就好像你並不存在一樣——好像他看的是你身後的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在那裏的東西。”


    “他一向都那樣,”喜妮陰沉地說:“他看我的樣子,就好像我是昆蟲一樣——微不足道的東西。”


    伊莎緩緩說道:“那句話一直留在我腦海裏——身後的某樣東西——某樣並不在那裏的東西。喜妮說,‘他應該好好看著我。’然後她繼續說到莎蒂彼——是的,說到莎蒂彼——說莎蒂彼是多麽的聰明,但是如今莎蒂彼在哪裏……”


    伊莎環視四周。


    “這對你們任何一個人難道都毫無意義嗎?想想莎蒂彼——已經死掉的莎蒂彼……同時記住應該好好看著一個人——而不是看著某樣並不在那裏的東西……”


    一陣死寂,然後喜妮尖叫起來。一聲高亢、有氣無力的尖叫——似乎是全然恐懼的尖叫,她語無倫次地大叫:“我沒有——救救我——主人,不要讓她……我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說。”


    應賀特積壓的怒氣爆發出來。


    “這是不可饒恕的,”他怒吼著:“我不會讓這可憐的婦人被指控,嚇壞了。你有什麽對她不利的證據?隻不過你自己說的話,如此而已。”


    亞莫士一反往常的膽怯,加入說:“我父親說的對,如果你有確切對喜妮的指控證據,就拿出來吧。”


    “我沒有指控她,”伊莎緩緩說道。


    她靠在拐杖上,她的身子好像縮了水一樣,她說來緩慢而沉重。


    亞莫士權威十足地轉身麵向喜妮。


    “伊莎並不是在指控你引發了這裏發生過的邪事,不過如果我聽的沒錯,她認為你隱藏了些什麽不說出來。因此,喜妮,如果你知道什麽,關於賀瑞或是其他人,現在是你說出來的時候。就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麵。說,你知道些什麽?”


    喜妮搖搖頭。


    “什麽都沒有。”


    “你說話可要非常有把握,喜妮。知道了什麽是危險的事。”


    “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發誓,我對九柱之神發誓,對瑪亞特女神,對太陽神雷發誓。”


    喜妮在發抖,她的聲音不再有往常楚楚可憐的哭訴味道,聽來畏懼、真誠。


    伊莎深深歎了一口氣,她的身體前傾。她喃喃說道:“扶我回房裏去。”


    賀瑞和雷妮生很快迎向她去。


    伊莎說:“你不用,雷妮生,我要賀瑞扶我去。”


    她靠著他,走向她自己的房間。抬起頭來,她看到他一臉堅毅、悶悶不樂。


    她喃喃說道:“怎麽樣,賀瑞?”


    “你不明智,伊莎;非常不明智。”


    “我不得不知道。”


    “是的——但是你冒了很可怕的險。”


    “我明白,這麽說你的想法也一樣?”


    “我這樣認為已經有段時間了,但是沒有證據——絲毫沒有證據。甚至現在,伊莎,你也沒有證據,一切隻是在你腦海裏而已。”


    “我知道就足夠了。”


    “或許是太多了。”


    “你是什麽意思?噢,是的,當然。”


    “保護自己,伊莎。從現在開始,你有危險。”


    “我們必須試著快速采取行動。”


    “那,是的。但是我們能怎麽做?一定要有證據。”


    “我知道。”


    他們無法再說下去。伊莎的小女仆向她女主人跑過來。賀瑞把她交給那個女孩去照顧,轉身而去。他的臉上表情凝重、困惑。


    小女仆在伊莎一旁喋喋不休,但是伊莎幾乎沒注意到她在說些什麽。她感到衰老、病弱、發冷……在她說話時那一張張傾聽的臉再度浮現她的眼前。


    隻有一個表情——一時的恐懼和了解的閃現。她可能看錯了嗎?她這麽確定她所看見的?畢竟,她的視力模糊……


    是的,她確定。那其實算不上什麽表情,隻是整個身子突來的緊張——發硬——僵直。她散漫的話語對一個人,隻對一個人有意義——錯不了的事實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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