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老人激動的質問,許婉寧不知是該歎氣還是該感動。


    冷旭把對海棠這幾十年的愛而不得,通通寫在了紙上。


    從他們的相識、相戀、相知,到他們偷嚐禁果、花前月下,每一個回憶都記錄得很詳細。


    海棠姑娘嫁人後,他又寫下了自己刻骨的相思。以及偷偷地跑去看她的幾次場景,以及海棠死後,冷旭每個月都要去她墳前住上一個月,那時時刻刻的相思都記錄了下來。


    他有得不到的愛人,隻能靠回憶生存。


    回憶容易變淡,文字卻能讓回憶曆久彌新。


    冷旭寫了幾十本厚厚的回憶錄和相思集,靠這些,他撐過了孤獨的幾十年。


    他死後,回憶錄和相思集被人翻了出來,廣為流傳,人人都在感慨冷旭與海棠的愛情之時,另外一種不一樣的聲音塵囂而上。


    是海棠的夫家。


    得知海棠婚前與冷旭有染,婚後懷著孕還與冷旭私底下見麵,二人竟然還約定,生下的孩子認冷旭做幹爹。還約定死後葬入冷家的祖墳山,二人相約來世還做夫妻。


    這在別人看來驚天動地的愛情,在海棠夫家看來,那就是莫大的羞辱。


    一頂綠油油的帽子在頭上戴了幾十年,還不知道。


    他們怒了。


    將海棠的墳挖開,挫骨揚灰,而冷旭的下場也一樣,他沒有後代,喪事是周圍的鄰居隨意幫他弄的,葬進了冷家的祖墳山,可一天晚上,冷家的祖墳山被人動了。


    冷旭的墳被人挖開了,一把火燒掉了他的屍體,冷家有好幾個先人的墳墓也遭殃。


    當時這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海棠夫家抓了幾個人關了幾天,也就不了了之了。


    海棠和冷旭的骨灰,一個被扔下了山,一個被丟進了海裏,遙遙千裏,下輩子能不能相見?怕是不能了吧。


    從那之後,冷旭與海棠的愛情就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


    沒人再羨慕和感懷他們愛而不得的愛情。


    有的隻是濃濃的諷刺和奚落。


    一場本該驚天動地的愛情,卻因為冷旭的回憶錄和相思集,而成為大家人人可踐踏的淤泥。


    冷旭有錯嗎?


    不,他沒錯。


    海棠也沒錯。


    海棠的夫家,也沒錯。


    隻是,這三方糾纏在一起,那就是錯。


    愛情,隻能是兩個人,容不得第三個人插足。


    冷旭驚詫得連連後退,滿是褶皺的老臉上充滿了不可置信,“你,你說,說的都是真的!”


    他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因為他的回憶錄和相思集,冷旭確定,這世上,隻有他一個人知曉,就連海棠都不知道,可眼前的這位婦人,卻知道,還跟他說了他死後,他的回憶錄和相思集被人發現之後,他和海棠令人唏噓的下場。


    許婉寧並沒有正麵回答,而是問他:“你可在夢裏夢到過海棠?夢到過你們過去的事情?”


    “當然。”冷旭回答:“我幾乎是日日思她,夜夜想她,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她,還有我們過去幸福的日子。”


    “你能夢見過去,自然也會有人夢見未來。”許婉寧幽幽歎息:“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是一個永遠都未解的謎。”


    就好比許婉寧為何會重生?誰都無法解釋。


    冷旭沒說話,他已經相信了許婉寧。


    “所以,我沒有多少天可活了吧?”


    “隻剩下一個月。”


    一個月後,冷旭身死,他的愛情重見天日,也由此帶來毀滅性的打擊。


    “是啊,我寫的這些東西若是被人看到,全天下的人都會罵我們兩個人是狗男女。可海棠嫁人之後,我與她發乎情止乎禮,沒有半點逾越的舉動。可誰又會相信呢!”冷旭搖頭連聲苦笑,他抬頭,望著那株陪伴了他幾十年的海棠,老淚縱橫:“我後悔啊,後悔年輕軟弱無用,後悔死後還害得她被挫骨揚灰。”


    “你還有機會。”


    “我現在就燒掉那些東西。”冷旭說道。


    不讓海棠身後難堪。


    “我能帶海棠回到你身邊。”許婉寧幽幽地說。


    冷旭渾濁的眼睛一亮,“你有什麽要求?我的所有財產,都可以給你。”他沒有後代,留下也是一堆廢物。


    “我不要你的金銀,我隻想要梨花醉的方子。”


    冷旭本想帶到棺材裏的,“我能問問,你要它做什麽嗎?”


    許婉寧沉默了下。


    她想起了上一次,裴珩喝酒時所說過的話。


    “這梨花醉若是沒了,可就是人生一大憾事了。”


    一個月了,梨花醉就會沒了,從此再無人能釀出跟冷旭一樣的口感。


    “我有一個朋友,很喜歡喝梨花醉……”


    離開梨花樓,陳望就在門口等她。


    陳望立馬說道:“小姐,大嫂說他會帶扒雞回來,那陳遠應該是去了宿州。”


    扒雞是宿州的特產。


    宿州?


    許婉寧沒說話。


    “要不屬下去宿州一趟?”陳望又說。


    許婉寧點點頭:“是要去一趟宿州,不過我要跟你一塊去。”


    真的好巧,海棠姑娘的夫家,也在宿州。


    二人回到府裏,許婉寧跟杜氏稟告,青縣的商鋪出了點問題,燕城離青縣近,許家來信讓許婉寧去處理一下。


    以前也總是會有這樣的事,杜氏也沒懷疑,給了許婉寧兩天時間,讓她去了。


    許婉寧帶上了紅梅青杏和長安,留下秋嬤嬤看守寧院。


    隻有兩天時間,燕城還有很多事情在等她,許婉寧要速戰速決。


    趕馬車的是陳望,他是老手,出了燕城之後,本該去青縣的車頭調轉,去了宿州。


    一路顛簸,許婉寧到達宿州已經是下午時分。


    到達宿州,許婉寧與陳望分開行動。


    海棠的夫家姓程,叫程義。六十多歲,海棠死了之後,他又娶了一個,跟後麵的老婆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又生孫子孫女,孫子孫女也都娶妻生子,如今已是四世同堂,共享天倫。


    重孫子重孫女也都有三四歲了,許婉寧敲門時,就聽到院子裏頭傳來稚子的笑鬧聲,還有一個老者關切的聲音:“慢點跑,別摔著了。”


    “太爺爺,你看我的竹蜻蜓飛得多高啊。”


    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過來開的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年輕漂亮夫人,疑惑地問道:“請問你找誰?”


    “我找程義程老爺。”許婉寧恭敬地回答。


    婦人回頭衝坐在躺椅裏的老者喊道:“公公,是來找你的。”


    程義坐了起來。


    他年紀已經很大了,歲月並沒有優待這個已經六十多歲的老人,他瞪著老眼昏花的雙眼,努力地分辨許婉寧:“你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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