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恬沒讓寶心再把她的長發梳成髻,隻在身後鬆鬆攏成一束,任黑絲垂下。換了一套簡單而適合見外客的衣服,便往花廳走去了。


    這些天來他沒有出現,仿若平空消失一般,而那位周行辦也說他不再主事恬靜居事務,不會再出現了。可她心裏還是猜著——他會來。


    光是為了恬靜居,他就放不開了。


    這人,非常不希望有人將恬靜居買走,是吧?縱使他的責任與工作是將恬靜居賣掉。她忍不住好奇著原因,想知道他背後所堅持著的理由,即使這一點也不關她的事……


    於公,他有非出現在她麵前不可的必要性。


    至於……是否還有其它見她的理由……她就不知道了。


    纖足一踩進花廳,就見到祝則堯告罪的身影——


    「很抱歉這麽晚還來打擾小姐,請小姐見諒。」他站在門邊,就在離她不到三步的地方。


    「沒關係的。請坐。」她說著,沒有走開,讓兩人的距離維持著這樣的近。


    他抬頭,像是想說些什麽,因為他向來薄抿的嘴是微張著的,可張開了,卻是一個字也沒有發出。


    太灼熱了,這樣的眼光。她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雙頰微泛紅暈,臉兒也垂下了。


    好美麗的人兒,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在都是不同的秀色……


    他無力招架,連連退了幾步,好把神智抓回來,差點給身後的黃花梨木圓腳櫃絆歪了身子。


    「你這是怎麽了呀?歪歪倒倒的,地不平嗎?」麗人疑惑地問著。


    「不,我這是給小姐讓路。讓小姐好走些。」祝則堯一臉端正,認真的口吻完全聽不出他的狼狽,也能說服別人相信事實正是如此。


    「小姐身形纖秀,需要讓這麽大一條路嗎?」麗人想不透。


    婁恬唇邊捺下一抹笑,走過他讓出來的四尺寬路徑,率先坐下。


    「麗人說祝公子帶來了糖蜜栗子,想必就是這香味的來由了吧?」她指示寶心倒茶,邊問著。


    「是的,隻是不知合不合幾位的口味。」


    祝則堯將油紙包打開,原本淡淡的甜香一下子濃鬱地彌漫了滿屋。由於包得紮實,所以栗子還熱著呢!在這樣微寒的春夜,出現一袋還冒著煙的香甜美食,真是太美妙不過的事了。


    「好香呀!」兩個丫鬟都暗自吞了好幾口口水。


    「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婁恬伸手拈了一顆——


    「小心燙!」祝則堯想也沒想地一把握住她纖白素手,另一手拿過那顆栗子。當他發現到自己做了什麽之後,心中無比駭然!所有動作都頓住了,忘了要放開,忘了脫離這罪不可恕的冒犯——


    她的手……好柔軟……


    他沒想過女孩子的小手竟會這麽柔軟……


    她的手……也好暖……


    暖得像春天……好溫潤……


    婁恬臉色乍紅,整個人無措極了。他的手掌好大,將她整隻手都包住了。而他的手……更是一下子變得好熱!像把火,將她給燙著了。


    她輕輕掙紮,欲抽回手,但隻動了那麽一下下,他手掌心的肌肉瞬間一搐,將她抓牢了一下,而後趕緊火燒一般的放開!


    兩人都起身各自退了幾步,無措地望著對方。


    「對不住!」祝則堯啞聲喃道,「我、我我……」他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失態說什麽,這樣失禮可惡的事,就算被亂棒打一頓也是應該。


    「沒……沒關係。」婁恬低下頭,聲音細微,「我曉得你不是存心的。」


    她低頭的動作使得一縷烏絲自背後垂落了下來,像一片薄紗輕輕覆蓋住她右半邊的秀頰,烏黑的、磁白的、薄醺的,映得多麽美麗……教他看得癡了。


    差一點,隻差那麽一點,他就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遮住她美麗的那撮烏絲給勾到她耳後去——


    「我們邊吃邊談正事吧!」她驀地轉身坐回位子上。


    祝則堯立即點頭,裝作方才的意亂情迷全是來自不真實的幻夢。


    「好的。我來替你們剝殼。」


    接著是他卯起來猛剝栗子殼,小小花廳裏,隻聞「喀喀喀、啵啵啵」的聲音,再沒其它的了。


    兩名丫鬟被方才的情況嚇得呆了,完全不敢作聲;而曖昧事件的當事人則一個低頭拚命剝殼、一個低頭緩緩地吃。


    直到栗子與栗子殼全部分做兩座小山,沒事做了,祝則堯才平定下自己狂跳的心,抬頭看著婁恬。


    她螓首低垂,不若先前隨時都能直視他……是……還在惱他的無禮嗎?呀!一定是的,她是大家閨秀,不會輕易把怒意擱在臉上,教別人難堪的……他該怎麽求得她的原諒呢?


    「……很好吃。」他一直在盯著她看,她差點不敢抬起頭了。可這樣也不是辦法呀!他……不該是口拙的人,卻老是在她麵前生楞,也……也不會找個什麽話來舒解舒解現下這情況!這……這呆子!好想這麽罵他。


    「麗人、寶心,快些來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哦!是,是的。」兩名丫鬟很快過來幫著吃栗子。


    「祝公子,該說說正事了。」婁恬提醒著,怕他再這樣動不動就發呆,就算給他一輩子的時間都別想談事情了。


    「抱歉!」他清了清喉嚨,「我是想來與你約明日的看宅子事宜。上回跟小姐提過的安蘭居,如果你同意,請容許我將它排進去。那宅子精巧雅致,初時便是專為夫人、小姐而特意設計的。宅子不大,正好適合你們居住,以三個人來說,相當寬敞了。相較之下,恬靜居對你來說是過大了些,並不好整理。小姐覺得如何呢?」


    婁恬想了下問:


    「聽周行辦說那安蘭居已有許多看了鍾意的人在競價了,而那宅於並不是你的房案,是周行辦的,是吧?」


    「是誰的案子並不重要,我隻替買主找適合的。」幾天前他就將永昌城所有待售宅第全看過一次,從其中精挑出幾幢格局方正、背景清白、出入便利又雅致的要給她多作參考。


    「若不是你的案子,要是我買下了,你能領花紅嗎?」


    「可以的。」隻不過沒主辦人多罷了。她在關心他嗎?他心一怦。


    「若,我看完了全部,還是鍾意恬靜居呢?你將如何?」


    她的美眸燦亮,似乎正在頑皮地閃動。他怔怔望著,隻能憑本能地答:


    「不會的,小姐明日看了就會改變王意。屆時你將不會再記得有間叫恬靜居的鬼屋。明日我給你安排了四幢宅子看。」


    「有恬靜居嗎?」她問。


    「沒的,那已經看過了,無須再在恬靜居耗費寶貴時間。」


    「可我很喜歡那兒呢。」她真心地說。


    「就算恬靜居是一間鬼屋?」他問。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大膽。


    「或許吧。」她笑。


    有沒有鬼,是天曉得的事;但恬靜居的優雅華麗、舒服的格局擺設、賞心悅目的亭台樓閣,都是她合意的模樣,要她輕易放棄,已經太難,何況……


    她還沒弄清楚恬靜居的一切啊。


    而重要的是,那謎般的種種裏,包括著他不願出售恬靜居的理由。


    她很想、很想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


    「這麽晚,你哪兒去了?」沉肅的聲音從長廊另一端傳來。


    祝則堯定住步子,沒再繼續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叔父,這麽晚了還沒歇息?」他迎上去,對叔父躬身請安。


    祝則堯的叔父祝誌煌,就跟他的三個兒子一般,都是壯碩體型。這個是以被列為永昌城發達奇跡的富商,平日身上穿的衣物,與其它尋常人沒有兩樣。除了出門洽公時會稍作講究些外,他習慣棉襖布衫的簡約,也惜物愛物的一穿就是好幾年;就算衣服穿破了,也會多做修改變通,不輕易丟棄。


    他統馭旗下辦事的夥計,向來賞罰分明,教人敬畏。對自家人更是嚴加敦促,賞輕罰重。


    「去哪裏了?晚膳過後一直沒見到你。」祝老爺問。


    「小侄先去總鋪清點貨物,然後去了富滿客棧拜訪一位客戶。」


    「這麽晚去拜訪客戶,未免太失禮了。就在那邊叨擾到現在嗎?」已經近子時時刻了,全永昌城人差不多都睡翻了過去,哪一個客戶會留人留這麽晚的?


    「不,小侄跟客戶定下明日看屋時間,很快就走了。」


    祝老爺嚴厲地盯住他。


    「既然很快就走了,怎會是這個時候回來?」


    祝則堯抬頭望著叔父。


    「小侄還去了一趟恬靜居。」


    碰!祝老爺一拳槌在廊柱上。


    「三更半夜的,你去那兒做什麽?!」語氣裏滿足怒火。


    祝則堯沒有回答,垂手靜立。


    「周管事跟我說了,必安想接手販售恬靜居事宜,他有把握可以把這幢無人問津的宅子在這個月賣出去。」


    「叔父!」祝則堯心一驚。


    「我之所以沒有馬上答應,是因為我從阿丁那邊聽說那位有意購買的客人是由你接洽的,而必安隻想搶這個現成的便宜。」祝老爺緊緊看著他問:「如果這是個十成十會成功的賣案,你不會搞砸它來丟我的臉吧?」


    「當然不會。小侄定會全力以赴。」祝則堯說著。


    叔侄倆沉默地對望,一盞燈火在廊柱上方隨風飄搖,將他們的麵孔照得忽明忽暗,終究是無言。


    直到一個聲音驀然出現,讓他們從沉凝裏解脫——


    「哎!老爺子唷,你不是躺在榻上了嗎?怎麽我一醒來就找不到人了?還以為你睡到地上去了呢。這麽冷的夜,你站在長廊上吹冷風是想生病是不?」祝夫人困倦的嗓音遠遠傳來。


    「嬸母。」祝則堯躬身問候。


    「哦!是則堯喔,你回來了,這下你叔父就能好好睡一覺了。方才你叔父一直在榻上翻來轉去的,我還以為床上有蟲蚤呢,原來是你還沒回來,他擔心著。」祝夫人無視老爺子的瞪目,笑問:「我說老爺子,這下你可安心了,咱回房休息吧。」


    「你在胡說些什麽?!我是起來辦公,你沒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嗎?!」祝老爺低叫。


    但顯然他的說詞不被當回事,祝夫人拖著他的手臂往臥房的方向走,「好啦,人回來啦,你也該休息了,我的老爺。」說罷,也轉頭吩咐祝則堯:「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則堯。」


    「是。」祝則堯應道,立在原地望著兩老遠去。


    直到兩老的身影不複見,他才放鬆身軀,往欄杆上的板凳上一坐。雜思萬千,洶湧成心口采不著底的黑洞,將他所有思緒都抽空,由著它麻木的空白。


    那些種種困囿住他的事,他不是全然無計可施的,過不去的是人情義理的包袱,他不能教親人傷心。


    因著這樣的忌憚,他始終淪陷在進退不得的為難中,任由時光一年又一年的隨流水東逝,他隻能持續著日複一日的抑鬱。


    他將麵孔埋入雙掌裏,但才埋入,卻因突然想到了什麽而抽開臉!


    怔怔地望著手掌,想到了這雙逾禮的手,曾經盈握住一隻好綿軟的小手……


    那感覺一直烙印在手掌上、在心坎上。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吧!


    婁恬……婁恬……好美麗的一個女子;好高雅的神韻、好迷人的笑容……


    她,好溫暖。手暖,心也暖;不似他,心裏一片冰寒。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必然是一個溫柔解意的姑娘,好聰慧又好善良,簡直十全十美。


    這樣的好姑娘,天下間沒幾個男人配得上她吧?


    配得上她的男人,必定要有-赫的家世、文武雙全的才智、體麵卓然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對她溫柔而專情,永生不移。


    他在心裏替她想好了未來夫婿必須具備的模樣。是的,就該是那樣。區區的凡夫俗子是配不上她的。


    祝則堯配不上,那個周必安也配不上。


    就跟他一開始便認知到的——他欣賞她的美,但也是僅止於此罷了,絕無其它不該有的妄想。


    就算……就算,他現在既竊喜又愧疚地瞪著自己這雙摸過婁恬小手的手掌,也不會認為接下來他與她會有什麽不同。


    依然是掮客與買主這樣簡單的關係,不會變的。


    這樣,很好。


    他很安心。


    安心地收藏著這份溫柔的記憶,獨他知道,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一連看完四幢宅子之後,天色也晚了,橙黃霞光暈染了整片天空。


    婁恬讓麗人先打發走車夫,自己駕車就好,不好拖延他下工的時間。


    「婁小姐怎麽沒有隨身帶一個車夫?這樣會方便許多。」


    祝則堯從不遠處的茶亭買回一些熱茶與點心,讓她們在晚膳之前先墊墊胃;將吃食擺在馬車的駕台上,麗人掀起竹簾一角,讓小姐坐在馬車裏頭享用點心,既不怕被外人隨便見著了麵孔,又能暢意的吃。


    「這馬車是出家門之後才買的。原本也想過要聘個車夫的,但臨時找不到恰當的,加上麗人、寶心相當能幹,駕車這事她們二話不說地攬下,也就一直這麽著了。若以後定居了下來,我會叫人找個車夫的。現在白天請驛站的人來駕車做日工,也就夠了。」


    「那倒是。若你定居在永昌城,到時需要什麽人手,隻管說一聲,在下可以幫你找到所有最適任的人。」


    麗人訝道:


    「祝公子,你們永昌城掮商的服務這麽好嗎?連傭仆都能代為找齊呀?!」不是故意僭越搶話,而是她實在是太驚訝了。


    「我們川流行是與人牙子有這方麵的合作沒錯,這也是川流行風評絕佳的原因。」


    「所以你現在是在對我們介紹另一項業務?」好會賺錢啊。


    祝則堯搖頭,「不是的,我提這個隻是恰巧因為有認識的人。對他們的品性、能力有著了解,絕不致於教你們聘雇到好吃懶做的惡仆。隻是真心想幫個小忙,不在工作範圍內。」


    「那你有沒有要多收錢呀?」麗人直口問,想趁機中飽私囊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


    祝則堯當然不會看不出小丫鬟臉上那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他搖頭直笑——


    「談錢多傷感情?我這隻是好意幫忙,不然你們三位姑娘家怕要在這上頭吃虧又受氣了。既說是幫忙了,收什麽錢呢?」


    「怎麽會受氣?買來的傭仆使不動的話,就嚴懲峻罰呀!」


    「一旦你被傭人氣到必須祭出罰規,就太不值得了。與其走到那一步,還不如在之前慎重挑選,挑些勤快老實的進來,既不受氣,又服侍得你們小姐舒心,這才是最最重要的事。」祝則堯侃侃而談。


    隻要麵對的人不是婁恬,他的口才與身心都是放鬆自在的,也就能顯露出他的聰明靈活,對付所有事都是遊刀有餘的。


    「那我們又怎麽知道你挑來的人合不合用?」


    祝則堯沒有馬上回答麗人,隻問:


    「你認為我今天帶你家小姐去看的那四幢宅子如何?」


    麗人不明白話題怎會轉來這兒?疑惑地看了眼馬車內的小姐,小姐隻對她淡淡一笑,好象聽他們抬杠聽得正興頭,不想阻止。她隻好回道:


    「很好呀,每一幢都很雅致,跟我們以前看的那些都不一樣。大小適中,房子又新,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那就是了。我能為小姐找出全永昌城最適合她的宅子,自然也能為她挑出全永昌城最勤力守份、老實可靠的傭人。你還有什麽好懷疑的?」


    呀……這樣好象可以說得通,可是……麗人歪著腦袋瓜,一時想不到什麽可以駁的,已經被說服了七七八八。


    婁恬這才說話了。


    「真要勞祝公子這般費心,婁恬便要過意不去了。」


    「快別這麽說。出外靠朋友嘛!小姐若不嫌棄在下,就讓在下厚顏的以朋友自居,偶爾幫忙跑跑腿,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祝則堯說著。


    朋友嗎?婁恬聽得微怔了下。


    「婁小姐?」他輕輕喚著,想著自己是不是失禮了。


    「呀?」她看向他。


    他有些刻意地打哈哈道:


    「當然,自稱朋友是不要臉了些,隻是說笑而已,請小姐別見怪。」


    「你這是要教我失望嗎?」婁恬小臉沉了下來。


    嗄?失望?


    「真對不住,在下冒犯了。」真該死,他是否說了什麽她聽不順耳的話了?怎麽這麽不當心呢?他怎麽可以讓她生氣!


    她自是看到他臉上的自責,可還是板著臉逕自道:


    「我……從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說要與我做朋友的,可才說出口,竟又反悔說隻是開玩笑。你這樣要我,太過分了。」


    祝則堯聽得怔住,明白了她的語意,卻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呐呐道:


    「在下……在下不敢辱沒小姐,能為小姐服務是在下的榮幸,在下無論如何都會替小姐打點好一切的。」


    「為什麽呢?如果不是朋友之誼,你為我打點的種種,豈不是太過了?這讓我如何安然領受?」婁恬正色道:「要不,日後若真有勞煩祝公子的地方,就讓我贈與薄酬略表感激之意吧。」


    「小姐——」他不接受!


    婁恬還有話說呢。「至於……輕串玩笑著要與我結交友誼這件事,我雖難堪,卻也不敢強求。既然你在這方麵從來無心的話,我又怎好厚顏向你聲討著當真看待呢……」流袖輕抬,遮住嬌容,似是不能自己的羞愧,更似就要泫然欲泣了。


    此番情狀,驚得祝則堯差點沒一刀砍下自個兒的頭顱謝罪,也疼得他一顆心像是當下給揪碎了。


    「在下並非存心戲弄小姐!若能蒙小姐不棄,願將在下視作朋友,此等榮幸之至,是在下求之而不可得的美事!」他著急地看著那片遮住她美麗麵容的衣袖,猜不著他的解釋是否能教她寬慰一些,或者……又害她更加難過了?


    「婁小姐……」他著慌地開始逼自己的腦袋拚命去想著如何讓佳人破涕為笑、憂惱全拋的方法,不過卻一無所得。


    幸而她終於開口了,可是出口的話卻更加讓他心痛——


    「我總是孑然一身,自幼便與姊姊相依為命。除了麗人、寶心兩個,也沒其它可說話的人。沒關係,你無須勉強,我習慣一個人了,以後會繼續習慣下去的。」深吸了口氣,「你別再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了,我聽了心裏難過。」


    「我是真心的!」祝則堯半個身子猛地探進了車廂內,情急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為了拉下那片遮去她麵孔的衣袖。


    抓住了,拉下了,終於得以讓他又能看到她!


    他沒有控製好的力道,使得她身子不穩地向前傾了下,下意識地讓另一隻沒被抓著的手抬起抵住他的肩膀,好穩住自己別向他的懷中倒去。


    兩人的距離霎時變得好近,他清楚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而她覺得燙!他身上散發出的熱,已然將春天的微寒都給燒化了。


    「你……」她想出聲,卻發不出來。


    「我能當你的朋友嗎?」他見不得她眼中的水光!除了這個,他什麽都沒法注意到。「如果你不嫌棄……如果……你可以忍受我這麽一個……寄人籬下、雙親俱歿……身世不名譽的人,那我謙卑地請你允許我當你的朋友。」他聲音微抖,語調更輕:「怎樣都好,就是請你……不要掉淚。為了我,不值得。」


    婁恬沒有馬上抽回被他牢握著的手,雖然這樣不合宜的親近教她羞赧不自在,可她……並不厭惡。而且,她隻注意著他說的話。


    「你怎麽如此自貶?」她不明白。


    「我隻是說出事實。」他不想日後她是由別人口中聽聞他的種種。「你想知道別人怎麽說我嗎?」


    「別人說的都是事實嗎?那些關於你的事?」


    「或許。」他笑,有些嘲諷的。


    「那就別說了。」


    他不明白地看著她。


    「你現在的神情一如先前對我說恬靜居各種傳言時相同,所以我不想聽,你也別說。不要為難自己。」


    不要為難自己!


    祝則堯腦中一片轟然。她在說什麽?她是什麽意思?他整個人倏地退出車廂外——而,直到退出去了,他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在冒犯著婁恬,居然抓著她沒放……


    好……好……好可惜,他沒專心感受到……不不不!胡思亂想些什麽!是好放肆才對!他是瘋了嗎?神智都跑哪去了?!


    他心中思緒雜亂無章,隻能呆呆瞪著婁恬看,不知道該怎麽辦。


    婁恬在車廂裏看著他,輕輕說著:


    「你談恬靜居的鬧鬼傳言時,很冷淡,很譏誚。口氣雖熱絡,但整個人卻抽離得好遠。現在又是這樣的神情,我猜,當你言不由哀時,就是這模樣吧。」


    她的聰慧出乎他所能想象!祝則堯又退了一步,怕自己將要赤裸裸地無所遁形!


    不!不行!他必須撐住,不能被看穿,至少不能讓她知道他已被看穿!


    縱使他感到狼狽,還是能夠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笑容讓人由篤定再變為一頭霧水,他總是可以做到的!


    「婁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他勉強笑著。


    婁恬靜靜看著他。


    「是嗎?也許是我太累的關係,有些語無倫次了。」她看了下天色,又道:「很高興我們成了朋友。晚了,我們都該各自回去了。」她指示著麗人收拾物品。


    她對他一笑,也不待他說個什麽再會之類的話——也許是知道他現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吧!馬車便駛走了。


    夜近了,人遠了,留他在將墨未墨的天色裏。


    灰黑的色調侵占了半片天空,黃昏被縮攏成西邊一條墜地的彩帶,逐漸奄奄。


    這片蒙昧,混染得多像他的心。


    而他的心,不受控製的,隨著那馬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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