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中午有人送來邀帖,請你明日前去作客。」寶心見小姐回來,立即將請帖呈上。


    「又是那些夫人的邀宴嗎?」自從上次花宴過後,婁恬的約會不斷。那些還沒打聽出她真正來曆的夫人們對她就是不死心,其中更不乏見她秀麗溫雅、進退得體的,想給她作媒呢。婁恬參加幾次下來,著實也疲了,不想多做應付。


    「不是的,這次發帖的是一個叫季明明的夫人,小姐記得不?就是那安蘭居的主人哩。」


    聽寶心一說,婁恬就記起來了,訝然問道:


    「季夫人?她怎會給我邀帖呢?我沒見過她是吧?」


    「是呀,奴婢當時也納悶著,於是對送帖來的仆從多問了幾句。那人說,是想跟小姐談談安蘭居的事。季夫人似乎認為我們也是想向她購買宅子的人之一呢。」寶心回道。


    「有這樣的事?」婁恬心裏推敲著,是什麽原因讓季夫人有這樣的誤會?莫非……是他?是祝則堯做了什麽嗎?正待想著,但疾速奔來的腳步聲打斷了她的思索——


    「小姐、小姐!」麗人端著一盆水快步跑進房來,盆子裏的水波晃蕩,卻是一滴也沒濺出來。


    「怎麽了?跑得這般急?」


    將水盆往寶心手上一塞,麗人比手劃腳地叫著:


    「我方才下去打水,不小心聽到有人在跟掌櫃的打聽住客的名字,說是要問有無三個年輕女子前來投宿的,我聽那聲音耳熟之至,忍不住躲到小門邊偷看。這一看可不得了!我的天!那不正是侯府的豹組侍衛林河山嗎!小姐,可不得了啦!京城的人找來了!還出動豹組耶,這可怎麽辦才好呀?!」


    「你沒看錯吧?豹組是專事守護侯爺的死衛,怎麽可能出來找我們?除非……侯爺也來了!」寶心說完,俏臉一白,覺得雙腿不聽使喚地軟了。


    「這可怎麽辦才好呀?我們不是跟那裏沒關係了嗎?小姐!」


    婁恬很快地振作精神,問麗人:


    「掌櫃的有說出來嗎?」


    「沒,這裏到底是一流的客棧,豈敢隨意將客人的隱私外泄。而且林河山又沒有出示官家身分,當然無所獲;可是他們既然來了,早晚會找到我們的。」麗人對豹組的本事可清楚了,畢竟她們姊妹倆進府後,可是在那邊受訓的。


    「看來我們必須早他們一步離開了。」婁恬閉上眼,心裏無限紛亂。


    「離開永昌城嗎?」寶心問著。


    「不。」婁恬搖頭,很快做決定:「先離開客棧。明日你們一同跟我出門,將一些重要的東西都搬上馬車,不重要且大件的物品,就先放著,我們不退房,可也暫時不回這裏。」


    「那我們要去哪裏?」麗人不解地問。


    「明日再找合適的落腳處。寶心,明日會帳時若掌櫃的問起,你就說我們要去幹泉山的『慈秀庵』賞春踏青,打算遊玩十日才會歸來。讓他用這番話去模糊豹組的追蹤。」


    「是。」寶心應著。


    兩人開始忙碌起來,先把貴重的東西打包在一塊兒,省得明日臨走時給遺漏了。而麗人終究藏不住話,小心翼翼地問了——


    「小姐……如果找來的是……侯爺的話,你想,侯爺……是想做什麽呢?」


    婁恬搖頭,笑得有些悲涼。


    「也許是我想的那樣,也許不是,不管如何,我們已經與那裏沒關係了。而現在最好是不要見麵比較好。」


    麗人聽了心酸,低嚷出來: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啦?!原本大家不是好好的嗎?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大小姐也太過狠心了——」


    「麗人!你閉嘴!」怎可批評主子?!真是大逆不道!寶心喝聲製止。


    「好了,你們可別吵起來。」婁恬揉了揉額角,並沒有斥責丫鬟的逾禮,輕輕對她們道:「是我自己願意離開的,與任何人無關。而姊姊……她心裏比任何人都苦,我是知道的。」


    寶心與麗人互看了眼,默默地又投入收拾的工作裏,不敢再多說。很多事,她們也是看在眼裏的;大小姐心裏苦,而小姐心裏就不苦嗎?這麽年輕嬌貴的千金小姐被迫獨自離家生活,從此沒人擔待,一切自己打理,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去麵對生活的艱辛哪!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一切已經無法回頭了嗎?


    她……是在哭嗎?


    這夜,如同五天來的每一夜,他去過了恬靜居之後,便會癡癡地來到富滿客棧後方,視線凝定在二樓的某一扇窗口,再也不知移開。一次、兩次之後,他爬上最近的一棵老榕樹上,在有她的那扇窗口等高的地方靜止,將自己化為榕樹的枝椏、黑夜的一體……然後,看她。


    今早,市集上巧遇她,她的冷淡教他難以承受,卻也知道這是他活該得到的對待,因為他先傷了她的心,故意以虛矯的一麵待她,將她的溫柔拒於心門之外;才當了朋友,卻又迫不及待推開她!她是這麽聰明,哪會看不出來?她又是出身良好、自尊自重的姑娘,幾次碰了釘子,當然就不自討沒趣了。


    這是他要的,保持安全距離,讓他的心安全。


    可是,他的心真的安全了嗎?沒有!而這樣真的對他好嗎?隻一個白天的光景,他跌落悲慘的深淵,神思潰散得什麽事也做不好,簡單的帳目算出一團亂的結果,氣得叔父將他轟出商鋪。如果這就是所謂的對他比較好,為什麽他會苦汁滿胸臆?


    他的心,若不是丟失了,就是龜裂了,既是空蕩蕩的,又是隱隱疼著。為著她早上那樣客氣冷淡的容顏……


    一個人的心能痛到什麽程度?


    他想,必然是沒有底限的吧?當腦袋裏意識到紗窗裏的她,臉上的水光是淚時,驚得他什麽也管不著,就貿然飛身過去,差點一鼻子碰在扣上的紗簾上。幸好他功夫練得紮實,及時抓住一處凸出一寸的窗框邊條,不然他的下場若不是大聲的破窗撞進去,就是跌到下麵給人抓去送官嚴辦,然後叔父會親自終結他這條小命。


    「啊!」坐在繡架邊的婁恬被窗外的細微動靜驚回了神,正要呼叫在外廳的丫鬟們進來時——


    「婁小姐。」祝則堯低叫了聲,沒空在乎現在這情狀的尷尬,隻緊緊盯著她臉上的水痕——老天!她是真的在哭!


    婁恬認出了他的聲音,整個人詫異得定住了!遲疑且不敢置信地望著窗口,那邊太暗,看不真切,可那身形、聲音,確是他沒錯!


    他……為什麽會來?為什麽……又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明明,他把她付出的情誼推開了去不是?


    再說,哪個人會以這樣的方式,又在這麽晚的時刻前來拜訪?


    真是太失禮了。


    沒遇到過這樣的陣仗,婁恬一時沒想到要如何應對才好,而,她今天也沒心情見他,不想在這麽沮喪的時刻還得想著他的冷淡推拒,加深自己糟糕至極的心緒。


    「很抱歉嚇著你,讓我進去,好嗎?」見她不語,像是嚇著了,祝則堯滿是歉意地輕聲問道。


    「你走吧。」她搖頭。


    他這幾天來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在各方麵,不管友情或……其它,他都沒打算與她有更進一步。


    這幾日來的難堪,她領受了,也不強求。不管他有著怎樣的苦哀,她不管了,尤其在現下這麽難過的情況下,她隻會把他加倍地惱在一塊兒,沒能有什麽溫柔體貼去探索他的種種。他還是別進來的好;何況,已經不是朋友了,讓一個男人進閨房來,像什麽話!


    「婁小姐!」見她別過身去,依稀像在拭淚,他整個人都快急瘋了!但又不敢提高音量或硬是闖入,怕驚嚇到她,也怕引來丫鬟,那就沒法談話了。


    「你不讓我進去沒關係,可不可以請你轉過頭來?我們談談好嗎?讓我知道是什麽事惹你不開心了?你跟我說,我替你解決!」


    婁恬聽了,更加惱他,如他所求地轉身麵對他,不隻麵對,還瞪著。可惜被淚水潤紅的眼眶顯不出她極力欲表現的悍性,徒增更多的楚楚可憐,揪疼了他那顆為她跳動的心。


    「婁小——」


    「你,你是我什麽人?居然敢說要替我解決這樣的話?!你、你——」很想罵罵他、羞辱他一番,但實在想不出什麽可以罵人的話,婁恬隻好第二次說著她的逐客令:「你走!」


    「隻要你跟我說是誰教你這樣傷心,說完了我就定。」祝則堯堅持著這一點,語氣依然是怕嚇到她的輕柔,但意誌十足堅定。


    「不,我不說!」她搖頭。「我怎樣都不關你的事!」


    「怎麽會不關呢?我們是朋友——」


    「這時候又是朋友了?我真是受寵若驚。」她對他搖頭,「不過,謝謝你的施舍,我沒有朋友。」笑了,自嘲而落寞。


    「婁恬!」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兩個人都怔然相對,一時無言。


    是婁恬,不是小姐、不是婁小姐,不是其它各種生疏客氣的稱詞,不再有那樣方便的掩飾來偽裝一切隻在泛泛之交的界線之外,他越過了那條線……


    該改口的,該立即找個說法來把現下這個不妥當覆蓋過去的,他應該的,然後……然後……重蹈傷她心的覆轍是嗎?!不!他做不到!知道這會如此傷她之後,他怎麽還做得出來?


    「你叫我什麽?」她問,給他機會,讓他趁機發揮伶俐的口才,將方才情急下脫口的低喚做出解釋、做一番巔倒,好蒙了她的心、安了他的神。一切又可如他所願的太平無事,沒有人會因此自作多情,惹他遠避。


    「婁恬。」他改不了口,管不了理智的警告;當苦苦堅守的界線終於潰堤後,洶湧情感豈是再能壓抑得住的?!


    她的名字多美,與她的人多麽合襯!叫著她的名字,就有一股溫暖往心口注去,讓他整個人都耽溺了。


    紗窗外的他,癡癡地看她,眼神那麽熾熱,像是他們之間沒有三尺遠的距離,也沒有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簾。


    這是什麽呢?他這樣熾烈地望著她,像是情深意重的鍾情著,她的芳心都被他瞅得無措了,可是一股氣憤也同時升起……


    「你這……又算什麽?現下這個樣,一副……一副樣子,也許明日又是陌路一般的神態!你是看我好欺負是嗎?這樣的忽冷忽熱,你祝公子留著自個兒受用吧!我奉陪不起。」又想到京城那些傷心事,氣苦更甚,眼淚又垂落下來,覺得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難過了。


    「對不起。」祝則堯雙手緊抓著窗框,克製自己一把扯開紗簾的衝動。她的淚會讓他失去理智,可現在最最重要的是不能嚇到她,他已經害她這般傷心了,若再驚嚇到她,他不會原諒自己的!


    「婁恬,我不敢求你原諒;惹你生氣,是我的罪過。我、我沒想過我這樣的人,會值得你真心相待。如果我知道了,一定會……」會怎樣?不接近她?不看她?不為她心醉神迷?


    不不不!他根本一項也做不到!又能承諾些什麽!


    「你會逃得遠遠的,最好從未與我相見。」她代他說完。


    「不!」他搖頭,「我做不到。」


    「你都能傷我了,還有什麽事做不到?」


    「我……」


    「你走,我現在不想見到任何人!我的心情太槽,說不出什麽好話,管不了你的真心或假意,沒力氣體貼你的忽冷忽熱,我隻想一個人……」不想再多說話,她背過身,無力地坐在一張繡墩上,任憑心情更加糟糕下去,一點也不想掙紮,隨它去了。


    他怎能在這個時候走,放她一個人難過?他不會走的,就是無言地陪陪她也好。他不知道是什麽教她這般傷心,也或許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問題,留下來是幫不了她什麽的,但他怎麽能走?他不要她的淚顏是他今晚最後的記憶,他不要她不開心!他也不要她……氣他。


    當他還沒準備好時,他便開始說了——


    「那幢恬靜居……是我父親一手規劃建造出來的——」直到發現自己竟是起了這樣的話頭,他有些驚駭地頓住。然後,發現說下去並不難,對於這件他從未與任何人談過的私己事,對著婁恬說出口,並不難。所以他接下去說了,也不在乎她是否聽進去了。「我沒見過我父親。他在我未出生前便已病故在前去應考的路途上。叔父告訴我,父親是一個很出色、很有才華的人,他不在乎家貧,讀書隻為自娛,不為求取功名仕途。十二歲父母雙亡之後,他一手拉拔幼弟成人,不求任何人的施舍憐憫,以著瘦弱的身軀去做各種粗重工作換取兩人的溫飽。長年的積勞下來,父親的身子也操壞了。」


    婁恬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並悄悄地走過來打開扣環,將紗簾卷上去。


    兩人的目光相對,她側身靠坐著窗台,伸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他會意地探進半個身子,也側坐在窗台上。兩人好近,她身子向內,他的向外,一部份的衣袂是迭在一塊兒的。


    「我父親有諸多長才,但因心性淡泊,日子但求溫飽,不求富貴,所以不曾刻意去尋求表現發揮。他幫叔父完成終身大事,自己卻從未打算過這方麵的事。叔父說,父親身體不好,不想誤人,又喜愛清修,要不是叔父極力反對,父親早找一座山隱居修行去了——」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催他馬上說下去,也不顯露任何情緒觀感。知道他頓下來是為了整理心中的紛亂起伏,然後在今天一次說完。也就說這麽一次了。他那深藏的心事,從不與人說,不因為見外,而是、就是不願說出口,也不能暢意說出口。


    他瞧見她頰邊遺留有未幹的濕意,未及多想,便伸手要去拭。直到碰著了她粉頰,才驚得頓住動作,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羞羞然地拉下他的手,是想推開這樣不合宜的舉措,可反教他的大掌握住了她小手不放。她也就……由他了。


    他滿足地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了:


    「當時有一位告老還鄉的田姓官員打算在永昌城蓋一幢宅子養老。田老爺的兒子們在京城各有成就,沒一同回來,隻有一個晚年意外得到的女兒承歡膝下。田老爺找來全永昌城的巧匠,請他們為他設計出最風雅、最得他心、最獨一無二的宅子,打算花一萬兩銀子去建造。在當時,那可是筆不得了的數目,一下子全永昌城的工匠都瘋狂投入這件工事的爭取,都想得到這件工程。我父親與其中一位工匠交好,在那名工匠的力邀下,同意加入幫忙。


    「他一手包辦堪地、規劃、設計,以及陪同友人來到田老爺麵前講解理念與爭取工事的承包。在那時,父親遇見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田家的小姐。」


    進入重點了,她知道。婁恬不是沒猜測過祝則堯極力阻撓她買下恬靜居的原因,想著他或許與這宅子、與那些鬧鬼傳聞的相關人物有極密切的關係……但又因前一陣子那些夫人們的說法而動搖,清明的肯定又迷糊了去。


    「恬靜居花了兩年建造,父親與田小姐的情誼也在長期的相知之下,互許了終身。這件事,沒有幾個人知道。父親對田小姐百般珍護,一切以她的閨譽為念,不想她有絲毫損傷。」他看著她,眼神逐漸變得幽暗了——


    「別說官家人通常不會與商家結親了,當時家裏窮,就算一般人家也不會輕易把女兒嫁過來,何況田老爺呢?我父親心裏自是明白這一點,於是決定上京趕考。他在家鄉是有功名的,隻是無意於仕途罷了。為了田小姐,他必須去應考、必須金榜題名,全然不顧自己容易生病的身體是否負荷得了這樣長途的辛苦跋涉,也就去了。然後,五個月後,他的骨灰被一同去赴考的人送了回來。他在半路上便染上了不治之症,病歿了。然後,又過了半年,田家小姐在恬靜居中庭的那株相思樹自縊了。」


    他的手,冰涼而微顫,她以自己的溫暖包覆著他,給他送暖。他太需要這樣的慰藉了,忍不住雙手緊握她的,拉到臉頰上摩挲,貪婪地吸取她所有的溫柔。再多些、再多些!


    「那麽,你呢?」她問著她最關心的。


    「那一年,田老爺上京訪友,生了一場病,一直在兒子那邊休養。聽到女兒自縊的消息,方才匆匆趕回來。傷心欲絕的田夫人不敢說出實情,不敢說出女兒在這一年內其實還生了一個孩子……她想保護女兒的閨譽,卻又解釋不出田小姐自縊的原由,被夫婿兒子們一再逼問之下,她竟情急說出——田小姐被夜裏潛入的惡賊淩辱了,於是羞憤自殺——這樣的話。於是,官府密而不宣地四處抓采花賊,而田老爺與田夫人一直為著失去愛女而臥病不起,被兒子們接回京城奉養了,還將所有家仆帶走。而那個未出世就喪父、出世沒多久即喪母的嬰孩……在田小姐自縊之前,她請一個信得過的朋友將嬰孩帶走,請朋友將孩子送到祝家,讓孩子認祖歸宗,承繼香火。聽說,我這名字,是父親取的。」他笑,抬頭看向天空,幾顆零散的星子布在黑幕上,月亮藏在厚厚的雲層後方,偶爾探出頭,偶爾遮掩。


    「不是很光采的出身,是不?又因為這是該隨著時間被淡化掉的故事,許多的真相是無須澄清的。至於我,就這樣了。別人想怎麽說都無所謂,我隻希望保留住父親與母親的共同記憶,我私心將恬靜居當成是他們留給我的遺產,該是屬於我的地方。所以很抱歉,總是阻撓你買下它。每次你想談買恬靜居的事,都被我推阻掉了,硬是帶你們四處看房子。」


    「為什麽你叔父不肯直接將恬靜居送給你呢?他真的待你不好嗎?」婁恬低問著,覺得有些冷,起身抓來一件狐皮披肩要給他,他接過,卻是披在她肩上,牢牢披得密實。


    「我不冷。」他對她搖頭。握住她手,他的手暖了,換她的手涼了,他小心嗬護地搓撫著。「叔父恨恬靜居。當初若不是緣起於恬靜居,我父親不會遇見……我母親,那麽叔父就不會失去他最敬愛的大哥,他一直都是反對那樁戀情的人。父親的骨灰送回來時,我叔父去恬靜居大鬧咆哮,恨下得殺了我母親償命,不過還沒見著我母親的麵,就被亂棒打了出來。


    「那時叔父不知道母親肚子裏已懷了我。我出生時,身體一直不好,長到五歲了,仍是三天兩頭的生病,叔父怕守不住我這滴他大哥的唯一骨血,幾乎是天天抱著我睡,最好的補藥像是不要錢似地一天喝六頓。而後又請來一名江湖高手教授我武功,才逐漸把身子養壯了。叔父對我很好,太過好了,好到讓他時時恐懼著會失去我。幾年前他知道我想要恬靜居,要我憑真本事買下來,但不可離開他。他可以等我十年,若十年內我辦不到,他就有權毀了它。」


    婁恬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


    「所以,他將你留在永昌城,給你一個不大不小不甚重要的職務,不要你什麽功成名就,隻要你好好地活在他的守護之下?為了留下你,不惜以恬靜居做引誘,即使他恨那幢宅子?」


    「婁恬,你好聰明。事實上是,太過冰雪聰明了。」他低喃。


    「不,我不聰明,隻會自作多情,笨透了。」她搖頭,想到了要抽回手,不給他握。


    但他不肯放!


    「你聰明的。你看出了我藏得無比笨拙的傾心,你知道我在見到你的第一眼就失去了我的心。在我不知道、不敢麵對現實時,你就知道了。婁恬,你身上有我最想念的香味,我承認我是聞香而來的,可看了你的人之後,什麽懷念的香味全都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整個心裏隻放得下你。即使我不敢承認。」


    「懷念的香味?」她希望自己的臉不要太紅,可是那恐怕辦不到呀……


    「是的。你身上這種香味……」他捧起她的衣袖嗅著,「你這用來熏衣的香味,似是茉莉,又混著些檀香、薄荷的……很好聞,很高雅,與我母親留下來的香盒味道一模一樣,那是我從來也找不到的相同味道。」她的臉好紅好漂亮,讓他都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麽。


    「這是禦妍香,京城才有的。」她沒說這香還是官夫人以上的人才用得的,一般商家並不販售,也不賣給普通人的。


    「難怪我買不到。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隻有鄰城。」他笑了笑。


    「你是個體貼的人。」她肯定著他。


    「我什麽也不是。有時我甚至是可鄙的。如果你認清了全部的我,一定會避之唯恐不及的。」是呀,他是配不上她的呀。


    想到這裏,不敢再放肆地握她的手,悄悄地放開了,一下子空虛的手掌,隻能暗自握成拳。


    婁恬不動聲色,當作沒察覺。


    「你可以舉例說說。」


    「我……用各種手段賺錢。將貧困的孩童集合起來,中介他們差事做,從中抽傭;買了一塊山地讓他們種藥材,替我生財……很多很多的錢財都是來自那些孩子,還有寡婦們織的布……佃農的勞力……我急於集財,專往窮人身上剝削。」


    「那,他們因你的剝削而餓死了嗎?」她沒批判,隻是問。


    「沒有。」她不唾棄他嗎?


    「他們反抗過你的劣行嗎?」


    「沒有。」


    「那,剝削了很多人的你,一定很富有了?」


    他怔住,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不,他一點也不有錢,事實上他手頭緊到可以說是拮據,即使他已經過得如此節省了。


    「你很有錢嗎?」她不容他全無回應。


    他搖頭,投降了——「我很窮。」


    「好,我了解了。你,祝則堯,是一個很可惡、很剝削窮人的壞人。你同時也是史上唯一僅見的——如此善於剝削別人,卻還這麽窮的壞人。」她笑。


    祝則堯徹底投降了。


    身與心,完全地拜倒在婁恬的聰慧與美麗之下,再也回不了頭了,也不願回頭了。


    他終究是父親的孩子,他終究是會走上與父親相同的情路——愛上一個美麗高貴的千金小姐。


    如果結局是粉身碎骨,那就粉身碎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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