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澤拿槍的手沒動。與徐皓的理智完全相反,閆澤睨著徐皓,眼神從裏到外透露著偏執。他感受到槍火在胸腔裏肆意衝撞地炸開,連同喉嚨也牽連起火燒火燎的刺痛感。閆澤想象過徐皓在這種情況中會有什麽反應:惡心、憤怒、諷刺、輕蔑,總之不會是高興。或者是帶著那種無奈又客氣的笑,拒絕他,無視他,一把推遠他,冷漠地看著他,又或者是用帶有熱度的槍開頂他的喉嚨,槍口貼住最脆弱最柔軟的那一點軟肉組織,如同末日審判,一顆子彈從大腦神經貫穿到心髒。話都說到這份上,他無所謂了。隻是閆澤沒想到徐皓會這麽鎮定。不高亢,不意外,不抵觸,也沒有客氣和無奈。閆澤整條左手臂突然開始難以自持的發疼,閆澤張開嘴,感受到聲帶如破損般的砂礫感,“我他媽沒跟你開玩笑。”徐皓上前一步,再次壓住閆澤的左手腕,“我沒說你開玩笑。”一頓,徐皓冷靜地重複道,“把槍收起來。”秋夜月明,徐皓一雙眼睛如同沉在海底的浮光,閆澤覺得近似夢中的溺斃感突然湧上來,那酸脹的迫感幾乎要把他心髒壓爆,瞬息間,他仿佛又回到恒星隕落的那個夜晚。槍口跟著手臂無力垂下去,閆澤看著徐皓,心裏燙得要流血,又漸漸漫生出些許荒唐又自虐似的愉悅感,閆澤牽扯嘴角,他想,徐皓,你我之間,拿槍的從來不是我啊。徐皓見閆澤滿臉孤絕艱澀的神情,好像下一秒得衝出去跟誰拚命似的,徐皓也感覺頭大無比。也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嫉妒他日子過得太好了,到頭來,還真讓他猜中。但退一萬步講,徐皓覺得你說你真喜歡就喜歡吧,你告個白至於整的跟要去炸碉堡一樣嗎?不至於吧!正如此想著,遠處有人走近。一排保鏢模樣的黑衣人夾著防彈護盾,薛衫琪被護在最裏麵,烏壓壓好幾十號人向這邊走。徐皓一隻手用力控製地住閆澤的手腕,另一隻手迅速拿下閆澤手裏的槍,以防止人多走火。雖是操作的不太熟練,但徐皓好歹是知道怎麽用。槍口朝向地麵,手指遠離扳機,扣上保險栓,彈出彈匣卸除子彈。四顆子彈頭在徐皓手裏散發著逼仄的冷光,徐皓合上彈匣,將子彈裝在口袋裏。這時,薛杉琪一眾已走到他們跟前。薛衫琪看到在場的三位主角先是一愣,林瀟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徐皓和閆澤氣氛劍拔弩張,像是在對峙。饒是八麵玲瓏如薛衫琪,此刻也有些摸不著頭腦。薛衫琪麵色微醺,先是揮散了聚湧過來的保鏢,派人把林瀟從地上扶起來,然後單手掐著腰走到閆澤和徐皓身邊,“您二位這是幹嘛呢,組團砸我場子來了?”徐皓把手槍別在自己側腰上,輕微整理了一番,西裝外套正巧遮擋住槍身。閆澤眼下這狀態實在不合適跟別人交談,徐皓主動帶著歉意開口道,“對不住了薛小姐,我倆不給你搗亂了,這就走。”說著,自己走了一步,見閆澤竟然還跟站在原地,徐皓用手推了推閆澤,“走啊。”閆澤被徐皓推地搓了一把眼睛,帶著滿身不好惹的躁勁兒埋頭跟徐皓後麵走了。站在後麵目送倆人走遠的薛衫琪目瞪口呆,這就走了?閆澤還有這麽聽人話的時候?往外走的路上,徐皓開口,對閆澤說,“我們聊聊。”話一頓,徐皓轉過身來,“有煙麽?”閆澤猛地抬頭,瞳孔在月色下微微擴散,又收縮起來。他手指有些輕微地顫抖,去摸口袋裏的煙盒,青灰色的金屬煙盒在月光下散發出與子彈相近的色澤。太陽穴持續發熱,有把槍頂上來,閆澤硬逼著自己呼吸不透漏出絲毫軟弱。勉強用鼻腔呼吸著,閆澤眼神盯著虛空一個點,如同跟刑場上的劊子手對峙。徐皓接過煙盒和打火機,一看,竟然還是自己在瑞士抽了大半夜的那一款。徐皓點上煙,聲線沉穩,道,“你給我一點思考的時間,先別來找我,也別鑽牛角尖,互相冷靜一下。我沒覺得你在開玩笑,所以我需要獨立思考的這麽一個過程。我們都是成年人,無論什麽關係,都應該給對方喘口氣的餘地。至於眼下你我這件事,我完全可以用對付別人那套虛頭巴腦的說辭把你對付過去,但是我沒有,對吧。”徐皓把煙盒遞還給閆澤,閆澤伸手去接時,目光跟著風遷移了一下,落到風中從徐皓手指尖飄落下來的一點火星上。徐皓夾著煙的手揉了把額前的碎發,“我也不知道你今天突然衝過來,是想要我做什麽。所以你給我一點時間?”閆澤突然揚起左手,迅速抓到徐皓嘴邊,一把將火星攥緊在手裏。徐皓被他這動作嚇了一跳,煙差點抖掉,問,“怎麽了?”閆澤說,“我給你時間。” 他不張手,不去看那點火星是否滅了,仿佛左手真的感受到了燙傷。閆澤強壓下呼吸裏的情緒,再次重複道,“我給你時間,可以不見你,也沒有想要你做什麽。但是你得給我個數,你想冷靜多久?”徐皓眯著眼吸了口煙,像是在思考,“少則十幾天,多則……我暫時還沒想好。最近工作上的事非常多,今天來聚會實屬無奈。你等我忙過這段時間吧,行麽?”“行。”閆澤說著,突然張開雙臂,左手攥成拳,右手仍然伸展開,閆澤說,“那你過來抱我一下。”徐皓一愣,大概完全沒想到閆澤後續還有這種操作。他猶豫了一秒鍾,吐了口煙絲,說,“好吧。”徐皓走近閆澤伸展開的雙臂,夾著煙的手穿過閆澤側上方,揚起來,為了火星不掉在兩人身上。另一隻手落在低處。胸膛相觸,一個很輕的擁抱,徐皓拍拍閆澤的肩,說,“行了,多大的人了。”閆澤臉上抽動了一下。他狠狠地、用力地咬住牙齒。一團火自左手掌中爆裂開,將整片秋夜平原燒成光燼。閆澤拚盡了二十五年的力氣,沒讓自己在這一刻流下眼淚來。--三日後。香港,深水灣。閆澤將手頭上拿著的一遝文件交給門口管家,環視了一圈別墅外圍的洋景花園,半山坡植被枯黃,延綿至遠處廣闊水域,但庭院裏沒見到人。閆澤用粵語問,“阿公呢?”管家接過文件袋,彬彬有禮的用粵語答道,“老爺在書房。”閆澤沿行廊往屋裏走,沒坐電梯,輕車熟路沿著樓梯爬到三層,敲書房的門。門是實木的,即使上了年代,拋光麵仍暗雅細膩,敲起來有種厚重悶陳的回響。片刻後,門裏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進來。”閆澤推門進去,順著最靠近的門的那個沙發椅做下去。邵老一身唐裝,蒼蒼白發妥帖地梳到發際線後,雙目矍鑠,手裏叼著一根雪茄,任憑煙絲燃燒,他的手不見抬動。邵老臉上表情收得很緊,隻沉著一雙眼看向閆澤,似平波無奇的海麵下潛藏著暗流。邵老嗓音沉寂,聽上去與一樣老人沒什麽不同,隻是語氣較緩,“阿澤,你知我一向對你滿意,也未曾點管問過你嘅私事。”邵老夾著雪茄那隻如雪樹皮一樣蒼老的手在桌子上點了點,說,“可凡係要有度,乜事該做,乜係唔該做,唔使阿公嚟提醒你。”閆澤的手沿著真皮沙發的把手處捋了一把,站起身來,說,“阿公,我這次返嚟,唔單係你叫我返嚟我才返嚟。有些事,我定要當麵跟你講過才算數。”邵老眉頭微皺,看著閆澤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桌前,然後雙手壓在桌麵上。閆澤說,“你根本唔知他對我而言意味著乜,我唔會放手。”邵老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向泰然自若的氣度有些破碎,流露出難以置信的怒氣,“嗰你可知他接近你又係點解?”閆澤壓著桌麵上,對峙氣勢一分不減,道,“我知你想講乜,你唔懂他,我解釋再多也無用。咁跟你講吧,你所擔心嘅嗰一切,我不在乎。邊驚佢呃我,利用我,謀我嘅錢,謀我嘅權,邊驚佢根本對我冇意思,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