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謝過羅丹長老。”


    薛十七再次點頭致謝,“您代表聖佑宮提供的情報與心意我們都已經收到了,倘若真能為我們接下來的調查之旅起到切實的幫助,我玄闕宗也不會忘記聖佑宮之功勞的。”


    “…好。”


    羅丹也從薛十七的語氣中聽出了她的意思,“既如此,那我就不多叨擾你們了,祝你們接下來順利吧。”


    話音落畢,便見他禦劍轉身,轉朝向了西邊。


    “等等,長老。”


    然而薛十七卻是還有話要問,“長老既知我師叔父母已經去世,可知…他二老如今葬在何處嗎?”


    羅丹聽著這話,轉回來直視著薛十七,兩眼微眯、神情複雜。


    ……


    不久後,地麵,大蠶村中。


    村北,山中某處,一處半人高的土包堆前,適才在空中的範遠、薛十七、蕭衡、謝木生、霍欽、羅丹六人,此刻正匯集在此。


    轉眼看去,不遠處的村落山水如畫、炊煙嫋嫋。


    梯田裏的村民們在陽光下辛勤的勞作著,有的推著水牛與犁耙在耕田,有的已經下水在插秧。


    春意盎然,雀鳥與蟬蟲聲如鳴唱,和風溫煦、沁人心脾,環視四下皆是生機勃勃、萬物競發之景象。


    而當轉頭回來時,唯有此地是雜草叢生、幾及人高,盡是一副淒涼蕭瑟,就仿佛是埋骨於此者已被人遺忘了般。


    範遠上前正欲出手,卻奈何“無法殺傷生靈”的杬柷劍竟連除草也做不到,在草叢中碰到每一條都會直接穿透過去。


    於是他隻得借用狼妖霍兄佩戴的砍刀,右手持刀割斷,左手拔除,一點點將雜草清了個幹淨。


    待除淨雜草、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後,墳塋前的墓碑也顯現在了眾人麵前,其上還有幾條裂紋。


    碑上記載的文字仍依稀可見,在場除範遠、蕭衡外的人也皆可通讀。


    這裏正是羅沉雙親的合葬墓,二老在他在青雲境忙碌天下大事時已經離世。而羅沉本人不僅三十多年不曾返鄉、永遠的錯過了雙親最後一麵,如今也被“囚禁”在地獄魔煞島上、不得離開半步,連掃墓探視都是這六人來代勞。


    甚至就連他曾執拿在手、倚仗來在青雲境建立權勢的杬柷劍,此時都不能代他除哪怕一條墳前雜青。


    “他們…去世應該也沒多久吧?”


    薛十七問道,“這上邊記載的年份用的不是玄闕曆,是這裏圓明洲天子的帝號,我也不知對應的是哪一年…”


    “是沒多久,三五年而已。”


    羅丹歎道,“但村裏已經沒人記得他們是誰了,故也隻是草草下葬了而已。這地方還是我遷來的,碑也是我立的。尋常的墳塋,一年不打掃便已經是足以雜草叢生,更何況三五年呢。”


    “唉…”


    除完了草的範遠與眾人站在一排,看著墓碑上無法讀懂的文字,卻也是一聲歎息,心中生出了同樣的無力感。


    這種感覺,在範遠剛下山、為尋親去到寅城,結果隻見到爺爺和叔叔的牌位時就已經體會過了。


    在經曆了許多後,此時已經來到青雲境外之新世界的他,也完全能理解踏上修仙之路後,便要與凡塵俗世的許多因緣逐一話別的這種迷惘。


    甚至早在元清真人的飛劍上時,他就想過了下次見到親人們不知要等到何等年月,亦或者還能再否見到,從而做好了心理準備。


    雖然此處三五年來都無人清掃,但據羅丹長老所說,他經常上玄闕仙島去打聽在青雲境的羅沉的下落。盡管皆一無所獲,可若立碑後的這幾年間也曾有去,把二老的死訊傳達到了玄闕宗的話,那麽在青雲境也經常與宗門互通書信的羅大哥…或許也早已知道父母死訊了吧。


    甚至…若是炎國與鉉影閣去年在他操盤下的許多縱橫捭闔、樽俎折衝,都是他剛剛知道父母死訊後,還能打得出手的招數…


    那麽羅大哥的心理,也著實是有著非同常人的鎮定與強大了。


    隻是…他從不在外人麵前表現出來,或哪怕隻是提到而已。


    “其實…隻要不是世代修仙長生的,這種事在凡人中也算很常見了。”


    羅丹此時開口道,“選擇修仙,選擇突破原定的壽數去追求長生,去攫取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法力和壽命,去超越原屬於自己的年月和時代,本就會承受相當的代價。你等都還年輕,將來見多了…或許也就習慣了。”


    話音落畢,在場餘眾是思緒萬千。


    薛十七心想著,她對薛氏山莊沒有任何記憶與情感,比起一處墳墓,早在去年她就去過了荒廢十九年的山莊遺址。那裏甚至還從沒什麽人去打掃過,當年留下的一些屍骨都還在。


    也許那個大她十一歲的族兄薛珞見到這一幕、想起被滅的薛氏時會有更深刻的感受,但如今卻是已沒法再問了。


    而蕭衡聽到,則想起的自然是那個在許多人口中都被提到,十三萬年前創造了玄闕宗的,掛在牆上畫像裏的、真正的自己。


    在這一點上,唯有他又能與所有人都有著迥然不同、但又殊途同歸的感受。


    隻不過是想從茹毛飲血的原始部落無止境的殺伐中逃避出來,追求更為清淨的感受自然,卻是一覺醒來,已經到了十三萬年後。


    盡管所有一切的記載都指明了,那個傳說中的蕭衡祖師的確就是他,林真人就是林兄,沒有哪裏出錯…


    可他卻至今還是很難接受,自己突然之間就成了一個所謂的…在十三萬年後醒來的,另一個自己的新意識。


    更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一人再記得珂了。


    珂究竟去哪裏了?


    從記載中的當年自己成仙後,到逃出淩空境、玄闕宗建立,這之間的年月裏,又都發生了些什麽?


    為什麽後來的自己,沒見過的青鸞與五祖,以及活到現在的林兄和空古,都沒有對後人留下任何關於她的記載呢?


    莫非這也是長老口中修仙的代價,也是長生之後…斯人不待的無力感嗎?


    ……


    眾人祭拜過羅沉雙親後,羅丹長老便正式告別五人,禦劍起飛,向著西邊天空離開了。


    盡管靈祥宮主的指令是要他跟隨著,但在聽完他們青雲境的故事,以及給他們介紹了在尋夢天的三人後,話已帶到,他已主動現過身,持有神器的他們也不需要他來保護些什麽。


    羅丹便自作主張的認為無須再跟,啟程返回了聖佑宮。


    隨後,範、薛、蕭、謝、霍五人便繞過這座隔開兩村的大山,又去了北邊的鄧池村。


    幾十年前,元清子在此地的待遇則和羅沉一樣,也曾被村民們推崇備至、立牌供奉,修亭、修橋、修路的去紀念。但一切都在三十二年前,被玄闕宗派人下來終止,抹去了相關的一切痕跡。


    不過與羅沉不同的是,元清子在村裏還有不少近親,二老的晚年雖仍沒能見到兒子最後一麵,但尚有其他子女來負責贍養。


    薛十七根據自己朦朧的記憶裏,曾經師父親自告訴過她的一些故事及線索,很快找到了他二老的埋骨之地。


    這裏坐南朝北,雜草除幹淨了後,便能從崖邊一眼看盡整個鄧池村,以及那座使村得名的大池塘。


    二老的碑記要清晰的多,也有人時常打掃,甚至還有不久前才留下的貢品及香火的痕跡。唯獨碑上隻能看到二老及他各個子女的名字,看得出他們也屬於這村裏的大姓,姓李。


    隻是在子女那行,一排過去的許多個名字裏,原本該屬於元清子名字的位置,已經被刮下、破壞掉了。


    除了知道他姓李外,便再沒有任何其它的信息了。


    ……


    此時的小崖邊,謝、霍二妖正因氣息壓抑在休息,蕭衡在欣賞風景,範遠與薛十七則坐在地上看著兩處石碑,心中各自若有所思。


    “我爹娘…還有我爺爺奶奶,都沒有其他子女了。”


    範遠開口說出了青雲境的語言,“他們都不修仙,而我們又都在忙碌著如此危險的事,不知將來…等他們老了,或是我們雙方哪邊出了什麽意外,是否會和今日所見羅大哥的父母一樣,沒有人來料理他們的後事,以至於…變得比今日這裏更為蕭條呢。”


    聽到範兄開口,崖邊三人轉頭隻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但知道是自己聽不懂的語言,便又都識趣的轉過了頭去。


    “你這也想太多了,範遠。”


    薛十七看向範遠安慰道,“這你就放心吧,師叔和我說過,即使你回去晚了,或是沒能回去,炎國也不會虧待你們一家的。再說…意外什麽的,就更不必白白操心了。”


    “你也許還沒機會了解過,但你爹娘可是十足的武林高手呀。”


    “你想想,他們兩個不修仙的,當年能救下你天門山的掌門師父、成為朋友,後來又能被師叔找到、一起建立經營鉉影閣這麽久,直到師叔要走時,都還毫不猶豫的就把鉉影閣和長禾斧交給他們…”


    “從這些你難道都沒想過,他們有多大的本事嗎?”


    薛十七笑道,“甚至說不定…你現在的實力都還不是你爹娘對手呢,你信嗎?”


    “是嗎…也許吧。”


    範遠聽了則是神情憂鬱、沒有多大觸動,仿佛並沒有太在意關於實力的話題,反而是也看向了十七去接著問道,“十七,那你有想過…見一見你的爹娘嗎?”


    “見…”


    薛十七聞罷,思慮片刻遂答,“我…被抱去重雲山時才一歲,對他們早就沒有任何記憶和印象了,見他們做什麽呢?再說,盡管他們是遭遇了不幸,但養大我的也的確是林真人和元清子師父,而不是他們。我對我父母…也沒有什麽能說的。更何況…想又能如何,想也是見不到了。”


    “唉…”


    範遠聞罷,隨即是長歎了一聲。在轉頭看了遠處的鄧池村山水一眼後,便又轉回低下了頭來。


    “你問這些做什麽呢?”


    薛十七不解道,“今天來看幾個碑,你連字都還認不全呢,想到哪去了?”


    “十七,你覺得…”


    範遠抬看向十七問道,“人為什麽要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呢?”


    “啊?”


    這個問題一出,頓時便難倒了眼前這個幾乎此前一生都在清修、入世才沒多久的仙女,一時不知是要如何作答了。


    “其實這個問題,我作為一個俗家上山的道士,以前在青雲境時就也想過許多回了。”


    範遠接下了自己的話、轉看向山景接著說道,“但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找到或是想出什麽…能說服我自己的答案。”


    “是…因為傳承嗎?”


    薛十七試問道,“因為人的生命有限,終有一日要歸為塵土,因此就想把經曆了這一生後的…諸如感悟之類的思想留下,或者是具象化些的、自己創造出的東西,比如什麽財物、藝術品,自己建立的組織、打下的江山這些之類傳承下去…”


    “譬如這一代炎王,他早就想統一七國,但現在顯然他剩下的壽命已經不多,他的身體條件不允許,輪不到他完成了。所以他必須培養他的子嗣們,直到其中出了一個蒼禹,就立為太子,或許將來就輪到他能完成祖祖輩輩都想統一的、一路傳承下來的願望了呢?”


    “或是…哪怕隻是最簡單的,不想讓後人忘了自己的存在,不想自己的這一世是白活一遍,白來一趟。”


    “若隻是這些如此簡單的話,那並不要求血緣呀。”


    範遠悵然笑答,“隻是傳承,可不一定非得是自己的血親子女不可。像大黎的諸子百家,留下自己的故事、文字著作,留下這些來作為自己存在過的證據。像各路修仙門派的師門世係,也都是傳承,豈不是一樣嗎?這些還不需要去破色戒,行男女房中之事呢。”


    “而且,若是子女們自己不想傳承呢?”


    “畢竟這血緣關係可不像拜師修行,你情我願、互相成就。而是都無法選擇,且一旦建立,便是永遠綁定的。”


    “比如我爺爺奶奶,似乎從沒指望過我爹和我二叔能去參軍,或是當什麽武林高手,隻希望一家人能在櫟縣過好一輩子小民生活就好。可他們後來的命運,卻是都徹底出乎了我爺爺奶奶的意料。”


    “還有我,雖是很小的時候就被安排送上天門山修道,也的確修到了現在。可我反而還是一下山,一聽到、看到行俠仗義的故事,就為之感染,兩次主動下山、主動要來承天境了。”


    “更不用說離開青雲境後的事,我的親人們就更是都幹預不了了,我又要傳承誰呢?”


    “而且這還是凡人的故事,想想你我都見到的,安氏的祖宗安桓軫,你的祖宗明一真人,知道了後代亡國滅族,居然都能表現的如此平淡,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


    範遠笑著反問道,“那麽他們當初想傳承下去的是什麽?他們當初選擇要傳宗接代,為的又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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