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七月初三。


    這天郢鄲城中百姓們,皆是被昨夜進城的江軍、撼響全城的動靜與亮起在王宮的火光等,震懾得是人心惶惶。


    一大清早,宮中便傳出旨令,要征發民夫進宮搬運屍體。


    殞命在金雀宮中兩處的九千江軍,幾乎都是郢鄲本地人。被征來的民夫,很快出現了在屍群中找到自己親人的不幸者…


    然不幸中的幸運是,這些士兵大多都還保留著全屍,在得到禦林軍方麵的同意後,便有親人將之帶回了家中安葬。


    烏雲密布,壓抑的氣氛將郢鄲城籠罩得密不透風。


    剩下沒有親人的士兵們,則在一眾民夫在禦林軍的監督下,被一輛輛輪車拉走,從宮北運出郢鄲城,到幾裏之外直接刨坑下葬。


    充斥在城中的氛圍,還有著一股自上而下、無可言說的悲傷。


    ……


    午時三刻,城中菜市口處。


    在一眾兵民的圍觀下,虔公、大將軍與右相薑杵領著一隊禦林軍、自金雀宮走出後一路來到了此處,軍中是兩輛車拉著五六具屍體,看穿著也是昨夜的“叛軍”之一。


    對江王最是忠心、昨夜領頭攻進金雀宮後英勇戰死的“林將軍”,此時也在其中。


    虔公出宮、禦林軍隨行,隊中更有不宜當街展示的死屍,即便無需任何通知,也足以引起百姓圍觀跟隨。


    當一隊人到達菜市口時,隨行圍觀的百姓已有數百之眾了。


    大清早時,此地已有民夫們奉命清潔幹淨了久未啟用的刑場,朝廷或府衙凡有處刑惡極之罪犯時,便會在此行刑。


    看來今時,便是要對昨夜情況、給百姓們一個交代了。


    虔公一臉肅穆,背著手一言不發的先走上了高台去。而與此同時,則有兩名士兵走出隊伍,到菜市口前的布告欄處、張貼上了一張告示。


    待士兵一走開,便立即引來了百姓圍觀:


    “王二十九年,癸巳歲。七月初二,宣質子郜領九千眾謀叛,虔公杵領禦林軍全殲之,郜遁走。眾不責罪,自即日起,通江緝郜。旦有得郜者,賞十萬錢,加爵三級。虔公杵令江宣斷交,通行邊關皆需文書令牌,欽此。”


    告示內容,簡潔明了。


    既解釋了昨夜全城震動、今早宮中運屍的緣由,又完成了鉉影閣計劃中的每一步目的。


    看到了告示的百姓們,頓時也紛紛議論了起來…


    這回,即便是一無所知的他們,也隱約察覺出江國、尤其是與宣國之間,恐將要有大事發生了。


    而目視著圍聚過來的百姓們逐漸增多、直至有上千之眾後,虔公也看向一旁,對等候著的士兵們打了個手勢。


    士兵們點頭後,遂將屍體搬下車、背上了高台去。


    見到這一幕,百姓們卻是疑惑了。


    一眼可以看出的是,車上這幾具已是死屍了,可看眼下時辰與情形,怎麽看也是要處刑…


    可已死之人,要如何行刑呢?


    隻見高台上,士兵們將包括林將軍在內的六具遺體頸部套上繩圈、借著架起的一座橫梁,將之一一吊了起來。


    與此同時,虔公走來到高台中間,麵向了一眾百姓。


    “昨夜!宣國質子楊郜,策動九千叛軍,攻進金雀宮,企圖顛覆我郢鄲朝堂!”


    虔公聲音洪亮道,“所幸,本公親率禦林軍抵抗,將叛軍所部全殲!而楊郜,則已趁亂逃離郢鄲!”


    “奉我王命,自即日起,依告示所示,在江國全境重金通緝楊郜!”


    “江國與宣國,斷絕來往!”


    “眾不責罪,然此六人,則是昨夜兵亂、答應並配合楊郜起兵的大罪者!”


    虔公轉身展示身後一排被吊起的屍體、聲音洪亮道,“雖已死,然奉我王命,懸吊一日示眾後,絞縊絕其身首!”


    “行刑!”


    隨著虔公一聲令下,高台邊緣處的士兵拉下了開關——


    喀喀喀…


    隻見木踏板一鬆開,失去了支撐的六具遺體紛紛被懸吊了住,在抽動片刻後、便靜止了下來。


    這一幕,實在是過於殘忍。


    知道著真相,即便是虔公自己,眼睜睜看著這幾位無辜將軍,明明是為國英勇戰死、卻還要擔此汙名,並在死後受罪、不得全屍…


    但此時的他,也隻能強忍住心中悲痛、繼續裝出他平時那副威武模樣來。


    自即日起,江國的朝政大權,已是落入外人之手了。


    雖然知道自己半年前的行為難辭其咎,然有外部勢力如此滲透、卻遲遲難以察覺肅清,如今要輸這一盤,也隻有是無可奈何。


    為了國家穩定,他隻得繼續裝下去。


    ……


    少焉,金雀宮,江王寢殿內。


    “這就是我說的,死人比活人有用嘛。”


    劍執事平靜說道,“你想,從今日起,除我炎國外,其餘諸國不就皆以為,你虔公薑杵一來鎮壓叛亂、穩定了朝權,二來通緝宣王子、與宣國斷交,開戰在即,你江國不就順利加入瓜分宣國大隊裏了嘛。”


    在他身後,是四名鉉影閣斥候及妻子刀執事。


    在他麵前,則是麵貌上九分相似,此時皆披頭散發、穿一身長袍的薑杵、薑枰兩兄弟。


    兩位王公的身邊,坐著的正是告示上被通緝了的宣國質子——楊郜。


    此時的楊郜,雖也必須聽這群“炎國使者”的話,然自從得知命運已經改變、不必再在郢鄲做毫無用處的質子,即便是被控製著,他也沒什麽怨言。


    自即日起,鉉影閣駐部可說是要移到金雀宮內部來了。


    “虔公,何必如此鬱悶?”


    刀執事在一邊也微笑開口道,“你平時如何監國持政,之後也如何做不就得了?你隻當做是多了我幾人進來聽政即可,無需多想。”


    “哼。”


    虔公冷漠看著眼前眾人、冷哼一聲說道,“那你等…最好要遵守諾言,不要幹涉江國內政!”


    “你是小孩子嘛,糾結這個!”


    劍執事當即嗤笑了聲說道,“放心吧!我等大胃口的,可不在乎什麽小魚小蝦,反倒是我等還希望你江國能興國安邦、保境安民呢,不然…將來吞並了你們,大炎的南方亂成一片、又得費心思治理,那可就不好了。”


    聽得這番話,兩兄弟與楊郜皆無言以對、默默低下了頭去。


    “楊郜!”


    接著,便又見劍執事看向楊郜、叫了一聲,“你接下來如何打算呢,回宣國,還是留在郢鄲?這個可由你自選,我等皆會保你安全。”


    “我…”


    麵對這個疑問,楊郜則是猶豫了起來。


    昨天那個範遠兄弟與他說的,是他若留在郢鄲、可以搜集更多江國情報傳回宣國,以便將來宣國滅江…


    可今日他才得知,炎國此舉的目的不隻是為了趁機複仇攻樂,而是為了同時消耗宣、江兩國國力,以便將來全部吃下。


    得知如此,還讓他能如何安心留在郢鄲呢?


    即便他能得知許多消息,但若要讓炎國勢力同樣得知,或更可能是先一步得知後、再讓他知曉,根本稱不上“絕密情報”的話…


    他再留在郢鄲,還有何意義?


    “不想留的話,你回了宣國,也可以像我等一樣隱藏呀。”


    劍執事似是讀懂了他表情下的心思般、直接提示說道,“宣國地處中央、疆域遼闊,我等在宣國還有更多的人手呢,這你同樣可以放心。當然,我們還不至於把宣國朝政也控製到,還沒有如此誇張,哈哈…”


    一眾斥候隨即附和著笑起,小殿內一陣哄笑聲中,隻有那三人是保持著一副心緒不寧的神色。


    “那…還是請諸位,送我回大淄吧。”


    楊郜長歎了一聲出來道,“然後,希望能借諸位之力,助我在大淄也藏匿身份,讓我得以安全為我父王以及宣國效力。”


    “好。”


    劍執事麵帶微笑,點頭應允。


    過不久後,小殿外,便有另一斥候帶人走了過來。


    “見過兩位執事,範遠帶到。”


    斥候踏過門檻後、便俯首作揖稟告,而緊隨其身後出現的,正是那身形高大、一身天青色道袍、挎著包袱、手執長劍,頭戴道巾的範遠。


    如此裝束,看來範遠是已做好離開的準備了。


    在昨夜事結束,以及見到了今早的舉城運屍及不久前的菜市口行刑後,再是愚笨者也能察覺到了:


    江、宣接下來要交戰,已經很難避免。


    範遠尚且不知,爹娘是否把這一步算在了其中、鉉影閣又究竟是何打算,但他也已無心再揣測了…


    見了昨夜那無比慘烈與血腥的一幕後,此時的範遠是身心俱疲。


    曆經短短一夜,如今的他萌生出了許多想法,除了繼續修仙行俠尚能堅持不動搖外,其餘的卻是攪成了一團亂麻。


    譬如什麽去邯鄭找師兄,去青城找羋姑娘,回櫟縣陪奶奶、嬸嬸和小逸,甚至是就連回天門山都有。


    唯獨可以下定決心的是,他已不打算留在郢鄲了,即便爹娘在這。


    “喲。”


    殿內眾人上下打量了範遠一番,尤其是兩名執事、更是皆嘖嘖稱奇。


    不僅是鉉影閣眾,就連那王公兄弟與楊郜也皆疑惑不已。


    莫非炎國也類似江國般,請動了修仙門派勢力來強過嗎?半年前的“請賢書”,原來是這一用意嗎?


    “怎麽這副裝扮了?”


    劍執事疑惑問道,“難道你師父沒叮囑你…下了山要盡量少暴露自己身份,以免連累師門嗎?”


    “這…沒什麽吧。”


    穿回了道士裝扮的範遠隻麵色沉重的平靜應答道,“隻是…心血來潮而已,我在想…郢鄲如今,應該大小事已平息了,雖然我才來不久,但…二位執事應該已沒什麽事再需要我幫忙,我可以…是時候離開了吧?”


    “…嗯,差不多。”


    刀執事則接著問道,“那今後,你打算往何處去?”


    “先是宣國吧。”


    範遠答道,“我記得…我們還有把江國王子薑夷錄與公主薑元夕接回來的任務,此事…若諸位無暇離開郢鄲的話,我想或許可以交給我去做。待此事完畢了後,我便想是…去啟國找師兄,然後再到宣國青城去,找那位我在寅城認識的墨家小姐,結識一下…她說的‘申縣尹’吧。”


    “…青城,申縣尹?”


    聽範遠說到此處,楊郜卻是突然來了神,“範兄所說,莫非是我宣國曾經的左徒大人,‘申正則’大夫?”


    “噢,是啊!”


    範遠見狀是眼前一亮,這才猛然想起、眼前就有一位宣國王子…


    在這個所謂的申正則大人就任左徒及三閭大夫的年月裏,這位王子仍在大淄、很可能正是與之相識的!


    “這確實是個人物,但…”


    楊郜繼續說著、神情卻也漸是沉重了下來,“唉,父王受奸佞挑撥、不識大才,幾年前將他發去了青城做縣尹,我也是有幾年不見他了。”


    “這樣正好啊,範遠。”


    劍執事此時見狀便接著說道,“這位王子郜有意返回宣國,不妨就由你負責,帶他回宣國去吧,不過要切記、掩蔽好他的身份,隻要你出現在宣國、會有我們的人找到你的。”


    “楊公子?”


    範遠則看向楊郜,目露疑惑。


    “麻煩了,範兄。”


    楊郜作揖請求道,“我再留在郢鄲已沒有意義了,你護送我回宣國,若是想見申大夫一麵的話,我可以代為引領!”


    “這…好吧。”


    範遠見狀,於是點頭應了下來。


    “來,過來。”


    接著,隻見劍執事抬手招呼了一聲,便令範遠徑直走了過去…


    為安全及隱秘起見,在這三人麵前,他們不能暴露彼此一家人的身份,便隻得以“執事”或直呼其名般稱呼。


    可闊別多年,短暫兩日的相聚,當然不足以令這一家三口“圓滿”。


    為了鉉影閣的天下大計,為了自己心中的道心與俠義,他們仍有自己必須要踏上的道路與停留的位置。


    此時此刻,還需將情感完全壓抑住、不能有任何顯形於色的離別,自然也就珍重十分…


    於是,當範遠走來到劍執事麵前後,隻見那劍執事抬手、撚成了劍指狀。


    接著,父親的話語聲,便響起在了他耳內——


    “雲風,爹娘還需繼續留在郢鄲,執行鉉影閣大計,脫不開身。你此去宣國,除保護好楊郜外,也切記保護自身安全。”


    “之後,宣江之間很可能將爆發戰爭,這並非是我等可以輕易控製的。”


    “若宣江開戰,你就留在宣國,保護薑夷錄與薑元夕安全為上,不急送回江國,鉉影閣可任由你調遣、隨時配合你行事。”


    “記得吃飽、穿好,修行也最好不要落下。”


    傳音完畢,劍執事便朝一旁一名斥候打了個手勢。


    於是,便見那斥候走出上前來,從衽間掏出一張極大數額的銀票,遞給到了範遠的手上。


    範遠看到銀票上的數額,卻是驚得直接兩眼瞪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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