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十日前安邴在江都朝上與虔公對言所不同的是,此時的大淄朝上,雖是更為緊急之事,但未持使節杖,且身份地位也更為低微的範、屈、楊三人,麵對著高座上宣王那沉默許久,時而扶額、時而撫須,時而長歎出來的無言深思,是催促不得,隻有焦急等待。


    過不久,宣王才終於抬看向三人,仍是一副沉重神情。


    “它國力量…先且不說。”


    宣王疑問道,“你說提拔申正則?他一個文官,大戰來了能做什麽?十九年前,連自己妻女都沒保住。還有仲梅夫,他是自己請辭下野,又怎可能複出?就這兩人,複出又能做什麽?”


    “答宣王。”


    正當王子楊郜無言以對時,便見另側的屈杉抬手作揖道,“我等此來,除護送王子郜歸朝、稟告緊急危機外,還有是來獻策的。”


    “獻策?”


    宣王聽罷,臉上卻是毫無喜色、仍滿麵遲疑,“莫非爾等已有良策以對?”


    “當然。”


    屈杉繼續道,“為使宣王信任,我等兩個外人,當然不會在此探聽宣國的總兵力、戰備及部署等情況。但作為共同抗擊樂國、或嚴格來說是抵抗邘意的友鄰,我等想保全宣國之誠心,天地可鑒。故,隻求宣王如王子郜所言,提拔申縣尹,啟用仲將軍,給予二人足夠的兵權,如此…宣國方才有救!”


    “方才?”


    宣王聽得更為蹙緊了雙眉道,“你意思是,寡人必須提拔這兩人,爾墨家…或者還有炎國,才答應幫助寡人?”


    “這!”


    楊郜、範遠聽罷這番話,頓時是心中驚愣刹那,讓宣王的這番話說得他們是更加無言以對,皆轉頭看向了屈杉去…


    而唯有屈杉,方能在這樣場合毫無半分緊張怯避!


    “答宣王,我等…非是此意。”


    麵對宣王這番如“挑明了說”般的話語,屈杉則是一副比適才楊公子還更為堅決的眼神,站直身子、抬看直視向宣王,聲音洪亮的接著答道,“我等是以為宣國當今情況,相較朝中他人,唯有此二人出動,才可以更有勝算、減小傷亡!我等也就更願意配合!”


    “即便宣王不啟用申縣尹與仲將軍,墨家還是會與炎國合作抵抗樂國,但此時各方勝算與贏麵皆更小,造成傷亡必將更大,如此為天下帶來的兵連禍結…難以論說。”


    “也就是說,我等來獻策聯合,當然是想更為效率的盡快結束戰爭。若宣王不配合,那麽…我等會作何選擇,就也難說了。”


    “比如…墨家也可以就直接答應寅伯提議,與他聯合,直接如實變回十九年前的五國攻宣,這回,我等還能控製薑元夕、假稱薑夷錄遇害並以借口嫁禍宣國,再暗殺掉申縣尹與仲將軍,除滅宣國的勝算,以最大程度上減小我方的傷亡,瓜分到利益…還是難說。”


    “所以,宣王幹脆也可以直接理解成…提拔二人,是與我等聯合的必要條件了吧。”


    當著一國之君的麵,屈杉眼神鋒利、不動聲色的完整說出了這番言語。


    “好哇…”


    能以凡俗之軀、又幾乎沒有什麽背景的條件下如此張口言語,向來不是瘋了,便是頗有一番非同常人的膽識。


    而顯然,這個墨家大弟子屈杉是後者!


    聽罷這段話,作為君王及長者的氣度,向來不會對這樣一個小輩、尤其還是外人麵前動氣,隻有是投以複雜的眼神、實則在心中對他嘖嘖稱奇。


    另側的楊郜則當真試想著將來可能發生的這些場景,已是完全眉頭緊鎖、麵露驚恐…


    殿上四人保持著沉默,宣王不開口,台下三人也不敢作聲。


    “行吧,墨使,寡人明白了。”


    終於,過了好一陣宣王才開口回答,“不過如郜兒所說,宣國遭遇圍攻也是百年慣例了,寡人完全清楚此事的危急。但畢竟是家國大事,寡人還需一場朝會,與群臣商議過後,再三思索,才能決策。所以,二位來使可以稍作…”


    “父王!此事不可拖延!”


    正此時,與他一樣思索了足夠久的王子楊郜則厲聲喝出、打斷父王,成為了十日前江都朝上如安邴般的那個角色,“父王如需與群臣商討,之後隨時可以進行。但範道長與屈兄需即刻帶著父王的王命手書,趕往青城、交付申縣尹,因為未國在十日前就已派出劍修往樂國、支援邘意政變,如今的樂國,很可能是已經易主了!”


    “你!”


    被王子打斷發言的宣王登時蹙眉,神情間有些急怒。


    此時他心中所想,與十日前江都朝上的虔公是如出一轍,事關戰爭、決定黎民百姓生死的國家大事,豈可一念之間決定?


    而且,還必須按照兩位外使所“威脅”的方法來執行?


    但仔細思索著適才墨使之言,再結合自己已掌握的許多情報,宣王此時又的確可以理解這些諸般措辭…


    如此,該是也沒有其它方法了。


    既然宣國的命運如此,那麽…也就隻有奉陪到底了吧。


    “…好。”


    宣王垂首長歎了聲,一手扶額、一手搭膝,麵色無比凝重道,“那麽…兩位外使還請殿外暫候,寡人立即召會群臣,一個時辰內便給出意見,外使一個時辰後再來,如何?隻如此片刻,也並不拖延很久吧?”


    範屈二人對視了一道,皆心知不便強行催促,便也轉朝向宣王、各皆作揖點頭認同了。


    “好,那麽…”


    “父王,兒臣還有一事。”


    正當宣王打算遣範屈二人退下時,便見楊郜是再度作揖有言…


    ……


    當著範兄與屈兄的麵,楊郜與父王解釋了自己必須仍是“被通緝而逃亡中”,並讓大淄朝堂也故意發布“楊郜作亂行為與大淄朝堂無關”、“楊郜已被逐出宗室”等或類似聲明,撇清關係,才能使江國朝堂暫無足夠明確的借口攻宣…


    故而,他便暫且不能在大淄、尤其是朝堂上公開露麵,而是必須要如江王般“隱匿”起來、待時而動,隻讓父王一人得知自己安全歸來便可。


    宣王這回聽明白了郜兒之意、也認為他如此是謂考慮得周到,正要詢問該如何做時,旁側的範屈二人隨即表示了早已安排妥當、會從旁相助後,宣王也在一道凝重的神情中,點頭應過了二人言語。


    隨即,宣王便揮揮手示意三人暫且退下了。


    將要走出闡昌殿,楊郜於是立即在範兄與屈兄的協助下、迅速恢複了自己淩亂不堪且十分有效的偽裝,變回了他們的“隨行侍衛”。


    宣王也一直目送著三人走出大殿,下了長階而去。


    隨後,便也如實叫來太監,傳召群臣,立即召開緊急朝會,要將適才收到的許多消息接連公布…


    如此,便是宣國已正式接收到將再度被圍攻的情報,將要做出反擊了!


    決定中原百萬生民未來命運的時刻,就在接下來的這一個時辰裏!


    ……


    三人走到永澤宮大門處,分別向禦林軍侍衛們取回了自己的兵器,隨即出宮,步行在了大淄城的街道上。


    一個時辰的時間過得很快,此時,三人皆需再度商討接下來的決策。


    雖然是從郢鄲一路趕來,但範楊二人也不得不承認、的確是疏忽了當消息先一步傳到這邊後,江王子薑夷錄也會有所動作。


    薑夷錄出逃,的確是在他們計劃之外的變故。


    盡管在茶館時就已經商議過,暫且先不將薑氏兄妹送回江國也許更為安全,但那前提也是知道二人的行蹤…


    如今,薑元夕在湫陰,有鉉影閣、衛兄與銀鈴姑娘陪伴,她自己又已心生歸隱之意,應是不大可能再跑了。


    可薑夷錄逃走,該怎麽辦呢?


    蒼禹還未找到,又多一個薑元夕失蹤了,又偏偏趕在是樂國將要政變易主、宣國將要被圍攻、天下將要大亂之際,如此…對這二人來說,都隻有是更沒法安全。


    照此看…也就不得不依賴“他們”的力量了。


    當邊漫步著邊思慮了片刻後,範遠終於突然止住了步子,這也使得屈楊二人也一並停了下來。


    “依我看…該去找他們問問了。”


    範遠看向楊郜道,“楊公子,你懂的,就是曾在江國時,幫助過你我的那股炎國勢力…在大淄的駐部。”


    說罷,範遠看向屈杉,單眨了眨一邊眼。


    隻此示意,屈杉便已明白了範道長之意,立即才想到了他所指的十之八九便是那神秘的“鉉影閣”。


    同時,他的心中也在暗暗震驚:


    自寅城以後,範道長居然已與鉉影閣建立了如此多的聯係…


    “明白。”


    這個小動作雖也在楊郜目光內,但他則是並不介意,“那看樣子…該是不方便我二人隨行了,對吧?無妨,我等就先去茶館等候,待範兄你完事後,盡快趕來與我等匯合即可。”


    範遠點頭,隨即向兩人作揖告辭,而後快步走遠。


    屈、楊二人對視一道,便一同走向了適才聚飲所往的茶館去。


    ……


    到了大淄後該如何找到鉉影閣駐部,範遠在郢鄲時,就已從爹娘及十名斥候處得知過,於是在城中漫步一陣,很快便找到了那處偏僻的小宅。


    站在門前沉思片刻後,範遠便牽起門環,用一種特殊的節奏和規律敲響了宅門…


    不一會,便聞門閂抬起,有人前來開了門。


    來者穿著一身完全籠罩在黑暗中的夜行衣、戴著麵紗,但既非戴有青銅麵具的四大執事之一,亦非有過兩麵之緣的子顯姑娘,隻是個在執事之下、不知道位於結構中哪一層的斥候裝扮的人員。


    而斥候雖未曾見過範遠,但能找到此地、以準確的暗號敲門,又穿著一身道士裝扮、手執掛有一口紅玉玦的道劍,即便是最底層的斥候,也立即明白了來者何人——


    “見過範公子。”


    眼前是兩位執事的公子,小斥候當然不敢怠慢,當即是第一反應恭敬俯身、作揖拜謁。


    “公子,呃…”


    首度被如此稱呼,範遠是訝異了刹那,但很快便冷靜下來,走進院內、轉身關上了宅門,而後,隨斥候走往了主屋去。


    鉉影閣在大淄的駐部,人手比郢鄲要稍少些。


    雖然都是王都,但大淄畢竟近半年來未發生過政權更迭的動亂,加上離總舵所在的黎京桂嵐邑也更近,是所,便不需要派駐太多人手。


    此時城中共有八名精英斥候在活動,如今留在院裏的,則有五人。


    範遠徑直走進了主屋廳堂後,堂內的眾位斥候自然是也一眼認出了他這身打扮,便都紛紛起身向他招呼…


    在持續的受寵若驚中,範遠隻有不斷回想著自己所背負之事的嚴重、來使自己心緒平緩並冷靜下來,而後,見到斥候們主動給他讓出主座,遲疑片刻,便也隻得盛情難卻的上去,坐進了條案後的蒲團上。


    隨後,範遠立即向斥候們講述了自己離開郢鄲後的經曆,從出郢鄲城起,到敲響這間小宅院門為止。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鉉影閣斥候們對於江國王子薑夷錄的失蹤,卻並不感到任何的驚訝、失蹤或是意外,相反的是,各個聽罷都隻有麵麵相覷的對視了片刻,接著,便都看向了範公子去…


    原來,薑夷錄之所以能逃出宣都衛戍軍的嚴密監視,靠的正是鉉影閣、也就是他們八人的幫助!


    “什麽?!”


    範遠看著眼前五人、神情是比之適才在朝上還要震驚不已,“那…照你們這意思,莫非薑夷錄能接到消息…還有,能這麽快收拾好東西,也都是…有你們幫忙的嗎?”


    眾斥候皆點頭,坦然承認。


    “為何如此?”


    回想起在郢鄲的經曆,範遠不明所以的站起了身來,“在郢鄲時,我…你們劍執事與刀執事明明與我說好的,讓我來護送他兄妹二人回江都去,那為何…在我到之前,你們卻主動幫薑夷錄逃走了呢?現在蒼禹都沒找到,他若是還遇到危險,那豈不是…”


    “你錯了,範公子。”


    隻見座中有名斥候打斷了範遠話語、引得範遠朝他看了過去。


    “鉉影閣行事,不至於如此愚笨。嚴謹來說,我等不是‘幫薑夷錄逃走’,而是‘接他離開了大淄’。”


    “這…有何區別?”


    範遠不明所以。


    “區別就是,我等並未失去薑夷錄行蹤。”


    斥候平靜而嚴肅的回答道,“薑夷錄如今有另外的斥候在跟蹤保護著,他自己就沒有往南回江國,而是走了反方向,往北去了。不過…就不知他是為了故意躲避宣軍而繞行,還是要去湫陰找妹妹,還是…隻單純的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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