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當中,一處空地前。


    一名佝僂著身子、披頭散發,渾身髒汙、衣衫破爛,撐拄著木棍似流浪漢般,然看著臉卻年紀並不像是很大的青年男子,一瘸一拐走進了空地處。


    空地中心有座樹樁,那凹陷的坑中積蓄了灘露水,在正午陽光下散發著螢暉。


    男子一見,登時激動興奮得兩眼瞪大,扔下拐棍便衝了上去…


    撲通一聲跪倒在樹樁前,男子連忙用手舀水,先接連飲了四五口,接著用沾濕的雙手洗臉、梳發…


    就在男子沉浸其中之時,麵前樹影之中,卻有幾道人影緩緩走了出來。男子很快也警覺的抬起了頭來。


    眼前來者,是有兩男一女共三人。


    位左者,是個肩寬體壯、魁梧雄偉,高大健碩到舉世罕見,雙肋如翼、整個人似堵牆般厚重,穿著身幾乎要被擠破的烏青色布衫、腰配一杆大刀,麵目凶厲的高壯男子。


    正是鉉影閣安插在黎太師白真麾下的臥底之一,薛氏遺孤,薛珞。


    位右者則截然相反,是個身形高挑纖細、膚白貌美,雖一身斥候黑衣,然那臉孔仍是朱唇粉麵,整個體態是一副風姿綽約的豔絕女子。腰間一副雙劍,神情同樣十分嚴厲。


    這位則是前瑤光樓“總店東”,目前也同樣成了鉉影閣在白真處臥底之一的張若卿。


    而位於兩人當中、從其身後款步走出的,則是個一身雪白長袍、潔淨如洗,腰間掛劍佩玉,頭戴高冠,麵龐英俊、潔淨無須,氣度非凡,雙目神采奕奕,看著三十來歲左右的青年男子——


    正是黎朝太師,白真!


    “辛苦了,王子殿下。”


    三人走到樹樁前數步外停下,白真背著兩手在身後、平靜的開口道,“雖然本太師實在看不慣爾等諸侯逆臣的許多舉措,然卻也不得不承認,爾等的國力,早已淩駕王室之上。那即便天子尚在,便是也不得不叫一聲王子了,嗬嗬。”


    “你…”


    樹樁前的流浪漢聞罷、定睛一看眼前人,而後緩緩站起了身來,“你是黎太師白真?”


    “嗬,莫非當今天下,還有第二個太師?”


    白真微笑答曰,“王子殿下費盡周折由大淄逃出,不回郢鄲,卻是往北而來。還以為你要回孟陽繼續做炎國質子呢,結果居然是朝桂嵐邑來。既如此,那本太師不出來親自恭候迎接、請王子殿下到我太師府上坐一坐,接風洗塵,可就實在‘失禮’,說不過去了呢。”


    明明是五百年前的黎朝在統一後,首度廢除了許多荒蠻習俗、提倡推廣了《黎禮》。


    如今卻由黎室太師說出此言,隻可說是無比諷刺的自嘲。


    “嗬…”


    流浪漢嗤笑著,緩緩站直了身子,直視向眼前三人去。


    輕易挺直的身板,神態的瞬間轉變,俱一下暴露出了他其實並未有任何疲乏、流浪漢外表也皆是偽裝的真相…


    此人,正是江國王子,薑夷錄!


    “太師,我到這邊來,可不是來找你的。”


    薑夷錄冷漠應曰,“我聽說…有人會來接我,但沒想到卻是你搶先了一步,不過,我對太師府…並沒什麽興趣,你走吧。”


    “哇!”


    白真故作驚歎道,“王子殿下!您不妨瞧瞧這兩位,本太師的意思,像是來征詢王子殿下意見的嗎?一定要直說的話,那本太師是來直接抓你回去的呀!王子殿下快三十歲的人了,這還看不懂嗎?”


    “這樣嘛?”


    薑夷錄聽罷,登時眼神輕蔑的瞥向白真去、盤手抱胸道,“照這麽說,太師是想要活著的我吧?可我若是死了,尤其還是死在王畿,該會如何呢?”


    “哈哈哈!”


    白真大笑道,“是嗎!王子殿下,那就快動手吧!”


    “你當真無所謂?莫非連我屍首,也對你有用?”


    薑夷錄說著,從自己破爛的衣衫間摸出了杆不知藏在何處的幹淨匕首,執拿在手中,緩緩移上到脖頸附近…


    “說實話,這等關頭說無所謂都是假的。”


    白真遂也盤手抱胸、輕嗤一聲平靜答曰,“不過,王子殿下這等招數,可唬不住本太師!本太師就賭你…根本沒有這個膽子動手!即便你真有膽識敢動,那這兩位,也能在十步開外阻止你。王子殿下敢賭的話,不妨就試試吧?”


    “白真,你…”


    薑夷錄頓時眉頭怒蹙,邊緊盯著眼前三人、邊開始緩步後退,手中匕首愈發攥緊。


    薛珞與張若卿見狀,便也同時邁步、慢慢靠近了上前…


    然就在這時:


    “太師、薑公子且慢!——”


    隻聽薑夷錄身後林中一句高聲,下一刻,便是兩道人影嗖嗖竄出,落出到了空地上、薑夷錄的身旁…


    這一幕,見得薛珞與張若卿也是下意識的退了兩步:


    而來者二人皆腰佩長劍,乃是一個天青色道袍、戴道巾、背負玉腰長弓的道士,一個麵係黑紗、衣裝樸素的青年。


    正是天門山道士“榑景明”與宣國通緝犯“範遠”!


    站到薑公子眼前,範遠揭下了麵紗。


    薑夷錄轉頭、並不認得兩人,白真、薛珞與張若卿則是一眼認出,各皆瞬間神情凝重…


    而範榑二人則適才在不遠處聽到,已知曉了眼前這個“流浪漢”般的人正是江國公主薑元夕的兄長、江國王子——薑夷錄。


    白太師則是既聽到了他的自我介紹,也認得出他極明顯的相貌與穿著。


    至於薛張二人,範榑師兄弟雖皆曾見過,然都是隻有一兩回、至今已過去了數月,加上之前見到時的裝扮也並不相同…


    是故,即便是“熟人”,範榑竟也並未認出,皆以為隻是白太師手下。


    “兩位…是曾在寅城有過一麵之緣,炎國天門山下來的小道士吧?”


    此時白真顯然是對竹林報信過的榑景明、尤其是他那杆精美長弓印象稍更深刻,便開口說道,“範道長,穿成這樣一副尋常打扮,想來也是不引人注目、方便逃脫通緝,是吧!”


    “太師好眼力!”


    範遠直視著太師說罷,便與身旁的師兄同時抬手、抱拳一敬,“天門山弟子,榑景明,範遠,見過太師!”


    “哈哈!”


    白真則抬手撫頷、嗤笑答罷,“兩位小道長之前在寅城現身,還以為真是出來找蒼禹的同時、聽一聽講學會的呢,結果…真是令本太師沒想到!爾炎國這手棋,出得可真是妙絕。範道長,居然能單槍匹馬、做出這樣些大事。榑道長也是,如此稀罕姓氏,想不到竟真與啟國榑大元帥有親緣,還是大侄!”


    話雖如此,然榑景明前往啟都是一路孤身、見到叔父時也排開了所有外人,即便住在叔父府上,也極少拋頭露麵…


    這層關係,按理最多是隻有鉉影閣勢力有可能知曉的,太師又是如何得知的?


    隻可說此言一出,便簡單直接展露了他情報網的強大!


    “太師謬讚!既然如此熟悉,就莫寒暄了。”


    範遠神情嚴肅,麵對如此高身份之人也毫無半分怯色道,“薑公子,是江國王子!如今七國混戰已經開始,即便他在往北逃,江都郢鄲才是他該回去的地方!太師府,就不必做客一趟了!”


    “是嗎?”


    白真反問道,“他自己都一路逃往北來,你以為他想回郢鄲麽?你不妨先回頭問問他本人的意見唄,若不然,你二位不也是來把他強行帶走的,又與本太師裝些什麽呢?”


    “薑公子!”


    範榑聞罷,當即皆轉回頭去看向薑夷錄…


    “二位道長,久聞大名。”


    薑夷錄則平靜應道,“若二位來是願意遵循我意見的話,那便直說了,我是到桂嵐邑來找鉉影閣的,郢鄲…暫時不便回去。若不然,那再多說也是無益。”


    此時的薑夷錄清楚眼前眾人皆已知曉鉉影閣之存在,於是便也口無遮攔了。


    “薑公子,不回郢鄲可以,但也不必去鉉影閣。”


    範遠於是勸道,“事到如今,鉉影閣已再無法給薑公子提供任何幫助了。薑公子需要從中獲得的,我兩位皆可提供!而相反,若薑公子再牽扯進去,隻會是比當兩國質子時還更煎熬之處境!尤其若讓鉉影閣再把薑公子控製到,江國必滅!貧道絕非危言聳聽!”


    “兩位這話是…”


    尚不知範遠已決心從鉉影閣大計中脫離的薑夷錄,還以為他與之有深切聯係、遂聽得是一臉迷惑。


    “去到天下任何一處皆可,但萬勿再去鉉影閣。”


    榑景明此時也勸了句。


    “我…”


    麵對兩位道長的勸進,薑夷錄頓時猶豫了起來…


    “好了!我聽夠了!”


    終於,數步開外的太師白真失去了耐心、催促說道,“時間寶貴,你兩個直接上,解決兩個小道,帶走薑夷錄!”


    “是!”


    此言一出,瞬間驚醒範榑師兄弟、轉回身麵對三人,而薛、張二人則應過聲後,紛紛拔出了腰間刀劍。


    範遠也唰一聲拔劍出鞘、站到最前,而早與師弟默契配合多年的榑景明則默默退步,取下長弓、搭上箭矢。


    雙方是劍拔弩張,皆神情警惕萬分,氣氛也頓時無比緊張、交兵一觸即發…


    “動手!”


    白真再度嚴厲催促,而話音方才落畢一瞬,便見薛、張二人竟也不顧“投鼠忌器”,直接腳下一點,一個舉刀高劈下來、另一個持劍突刺,皆衝向了範遠去——


    “來吧!”


    範遠則運足內力、眉目嚴肅,持劍以一對二!


    ……


    隻見在這一刻,範遠爆發出了他下山以來從未有過的神態與實力,在薛、張二人尚未到眼前的瞬間,他手中道劍上便縈滿了幾乎令周圍光影也模糊的濃鬱靈力,隨後…


    鏘!


    躲閃過張若卿的劍刺,範遠從兩人當中穿梭過去、一劍劈往薛珞背後,被薛珞及時反應,轉回過身揮刀抵擋了住。


    緊接著,張若卿也轉回過身,兩人同時對範遠發起了繁密無間的刀劍攻勢!


    範遠則是反應與動作皆迅敏無比,躲過張若卿雙劍的每一斬、刺、揮劈等招數,隻與體型健碩、內力氣息也更深厚許多的薛珞交手。


    而與此同時,已退到了數丈開外、幾乎到了林中的榑景明則也盯準了不斷變換著位置的三人,隨後鬆弦放矢,隻瞄準著薛、張二人射,為師弟打掩護,每一箭都不至於會命中他。


    鏘鏘鏘…


    這二對二之間,刀、劍、弓箭的繁密交兵,頓時看呆了手上毫無功夫的白真與薑夷錄。


    此間,這兩人隻有是麵帶驚恐,隻想退避到不會被波及之處。


    過不久,張若卿見範遠壓根不對自己出招、又能躲過自己的每一劍,而身後還有榑景明不斷放箭騷擾,一氣之下,便直接放棄了攻擊範遠,轉過身衝向了榑景明去——


    然榑景明一見狀,卻是也毫不畏懼,在張若卿才動身的第一步,便施展輕功、一躍而上到了樹冠頂部,輕盈落定。


    這一幕,登時是又看愣了白、薑二人!


    然張若卿輕功也同樣不弱,抬腳踏到樹幹、兩三步即追到樹上後,一轉頭,榑景明竟已轉移到了數丈開外的另一株樹上,而後又是一箭射來:


    鏘!


    張若卿動身揮劍,要躲避或是擊開榑景明的箭矢並不難,難卻是在實在追不上他,隻有眼睜睜看著他圍繞著空地周圍的一圈樹、在冠叢頂上來回竄跳,快到甚至能來得及撿回自己射出的箭矢,再次使用!


    而地麵上,在張若卿抽身後,範遠與薛珞的刀劍交並便逐漸占回了上風,開始打得薛珞節節退避…


    體型過於健碩的薛珞,與範遠比拚近身刀劍實在是吃了大虧,即便招式敏捷不落於他,卻也很快失去主攻之機,每一招都隻有是在不斷的閃轉騰挪中、還要兼顧抵擋範遠繁密複雜的劍招進擊…


    一旁的太師白真,卻也在不斷的抬頭低頭間,從中看出了雙方的戰況。


    “嘖…”


    於是,便見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穿過眼前正交手著的範、薛二人,目露凶光、神態警肅,直視向了數丈外的薑夷錄去。


    唰——


    此刻,隻見白真竟也拔出了腰間長劍來,從旁繞道,緩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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