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哎呀…”


    範遠獨自站著身、來回踱步,一副焦頭爛額模樣。然師兄榑景明與鉉影閣主卻皆隻是始終盤膝靜坐,注視著他一言不發。


    隻見他以這番模樣思考了許久,才終於是冷靜下來,坐回了原處。


    “…行吧。”


    曆經長考後卻隻是一道長歎、並吐出這兩字來,此時的範遠幾乎已是副“認命”了般的心態,“那這回呢?”


    “什麽這回?”


    閣主微微後仰,抬手撫頷、作疑慮狀。


    “你不會不知道吧,閣主?”


    範遠嚴肅道,“適才在城外,羅大哥又為我二人引導了去向。他勸我與師兄帶上兩樣玄闕宗上古神器,回天門山,或是去他師兄所在之福地,靜心修行,不要出來攪擾天下大勢。這回,大概也是他與你們鉉影閣的意思吧?”


    “喔,這事啊…”


    閣主聞罷,頓時直傾上前、眉頭深蹙起道,“嘶…關於這事,範遠,你或許要這樣想。你爹娘在為鉉影閣做事,鉉影閣在為炎國做事,你呢,也全家都是炎國人。我等雖然…說難聽了,是一路在擺布你,但直至如今已挑起大戰,也從未要求你仗著修仙弟子武功,親自上陣殺敵吧?”


    “若我等希望你、也會幫助你去做的事,與你本身想做的事並不衝突時,你選擇前者,也無可厚非吧?”


    “那先且不論,你所想之事是否與炎國大計衝突,當然,你計劃遊曆天下、行善布施、救人濟世,甚至仗劍行俠,肯定是好事。可…當鉉影閣忙著控製七國各處戰場動向,越發無暇顧及保護你的安危時,你…再到處走動,如若有所閃失,該當如何?”


    “你爹娘與在櫟縣的奶奶、嬸嬸與小弟,難道想聽到一個噩耗嗎?”


    閣主說罷便是再度後仰、微笑起來,“再者,那羅沉既然有門路、有方法、且又願意助你修為大進,讓你得以早日以更大的能力去實現自己抱負,你…又為何不珍惜呢?”


    “我沒有不珍惜。”


    範遠搖搖頭平靜道,“我隻是試問看看閣主,是否把此事也安排了在內而已。羅大哥與鉉影閣都打算如此助我,那我便是再如何也不該辜負了。”


    聽罷這話,榑景明不禁轉看向師弟、露出了一臉擔憂的神情。


    “嗯,那就好。”


    閣主也點頭一應,欣慰的微笑出來。


    隨即,隻聽腳步聲接近…


    未久,便有一人走進了主廳,身形魁梧奇偉,戴著青銅麵具、換了一身輕便黑衣,腰上左右各別一杆刀劍…


    正是石執事,薛珞。


    “閣主,刀帶來了。”


    雖然重新戴上了銅麵,然這副世所罕見的身材,那張小麵具已根本偽裝不住。範榑二人也是隻需看身形便知是此人,更遑論還可以探知內力氣息了。


    “嗯。”


    閣主點頭應著的同時,便見石執事也同時俯身上前,在範榑二人皆側身讓開的空隙中、以恭敬姿態呈遞出了杬柷劍與沉武刀去。


    接過刀與劍,閣主將之平放在了麵前條案上。


    而石執事則隨後退身,跽坐在了範榑二人身後的居中位置。


    “杬柷劍,你等適才接觸過了。”


    閣主邊撫摸著邊解說道,“沉武刀,你等也早已再熟悉不過,雖由風氏保管了十九年,也一萬多年前就已從玄闕宗遺落,但與杬柷劍一樣,在此之前更早的十餘萬年…可都是在玄闕宗中的。它們由幾位玄闕宗創派祖師鑄造,其法力延續至今依然強盛不滅,都是仙人級的法寶,名副其實的‘上古神器’。不過…既然來自玄闕宗的羅沉有言,我也已不再需要,那就交給你兩人帶走,去憑之好好修行吧。”


    “謝過閣主。”


    範榑二人聞之紛紛俯首作揖致謝。


    “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閣主再一句說罷,便左手按在兩件神器上,隨後,便見刀劍同時被一陣憑空盈起的輝光裹住,熠熠生輝…


    這刹那間散發出的深厚靈力,頓時令範榑不由嘖歎。


    “姑且不論兩樣上古神器,你二人如何分配。大黎幾百萬凡人,又能有幾個識得出這一刀一劍品質,或甚至是發揮出其本來實力。”


    “單是這兩件器物的氣息,就足以吸引、招惹到許多,尤其是未國的修士們。”


    “當初瑤光樓與郤氏短暫保管了刀的那段時日,我便曾提前在刀上施法,使那郤府上下無一人能拔刀出鞘,也就逼得他們主動放棄了。”


    “故現今我所為,也是一樣。”


    閣主解釋道,“不論你二人是帶回天門山,還是跋涉萬裏、深入未國,去找那羅沉的師兄,除了口頭上需對外隱瞞外,同樣也免不了需得這樣一番舉措。你二人,能理解吧?”


    “當然。”


    範榑點頭,對此並無意見。


    “好。”


    待閣主話音落畢,刀劍上之盈光便也褪卻了,其上原先深不可測、遠勝師兄弟兩個畢生見過所有法寶更甚的濃鬱靈力,頓時一同消散殆盡…


    此刻麵前的刀劍,已是宛若凡俗銅鐵,僅剩精美而別致的外形而已了。


    隨後,便見閣主先後執拿起來,交給了二人。


    而範榑兩個則是未經任何商議、甚至是無需目光交流,便很是自然的由範遠接了杬柷劍,榑景明拿了沉武刀。


    二人拿到刀劍後隨即嚐試,果然是不論如何施力,皆是鞘口仿佛同柄格鎖為一體了般、再也拔不出來了。


    閣主與石執事見狀,也隻欣然笑過。


    ……


    隨後,範榑師兄弟便起身拜別閣主,在石執事帶領下走出了主廳。


    行走在鉉影閣中,二人沒去找尋先一步回來張若卿與薑夷錄的行跡,也並未多作停留或參觀,而是隻張望一陣,便皆向石執事探詢出路、打算要直接離開了。石執事於是也不多言,接著帶路。


    幾日前的二人之所以北上,本來也隻是為了尋找薑夷錄、確認他的安全而已,從未想過還可以有這樣多的經曆、得知與收獲。


    一切皆如石執事在林中所言,二人如今對戰爭走勢,已完全失去心思了。


    鉉影閣的出口,多半都是天子王宮中的枯井、爐灶、廢棄屋宇等處,範榑在石執事的護送下出來到宮中,又一路出到城外,尋回各自的兩匹炎北烏鬃馬。


    最後,範遠還特別示意師兄、讓其取下僅剩的一枚紅玉玦交給了石執事,以此表達他們的決心。


    一臉無奈嗤笑的收下了榑景明的紅玉玦後,石執事遂與二人道別。


    離開了黎京桂嵐邑,範榑一路向北去。


    巧合的是,自此位置往正北,過了王畿與炎國的邊界,便能進入到炎北的天門山一帶,隻稍幾日馬程,便能回到山下了。


    出師曆經將近半年,終於踏上返程,二人心中也是激動萬分…


    ……


    三日後,八月十一。


    高聳雲端、似有千丈,常年被雲霧環繞,卻仍遠低於懸在萬仞高宇的玄闕宗不知多少的天門山,無數級石階由山麓一路通往到山門…


    前山,高大宏偉的山門前。


    換回了天青色道袍、戴回道巾、腰挎杬柷劍的範遠,與那同樣是一身道士打扮、但身負一杆玉腰弓,腰上同時有道劍、箭囊與沉武刀的榑景明,二人皆回到了此地。


    抬望著眼前門樓,二人心潮澎湃不已,與半年前初從孟陽歸返時已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心境!


    見到兩位師兄歸來,守門弟子自是欣然放行。


    回了天門山中,漫步在熟悉無比的宗門裏,此時的二人不停環顧著四周,更是深刻感受到了山上與山下的區別。


    隻簡短的出師曆練了半年,便突然經曆這樣多大事,改變了他們許多…


    甚至再見到一個個與他們打招呼的師弟與師侄們,二人心中竟也不知覺間陡然生出一種陌生而詭異的疏離感。


    當望眼欲穿的直視到前山的最高大的玄昊宮,仿佛能透過簾紗、直視到殿內自始至終在盤坐修行的師父“一心道人”,並同時想起他也有上山前的經曆,他也自始至終都知曉一切,並同羅大哥、鉉影閣與炎國配合了這一切時…這師兄弟二人頓時更是心緒複雜。


    千言萬語,也匯不出一句可以概述的話。


    最終隻有是說…經過這半年,他們是再也回不去往昔的日子了。


    玄昊宮內,爐煙縹緲,芳香繚繞。


    宮中後殿的掌門房間內,一身天青色長氅,一頭烏發、頂戴長冠,頷間一縷山羊須、眉下雙瞳若有星的掌門一心道人依然在此。而兩位出師遊曆的徒弟榑景明與範遠,時隔五個多月,此時也坐回到了他麵前。


    三張蒲團上,師徒三人盤膝對坐。


    在一心道人一眼認出了兩位徒弟腰間掛著的杬柷劍與沉武刀,瞬間明白了一切、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又讓徒弟兩個同時察覺到他的目光後,師徒三人頓時是都如心有靈犀般、無需贅言了。


    “山下世界如何,複雜吧?”


    闊別五月有餘,一心道人微笑著開口向徒弟問出的、便隻是這樣一句。


    “確實複雜。”


    範遠無奈搖頭、嗤笑以應。


    “以前隻在山上讀過諸子百家,書裏所寫便已足夠奇妙。”


    榑景明笑道,“下了山去遊曆列國,親眼所見,更可見是紛繁各異呀。要說世界複雜,我看說到底,都還是人心複雜。”


    “哦?”


    一心道人與範遠遂都看向了他去,“怎麽說?”


    “百家思想,連同我們道家在內,皆有所圖。”


    榑景明應道,“炎國獨尊法家,法家又能分為法、術、勢三派。法派要嚴刑律法,術派要君主獨斷,勢派又要權勢立威。”


    “儒家崇尚禮樂仁義、忠恕中庸,人性本善,常被人指點為複古之學。”


    “墨家兼有大愛、理論紛繁,雖不修仙,卻也有明鬼、天誌的主張,看似最與我們道家遙隔、其實最是親切,當中任俠之性,更是師弟所好。”


    “名家善辯名實,常被天下所斥為‘詭辯’,卻又總是最能辯出其間精準含義。”


    “陰陽家則與我們道家相近,善察宇宙規律、結應萬物,釋明始終。”


    “縱橫家…又與兵家般,專注攻守捭闔,竟主張能以帷帳之策點燃萬裏烽煙為上,荼害生靈無數,我…唯對他們無法苟同。”


    “其後,也有如農家、醫家般更注重民生,或如小說家般不在九流中,卻常能陳述總結,以編構故事見得百態…比如那從瑤光樓到鉉影閣的子顯,就是自稱陰陽家,其實最喜小說家。”


    榑景明解釋道,“…但說到底,明明大道所致、皆是同歸,卻偏偏…總是要殊途,對此不惜攪得蒼生天翻地覆,百萬死傷也能不顧。於我等在山上所讀到者,也是天壤之別。”


    “哇…”


    範遠聽著師兄這番論述,驚得兩眼瞪大…


    “哈哈…”


    一心道人則是撫須笑出,“最終…還是回到了道家來,是吧?”


    “那是當然。”


    榑景明微笑點頭,“下山這半年,見遍這些世間事,實在令人感慨。我觀青史,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觀眾生,蒼生芸靈有生必死,有死必生。既如此,又何不隨順萬物自然、天道永恒呢?”


    “不錯。”


    一心道人隨後又看向二徒弟去,“你呢,雲風?你的經曆與師兄有些不同,你的感悟…是否也有什麽差別呢?”


    “我?哈哈…”


    範遠遂是撓頭一笑應道,“話雖如此,但其實我所見…與師兄不差多少,隻是感悟確實不同。我經此半年,尤其是自郢鄲後,我…算是慢慢發覺,並決定到自己要走的‘道’了。”


    此時,一心道人與榑景明雖都看著他,但卻並未開口追問。


    隻因二人心中,已經很清楚範遠的道了。


    “還是那兩個字,仙俠之道。”


    範遠眼神堅定道,“薛氏祖師薛明一走的這條道,成功羽化飛升,足以證明這便是把我自小山上所學,與我下山後所見,心中所想,皆完美結合了的道。既然前人曾有成功,如今我又有羅大哥神器相助,我想…我也走這條道,未嚐不可!”


    “嗯…”


    一心道人直視著徒弟,麵上浮現出欣慰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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