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久,商澤北關宣軍大營的中軍大帳中。


    統率指揮十萬大軍且鎮守邊關的軍帳,比尋常營帳要大出許多,一次能同時容納幾十名將帥在內。


    在寅軍撤離後,申正則與羋筠便立即分別召集了營中剩下的十幾名宣軍將軍與二十餘名墨家弟子。


    此時帳中,便聚齊了四十來人。


    左司馬申正則位於主座,羋筠及另一名墨家師弟分坐兩側,其餘人則在座下麵對而坐。


    而在所有人到齊後,羋筠便向眾人交代了當今情況及自己的推斷。


    “…我的提議便是如此。”


    羋筠神情嚴肅、麵對眾人毫不慌亂,“諸位以為如何?”


    話音落畢,營中眾將旋即議論起來。


    過一陣,座中便有人舉手發言,引得所有人目光朝他移了過去——


    “羋小姐!”


    一名宣軍將領聲音洪亮道,“末將以為,羋小姐對寅軍戰略的推斷,恐怕有誤!且貿然進攻炎國之舉,也實在太過冒險!不宜輕易嚐試!”


    此言一出,帳中當即是喧嘩聲四起。


    “何以見得?”


    羋筠頓時目露疑慮對問道。


    “商澤大湖一帶地形開闊平坦,並無適合設伏之險地。”


    宣將隨即在所有人的注視中坦然回答道,“邘意統軍多年,不至於用兵不看地勢,甚至正相反,邘意用兵,最重於‘勢’!末將有留意到,這段時日以來,宣西八城不論是被他攻破、還是被我等收複,這其間的交戰,實際上都並未對他大軍造成多少殺傷。”


    “邘意善乘勝猛攻,而一旦有頹敗之勢,也從不拖遝,總能急速撤走。”


    “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難知如陰。”


    “因此邘意撤軍,不大可能會在炎地設伏,加之寅軍兵糧皆不占優勢,又是出國遠征,必不可能浪費時間來折返行軍,也就多半會是直接沿原路從汕水關撤回樂國去了。再加上未軍在南邊已攻下十四城,幾乎占了宣西一半的地…”


    “故末將以為,邘意還是最有可能迂回,與未軍會師合兵一處,繞回至宣西中部挺進,截斷我軍。”


    宣將一番解釋分析得頭頭是道,眾人聽罷無不陷入深思。


    “你說的是有道理。”


    羋筠立即回應道,“但你這就也說到重點上了,即便不論邘意選擇迂回繞行,是否快得過我們直接轉頭南下,單是就算他沒有與未軍合兵,真撤回寅城或甚至是臨薊去,那我們轉回頭,莫非就能敵得過未國修仙軍嗎?當前拔下宣西十四城的可是未相國與大司士所率的二千餘眾未國玉婁城主力,人人能飛,能禦劍,有符籙咒法之術,憑宣軍,可以正麵對抗嗎?”


    “我就直說了吧,諸位。”


    “適才我說是為防中伏,或是首尾難顧,才決定進攻炎國,其實都是委婉之詞。”


    “我真正意思是,青城陷落,未軍攻下宣西十四城,我軍便已是退路斷絕!”


    “而正所謂,投之亡地而後存,陷之死地而後生。”


    “轉頭進攻炎國,才是配合我墨家大師兄戰法,是當前對宣國最有利,對寅、未兩軍最有效的打擊!”


    “從政治上而言,炎國當前已即將吞滅淵國,倘任由炎國得勝,其勢將再不可擋。此時若算上宣西,那炎國便將超越宣國,成為當今天下疆土最大之國!這顯然不符合六國與黎朝所望。而我軍強攻炎南,直奔炎都孟陽而去,炎軍又豈有可能不中止滅淵、回救都城?”


    “從軍事上言,開戰僅一個多月,炎軍便摧枯拉朽、勢如破竹,幾乎攻滅淵國,其主力必集中在東方前線。我軍若攻炎南,炎軍回救必得原路折返,而這條路,可就比寅軍的迂回要長多了。”


    “我還是那句話,請諸位將軍,相信並配合我大師兄的戰法,切勿計較一城一地之得失。”


    羋筠神情嚴肅道,“這從仲將軍兵法中得出的策略,與他十九年前的戰法其實也暗暗相合,如今,哪怕是宣西三十城全部陷落,宣西邊界收縮…可隻要有方法能奪回來,便絕不是問題!”


    話音落畢,營中眾人霎時間已皆鴉雀無聲。


    這樣膽大妄為、不計後果的計劃,多半是紙上談兵、未經沙場的年輕之輩會提,羋筠雖是年輕,可飽讀百家經學的同時、也已有過足夠的戎旅經曆,勝負仗皆打過,此時若再能提出這樣的計劃…


    隻能說,不是徹底瘋狂,便是心中確已有所籌算!


    “我相信大師兄!”


    過不久,坐主座另一側的墨家弟子便抬手表示了對師姐的支持。


    有了開頭便是接二連三,越來越多弟子也紛紛舉手表決。


    而墨家弟子在營中人數本就占多,加之身為顯學大家,這回又是出於道義援救,宣軍將領也總是時常聽從…


    漸漸地,四十餘眾將領皆認同了羋筠的提議。


    “…好。”


    申正則也堅決相信身邊這個由自己最先在青城啟用的墨家女弟子、神情堅毅的拍案下令道,“那就按軍師所言,進攻炎國!”


    “是!”


    遂是,帳中的墨家弟子與宣軍眾將紛紛抱拳應和。


    ……


    在寅軍撤走後,申正則與羋筠當即拔寨開動,通過全無防守的商澤北關,進入了炎國境內。隨同一道的還有發往南邊十六城的軍令,為配合屈杉的戰法,宣西剩下的十六城也將全部撤軍,隨同北進…


    確如那宣將所料,寅軍完全沒有在炎地境內設伏。


    根據其留下的行軍痕跡可以看出,寅軍完全是沿商澤湖岸,走最短的路趕往回的汕水關而去。


    當現狀發展符合了決策前的推斷時,決策也就更能得到服從與效率的執行了。


    往後數日,宣西剩下的宣軍收到軍令後,便紛紛由南向北,追進了炎國去。


    如今情形是在墨家弟子的協助與控製下,宣國完全放棄了宣西平原三十城,一頭由申、羋往北牽入炎國,一頭遁入了東南群山、不知所蹤。


    三十城不僅資源,就連百姓都逐一搬空。


    未國修仙軍則根本不顧墨家有什麽戰法,依然在不斷往北推進,拉長著戰線。空無一人、毫無戰略價值的城池,往往也就隻有插上幾杆大旗便繼續前進。向北一路凱歌,而離本土是越來越遠…


    另一端,率軍迂回穿過汕水關、回到了寅國境內的邘意,在回到寅城、暫行補給之後,很快也得到了最新的各地前線戰報。


    未軍看不懂墨家的戰法,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邘意便沒在寅城久做停留,完成補給之後,便繼續率軍南下而去。


    隻是他行軍的方向,既不是西邊的臨薊,也不是往東進入宣國與未軍會師,而是相反,完全出乎了申、羋部宣軍所料,徑直開往了南方!


    如此動向相反,距離一旦拉開,互相之間掌握的情報也就必將遲滯了…


    ……


    東部,淵國境內。


    由斧將軍所率的十萬炎軍已嚴密屯圍在淵都新梁城外,斷絕了淵軍所有方向有可能到來的援救甚至於與外界的聯係。


    新梁不算堅城,各方麵因素上淵軍也全麵劣勢於炎軍,加之南部的淵啟邊界,榑浩瀾也在不斷調兵集結,與炎國夾擊攻淵之意已十分明顯。倘若炎軍此時發起強攻,一舉拿下新梁、滅亡淵國應是不在話下。


    然而,斧將軍卻隻選擇了在此屯兵圍城,以逸待勞而已。


    兩日過去,九月初六。


    新梁城外,炎軍大營中。


    作為主力,炎軍的中軍大帳比西部宣軍還要大出不少,加之是一路得勝南下,士氣正盛,軍中亦是風氣激昂。


    此時帳中,僅有兩人。


    元帥斧將軍位於主座,而此前原本隻是個守崗小兵,但卻因參與了“風於邑事件”,並在一個多月以來的南征中奮勇爭先,在眾目睽睽之下履獲“先登”、“斬將”、“奪旗”等功的柳隨山,則是不斷獲得提拔,如今已成為了斧將軍的副將,是達到了如邘意身邊那蘇將軍般的地位。


    換上了一身嶄新鎧甲,氣勢非比往常。


    如今職位,雖是可以隨意拒絕掉離崗宴飲的命令了,但還是推辭不去斧將軍請求對飲的盛情。


    “斧將軍果然神策!”


    從軍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大勝,且立功晉爵如此迅速的柳隨山,此時也興奮得再沒有任何其它考慮,隻顧服從命令、繼續前進便是。“我鎮守邊關多年,從來沒想過居然有一天能打到新梁城外,能有機會與淵國的郤元帥直接正麵交鋒!我敬斧將軍一爵!”


    說罷,平時極少飲酒的柳隨山便主動給自己倒滿一爵,向著斧將軍一敬,而後一飲而盡。


    斧將軍要請他喝酒,他便過來喝了。


    然斧將軍提拔柳隨山,除了他確實有能力、立了戰功外,當然還有另一原因。正是清除瑤光樓的當日,在醫館中保護著風書雪的柳隨山不巧聽到了鉉影閣三字,一瞬間得知了許多秘密。


    不打算濫殺無辜的斧執事,便選擇了拉攏甚至保護柳隨山,讓他作為自己的將領、為己所用。


    柳隨山自那以後再未提及,也是一種為保全自身的直覺。


    “嗯,好!”


    在柳隨山豪飲間凝眉打量了他刹那,斧將軍遂豪爽應過,而後也給自己斟酒飲盡。


    “啊…”


    柳隨山長舒一口大氣,隨即笑問道,“說起來…我等圍在新梁城外,已有三日了。不知斧將軍…是在等待什麽?今日叫末將來,又有什麽命令呢?”


    “我在等一個信號。”


    斧將軍也並未再戴那副青銅麵具,而是換了一頂特製的頭盔、遮得更為嚴實,“其實…人我已經感應到了,隻是…還是必須得親耳聽到那消息本身,才能做出下一步指示。”


    “啊?”


    柳隨山聽不明白將軍話語,隻有一臉疑慮。


    過一陣,便見在沒有任何人前來通報過的情況下,一名全身穿著黑色輕便衣裝、臉遮麵紗、腰配匕首的斥候裝扮人員,悄無聲息、動作飛快的闖進了帳中,直接來到了斧將軍麵前——


    “嗯?!”


    柳隨山立即警惕的站起身來,卻見一旁的斧將軍伸掌示意,便又坐了下去。


    隻見此人穿著與炎、淵兩軍皆不相同,不像是七國或黎王室中的任何一方。進帳徑直走來到主座前數步開外,便抬手抱拳、止住了步子。


    “斧執事。”


    來者發聲道,“西邊最新動向,兩日前,邘意從商澤撤軍、經汕水關回國,申正則率軍追入炎地,直趨孟陽!”


    “什麽?!”


    柳隨山聞罷是震驚萬分,瞪圓了兩眼看向斧將軍去…


    “…好,好!”


    然出乎他意料的是,斧將軍卻是表現得興奮萬分,乃至是一拍眼前的條案便站起身來,激動得兩手都在攥拳顫抖,“這一天終於到了,要是再不來,我可就要憋壞了!”隨即轉頭過去,“柳隨山!”


    “末將在!”


    柳隨山應聲站起,抱拳應和。


    “準備使節儀仗,前往新梁北門,我要與郤泰議和!”


    斧將軍大手一揮,完全不與其餘諸將知會討論、便直接做了決定。


    “這…”


    柳隨山此時雖猜得出,十有八九是要分兵回救孟陽、阻擊宣軍,然攻下新梁、滅亡淵國近在眼前,斧將軍明明三天前就可以畢其功於一役,卻仿佛等了三天都是在等這個消息傳來,這令他是疑惑不已…


    “快去便是,無需顧慮更多。”


    斧將軍揮揮手催促道,“我與王上在這當中還有更多安排,尚未到可以揭露與解釋的時機,待到將來,會與你等細說,快去吧!”


    “是!”


    柳隨山於是抱拳以應,便轉身走出座位,急步離開了軍帳。


    待他走後,斧執事便又繼續看向了斥候去問道:“其他地方可還有什麽消息嗎?”


    “其餘各地的發展,均在預料之中,甚至還有超出預期。”


    斥候稟報道,“墨家發起的運動戰,本以為會被未軍追上,但不知墨家用了什麽方法,既拖住了未軍,又及時撤得動百姓。雖勢分兩頭,但如今兄妹倆已用上同一套戰法,把未軍戰線完全攤散了。”


    “好!如此,我炎軍將來南下取得宣地…可是一片坦途了!”


    斧執事興奮不已的繼續道,“還有呢,範遠和衛塵風,近來可有消息?”


    “這…沒有。”


    麵對這個問題,斥候則隻有搖頭以歎,“閣主已下令斷絕對他們的跟蹤、監視與保護,我們的確至今仍未有他們的下落。”


    “喔…”


    聽到此處,斧執事隨即是兩眼微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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