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根據?你大概不知,當年與郭氏一同前往洛陽的隱婆已經招了:熹平二年,郭氏誕下一名死嬰,卻隱而不發,悄悄離開居所。三日後,郭氏去而複返,懷抱一名男嬰,有早產不足之症,那名男嬰後來成為前任銅侯韓綏的獨子,不足弱冠便繼承銅侯的爵位。”鄭平心寧氣和地聽完老者的話,神情未做任何改變,仿佛老者說的人與他毫無關聯。老者與中年男子不由皺眉。不管剛才還是現在,鄭平的表現都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前聽對方口舌不饒人,頂嘴的每一句話都氣得他們心梗,好像與以往並無什麽不同。可當被氣的次數多了,他們逐漸反應過來不對:若是以前的禰衡,在氣別人之前,自己必會先動肝火,並且引動狂病發作,不但放肆辱罵他人,還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然而,從初見開始,這個“禰衡”一直不曾露出失態的模樣。別說麵紅耳赤的狂態,就連氣急、惱怒之類的情緒,都似沒有在他身上察覺到分毫。即便被質疑出生,他仍未動容,說出的話倒是一句比一句氣人。“長者此言有趣。若你喜歡這樣的‘依據’,我可以去貴府,用金錢與前程收買一個仆婦,讓她四處放言:你旁邊這位族叔非你所生,而你患有天閹之疾如何?”中年男子臉色大變,老者亦惱怒地一掌拍在車扶手上。“胡言亂語!你怎敢如此胡言亂語!”鄭平哪裏會在乎他空泛的斥責,隻微微一笑,笑意不達眼底:“我說的莫非不是事實?”中年男子恨聲道:“這事如何與你的事相同?你無中生有,欲行此下作之事,簡直無恥而荒唐!”“如何不同?”鄭平緩聲道,“族叔莫急著罵,如今正對著皓然白日,你可要當心一些,若罵中了自己,招來天譴,豈非讓人痛心?”“看來十六侄孫是不信我二人之言。非但不信,還認為是我二人從中作梗,收買了那個隱婆?”老者隻氣憤了一會兒,便恢複原先的樣貌,“十六侄孫未免太過小人之心。你若不信,可去族中,喚那隱婆過來,當麵對質,以消心中之疑。”“倒也使得。”正好他也想看看這些人準備耍什麽花招,順便揪出禰衡被打至死的真相,“待歸家稍作休整,再來與長者討教。”見對麵二人目藏陰翳,他又順勢加了句:“若女子著男衣真有禍害之能,我定要去貴府為兩位尊夫人送上幾套男子之服,好讓二位早登極樂,也省得不陰不陽地浪費口糧,隻會將自己的愚蠢無能歸結到女子身上。”第42章 狂士楚歌此言一出,哪怕是自恃德高望重,擺出不與小輩計較姿態的老者亦動了真火,一張橘皮臉漲成厚重的豬肝色。中年男子更是氣得不行,因那句折損郭暄男裝之語是出自他的口,鄭平此言,仿佛在他臉上來回扇了十幾巴掌。老者陰惻惻道:“十六侄孫還是注意些口德,小心因為造了口業,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予你懲戒。”鄭平不想再和他們糾纏下去。該說的已經說完,兩個道貌岸然、為老不尊的族人不能影響他分毫,哪怕他們因為被他氣狠了,脫去虛偽的外衣,從含沙射影的指責變成明目張膽的詛咒,對鄭平來說也就是野獸換了種叫聲,完全不值得在意。隻是得了詛咒而不吭聲並非他的風格,他撫摸馬的驄毛,給李進及身後的隨扈做出暗示,不鹹不淡地丟了句:“長者勿擾。似二位這般皮厚心黑、隻知在小輩麵前抖威風的都未遭報,可見老天偶爾也會瞌睡一場。若老天睡醒,怎麽著也是先是醜人擋在前由作孽多的先。衡不才,總能親眼看著二位種因得果,為二位送送終。”聽到“作孽多的先”這五個字,老者與中年男子同時一震,不清楚鄭平這是一時的激憤之語,還是看出了什麽。因為這一瞬間的猶疑,當鄭平等人突然策馬狂奔的時候,兩人完全沒反應過來。眼見前方的人馬一往無前地往這邊衝,使勁了全速仿佛視他們於無物,準備從他們上方踏過去老者與中年男子同時嚇了一跳,幾乎魂飛魄散。尤其是養氣功夫不到位的中年男子,因為眼前極具恐怖與刺激的視覺效果,他無意識地放聲高叫,拚命想要後退,卻被車座擋著,怎麽也無法逃開。眼見雙方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尺,二人嚇得肝膽欲裂,忽然,跑在最前方的鄭平敏捷地牽動韁繩,將馬身偏轉了一個極巧妙的角度,正好蹭著車駕跑了過去。與車座在同一條線上的鄭平輕易駕馬避過,在他後方的李進依法炮製,同樣驚險地從車駕的另一個方向蹭了過去。隨後,第三橫隊的郭暄,以及旁邊不在同一條線上的護衛也擁有高超的騎術,他們雖然做不到鄭平與李進那樣的水準,但在兩翼避讓車座卻是沒什麽問題。這支馬隊就像被摩西分海的海,在經過車駕的時候迅速分開,又在遠離車駕後迅速合攏。除了留下漫天的灰塵,留下驚心動魄的視覺與聽覺上的恐怖,絲毫沒有損害到老者二人。老者二人知道自己被耍了,被平白的恐嚇了一遭,臉色顯得格外難看。中年男子被嚇破了膽,許久才緩過神:“阿父,這該怎麽辦,他難道知道……”老者眼光中閃過一分毒辣:“就算知道能怎樣,他有證據?”中年男子沒有附和。而老者雖說得陰冷而自信,實則也並非擁有完全的把握。他們趁著鄭平回家休整的機會,先一步找其他族人商量對策,卻沒有注意到,在他們離開後,一個敏捷的人影順著他們一路留下的車轍,緊在後頭,隨他們一同去了目的地。……鄭平回到侯府,被又驚又喜的門人恭恭敬敬地迎了進去。因為不了解環境與局勢,他一邊往正堂走,一邊向門房套話。等靠近中堂的時候,他已通過看似無意的詢問獲取了許多有用的信息。隨扈等人被留在中堂,鄭平與郭暄在卷簾侍女的帶領下前往後院。禰衡現在應該稱為韓衡長年不在家,府中的主人便隻剩下他的母親郭氏,以及客居在此,但算得上半個主人的郭暄。郭氏是個很果決的女人,當她發現族中的幺蛾子,立即讓郭暄離開晉地,動身前往南方。她一方麵是想讓郭暄帶口信給自己兒子,讓他不要回來,卷入這些烏七八糟的鬧心事中,另一方麵,又何嚐不是為了讓郭暄也避開這個是非之地。對於這麽一位愛子之心拳拳的母親,鄭平尚未見麵,便已生出幾分好感,更不會允許自己躲避在外,把什麽事都由這位含玉握金的女子扛。當知道她身體有恙,正躺在臥房中休憩的時候,他眉峰微皺,仔細詢問病情與發病前後的種種,包括是否請醫問藥,何時進藥,生病後都有誰過來探望,都說了些什麽話……事無巨細,問得明明白白。等到抵達郭氏的臥室,鄭平已精準地打探到所有有用的信息。郭氏的病並無大礙,出現的不適,多半是因為情緒過激,鬱氣難以排解所致,若能及時修養,絕不會留下病根。郭氏發病前一天,族中關於禰衡“暴斃”、“身份有異”這兩則信息已從暗中傳播,變成了人盡皆知。郭氏雖然因為流言蜚語甚為惱怒,但她不會輕易相信沒有真憑實據的消息,也不畏懼旁人的指指點點。真正讓她急得發病的,除了對兒子的關心則亂,還有一個自稱從許都回來、受了囑托來給侯夫人送信的商人。那個商人自稱在許都見過禰衡,與他有過交集,並受禰衡的托付,把他的遺物和臨死前寫下的遺書轉交給郭氏。郭暄離開的時候,這事還未發生。聽到自家兄長竟然好端端地“被遺物”、“被遺書”,她氣不打一處來:“究竟是誰行此毒事,姑母這幾年的身子本就不好,哪怕最終能夠識破謊言,經此一激,如何受得住?那賊宄不但想害阿兄,竟連姑母也想一並害了。”郭暄所料不錯,哪怕郭氏聰慧而敏銳,也架不住那行商拿她的獨子做筏。那行商出的所謂“遺書”,竟真的是禰衡的字跡,句句哀歎己身,字字泣血。而他拿出的“遺物”,也是禰衡最喜歡的一件物什,上麵還有禦賜的印記。聽到禦賜的印記,鄭平心中一動。他多問了兩句,得知那被行商利用的所謂“遺物”,竟真的是禰衡丟失的那半隻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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