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權麵色一變。鄭平的神色太過平靜,如同在陳述一個冷漠的事實,他倒不會以為鄭平是在含怒帶怨地詛咒他。但因為鄭平說的這句話關係他的性命,讓孫權不得不生出慎重之意。他沉聲道:“此話何解?”“屋舍黢黑無光,情況未定,又有謝郎凶名在外,那人便敢在第一夜就前來暗探,甚至丟下害命的毒蟲。可見尋你那些人對你的性命極為重視,已達“誓殺之”的程度。他們不在乎殃及無辜,甚至敢為此冒險,招惹專止小兒啼哭的賣藥郎,”說到“專止小兒啼哭”的時候,謝諸的目光利劍一樣地射了過來。“哪怕隻是臨時起意,等那人回去後,為了以防萬一,同時確認情況,那人及其同夥極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連夜派人過來永除後患。”不管孫權在還是不在,他們既然已經為了一個“在”的可能而動了殺心,往賣藥郎家中投了毒蟲,那麽無論賣藥郎是否中招,他們都會因為心中的忌憚與怕被報複的懼怕,提起膽量連夜除掉賣藥郎。人性之複雜多變就在於此。孫權之前因為身在局中,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此時被鄭平點破,立即凝重道:“韓兄說得在理。事不宜遲,我等宜即刻就逃。”謝諸再怎麽為卷入這場風波而生氣,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他對孫權沒有絲毫的好臉色,從席下取出一把老舊的佩劍,一馬當先,踢開木門便走。鄭平與孫權緊隨其後。沒走出多遠,他們就瞧見不遠處的坡上有十幾團火把急速靠近。第93章 狂士楚歌漢律明確規定了宵禁製度,除非極度特殊的情況,不允許民眾天黑出戶。即便這裏是郊外,也不會有旅人選擇冒著危險的黑夜趕路。因此這十幾個撐著火把的不明人物幾乎在冒頭的瞬間便引起了三人的警覺,將他們暫時歸入追殺孫權那夥人的行列。他們立即換了個方向,往另一座山上跑去。哪知才上了半山腰,又看見山腳下有十數個火光閃動。鄭平既然已在孫權麵前卸去偽裝,便不會再跟他客氣。“若這些都是追蹤孫將軍的人馬,孫將軍未免也太招人恨了一些。”謝諸本就對孫權強拉自己下水的行為非常不滿,心中憋著怨氣,聽到鄭平這話,立即順著接茬,假意反駁鄭平道:“你懂得什麽?孫將軍魅力獨到,非我等可及。”孫權雖善於隱忍,卻不是個愛隱忍的人。他自知理虧,又因為惜才,對謝諸鄭平二人多有容忍,可被二人接連冷嘲熱諷,他並不打算咽下這個虧。對於鄭平不知是揶揄還是嘲諷的話,他心平氣和地回複,卻在話中暗藏了硝煙:“這些人恨我入骨,不過是為了‘權’與‘利’二字。若有朝一日我退位讓賢,他們將不再為我多費心力。反倒是韓兄,口才如文才一般犀利,讓人又愛又恨。”雖然沒有直接點明,卻已暗指鄭平嘴毒不饒人,絕對比他還要招恨,得罪人恐怕並不比他少。從某種意義上說,孫權也算是真相了。他不知道自己就差一步就能捅破窗戶紙,察覺到鄭平的真正身份。隻可惜先入為主的想法總會掩蓋所有合理的猜測,孫權哪怕已經想到曹操營帳中似乎真有那麽一個嘴毒得氣死人,一封檄文把袁紹噴到自閉的狠角色,也完全沒有往鄭平的身上想。孫權就這樣錯過一個可以得知真相的機會。他倒還記得“一碗水端平”,不會厚此薄彼,在杠完鄭平後,同樣回敬謝諸道。“謝兄亦不必自視甚低,若論‘那夥人’最為上心,欲除之而後快者,我若排第一,謝兄弟定能排第二。我二人不過難兄難弟,誰也別嫌棄誰。”處境危急三人還有心情拌嘴,可見他們雖然覺得被追擊有幾分麻煩,但都沒有把這件事真正地放在心上。或心理素質過硬,或有恃無恐,或兩者皆有。謝諸武藝高超,哪怕雙拳難敵四手,大概也能保證自己順利逃出升天;而鄭平自己也有保命的法門,因此毫無緊張之感,就不知道孫權所恃為何,竟也一點都不擔心的模樣。山腳下的兩隊搜查者大概也並不能在黑暗中確定他們的藏身之處,哪怕已猜到孫權大概率可能會連夜出城,卻並不知道他會從哪個城門逃走。在找尋了一番而無果後,留了一隊人守在要塞通道,另一隊人滅了火把,悄悄進城。鄭平等人在山上等候了一會兒,發現另一隊人馬確實進入城中,沒有去而複返。而留守在要塞的這一隊人盡管堵住了通往吳郡的官道,但因為天黑的緣故,隻要不往那個方向走,不開照明的用具便極難發現他們。鄭平孫權三人暫時獲得安全。但若不能趁機逃離丹陽城,等到天亮,那些想要除掉孫權的勢力派遣更多的人過來,隻怕他們避免不了一番惡戰。謝諸並不希望自己進入正軌的賣藥生涯被打破,可如今與孫權牽扯到一塊,今日過後,他恐怕難以在丹陽城安然如舊。他心中憋著一股氣無處發作,卻又不能真的對孫權的死活置之不理。且不說當年孫權的父親孫堅對他有過救命之恩,昔日他未能成功救到孫翊已成了心中之憾,不能再讓孫權重蹈覆轍;就說江東目前的局勢,有孫權活著是最好的。若孫權死在此地,稚子年幼,孫家的其他人又無法如孫權這般撐起整個江東,對付心思各異的士族,隻怕江東會陷入混亂的割據當中,永無寧日。謝諸越想越覺得心煩,越想便越對孫權看不過眼。“太史令公有雲,‘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孫將軍明知此城內外未安,異心者眾,而自己又身係江東百萬之眾,為何還要單槍匹馬來此?”三人之中此刻最為平靜的大約就是鄭平。哪怕自稱手無縛雞之力,需得仰仗謝諸奮勇殺敵,滅除隱患,他在跑路的時候卻毫不含糊,比惜命的孫權還跑得快,跑得穩,連氣也不帶喘一口。孫權還在因為自己體能比不過一個看起來身單力薄的文士而抑鬱,便聽到謝諸的指責。他顧不上林林總總的小心思,對謝諸道:“謝兄未免太抬舉我,我並非單槍匹馬而來,亦不敢如此自負,膽大妄為 。”聽到這樣的解釋,謝諸反而更加氣惱:“那追隨你的人呢?總不至於死了個精光吧?”“他們尚有別的事要做,明日便回。”這話等於回到了原點。“獨身一人前來”,與“帶著大部隊前來,然後把人都調走,隻自己一個人潛入城中”有什麽兩樣?謝諸被氣得臉色鐵青不想再與孫權說話。鄭平在一旁聽了這許久的熱鬧,眼見謝諸敗北,這架恐怕已吵不起來,才散漫地問道。“昨日有一個自稱‘瑜’的青年郎君前來找謝諸問藥,你可認識?”一聽到“瑜”這個字,孫權下意識的皺眉,又很快鬆開。他仔細詢問對方的樣貌,等描述與自己心中猜想的人選重合,孫權沒有再表示出任何異狀,隻平靜地道。“應當是公瑾。”謝主雖然不認識周瑜,但看起來也對周瑜頗有了解。他聽了這話,顧不上與孫權生悶氣,扭頭反問:“周瑜為何沒與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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