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時分,白花花的燦陽灑落春意濃沁的山道。暖愉舒爽的氣候意謂著無盡的平和,然而,山道旁的透天厝內,一場男與女的戰爭從台北延續回南投戰場,目前仍在進行當中。


    “類人猿,放我下山!”


    他根本懶得答話。


    齊氏夫婦蜷躲在書房門外,聆聽一切動靜。


    齊霖小子忒也厲害,二十個小時之內就把逃家一個多月的女娃揪了回來。雖然兩人進門的場麵有點火爆激烈,姿勢也稍嫌不夠雅觀──齊霖的發線散亂,襯衫鈕扣扯了兩顆,肩頭還扛著一副四肢被手帕和圍巾捆綁住的嬌軀,夜間走在山路上,一不小心還會被誤認為凶手棄屍。但夫婦倆向來秉持樂天派的性格,反正小孩子鬧脾氣嘛!吵過就沒事了。


    “既然你決定放棄我了,還找我回來做什麽?”她氣悶地縮蜷在閱讀椅內。


    滔天之冤,徹地之枉!


    “我有表達過任何放棄你的意思嗎?”改由他指稱蘇倚月放棄他還差不多。


    “你還好意思否認!”她揮舞著興師問罪的拳頭,砰砰砰跑到他麵前。“我送出兩個選擇讓你挑揀,是你自己選中琪雅的。”


    又是琪雅。


    “你要我說幾次才聽得進去?”他頹歎出無奈的聲息。“我和她──”


    “非新非故,什麽關係也沒有。”倚月替他把話說完,嘴嘟得老高,仍然很小心眼。


    齊霖實在拿她沒辦法!手臂探向她的嬌軀,索性將她拉坐在腿上,心與心貼緊。


    多久沒領略這樣親近相依的感覺了?倚月發覺自己已經細數不出來,果然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軟軟地偎緊他,額頭不經意地頂碰到他下巴,新生的胡須挺紮人的,刺中帶癢。她身軀仰首,咬齧他青湛湛的草原。


    齊霖輕吸口氣,低攫住誘勾他犯罪的紅豔。他的吻,先拂過她的唇片,她嚶嚀一聲,自願屈服。


    他品嚐到的甜美感覺幾乎是不真實的,經過一個多月的分別,以及分別之前持續七天的僵持,他都快懷疑自己再也不會有機會重新品味與她唇齒相親的美妙。


    他可以感覺到他柔軟的身體貼住她,綿綿密密,沒有距離,兩人的體溫彼此交融。


    倚月輕輕拉開一點距離。


    “你想不想我?”她的眼神柔媚如醉,櫻唇妍紅欲滴。


    “嗯。”怎麽可能不?


    “那你愛不愛我?”她嬌嬌地偎進他懷裏。


    拘謹保守的天性讓那個“愛”字在他唇關溜了一圈,又悄悄滑回肚子裏,僅用肯定的頷首來回答她。


    “可是人家喜歡聽你說出來。”她不依地撒嬌。


    “為什麽?”齊霖渾身不自在。他不是那種習慣把情呀、愛呀放在嘴上的男人。


    “你要說出口讓我聽見,我才覺得實在呀!”或許這就是女人和男人相異的地方吧!她希望聽見心愛的男人親口吐出對她的感情。


    唉!齊霖重重歎了一口氣。“愛。”


    “愛什麽?”她才不輕易放過他。“愛狗也是愛,愛貓也是愛,我怎麽曉得你愛什麽?”


    “你!”他認輸了。“我、愛、你!滿意了嗎?大小姐。”


    她漾出心滿意足的甜笑,卻又有些竊竊的、賊賊的……


    齊霖還來不及弄清她的意圖,身子已經被她下滑到地毯的柔軀順勢一帶,疊覆在她的上麵。


    她清新的體香彌漫過他地神智,滲進他肌膚內,一路占據他的腦海……


    “怎麽沒聲音了?”齊父拚命把耳朵貼緊了門板。


    “兩個人不會扭打得兩敗俱傷嗎?”齊母也開始擔心。


    “不可能,咱們教出來的兒子絕不會打女人。”齊父對於自家出品的“創作物”非常有信心。


    “說不定是倚月把他打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天下的媽媽多多少少會偏袒自己的寶貝。


    “噓──別吵,我又聽見動靜了。”齊父趕忙製止她嘮叨。


    隻是──


    從門內傳出來的“動靜”,聽起來有點詭異。抑抑續續的,好像……


    轟!兩個老人家的臉頰火速紅燙,立刻明白裏麵發生了什麽“好事”。


    他奶奶的,齊霖這小子倒挺懂得利用機會。


    “我就說嘛!虎父無犬子。”齊父低低笑罵著。


    “別亂講話。”齊母努力抑止顏上的紅彩漫生。“好啦!既然沒事了,我們還愣在這裏做什麽?你如果太閑了,就去茶園幫忙。”


    “咱們兒子在占人家便宜,你不打算衝進去阻止?”齊父故意逗她。他好久沒見過冷靜的老婆大人臉紅了。


    人家說“老來俏”,還真有幾分道理,這會兒他老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挺俏麗的。他不禁有幾分心動。


    “看什麽?”齊母麵紅地啐他一口。“老夫老妻的,有什麽她看?”


    “就因為老夫老妻,好看的地方才多呀!”齊父笑咪咪地挽起她的手。“走,咱們逛街去,把戰場留給年輕人。”


    夫妻倆並著肩,哼著歌兒離去。


    良久──


    書房內的纏綿悱惻終於平息下來。


    倚月渾身舒懶,半躺在他身上伸個嬌慵的懶腰。齊霖的手指滑順她的發絲,搓捏著她職綢如緞的觸感,舉動飽含著輕憐蜜愛。


    “你要學會信任我……”他貼著她的嘴唇輕喃。


    “我當然信任你。我不信任的是那些窺視覬覦的野女人。”她伸出俏皮的粉紅色舌尖,被他乘機含住。


    趁另一波欲火被挑起之前,他勉強放開她。


    “關於琪雅的事……”


    “怎麽樣?”倚月的眼眸亮閃閃。


    齊霖當然明白琪雅對自己還沒有死心,隻要一日沒放棄希望,她就會一直留在山上,長久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到頭來,反而耽誤辜負了人家的青春。


    或許,真到了該解決這種僵持場麵的時刻……


    “我會看著辦。”齊霖終於承諾。


    這句模棱兩可的答案,已經讓倚月聽出埋藏於語意中的定論。


    她滿意了,多日來的疑慮,總算寧定下心。


    客廳的音響正播放著音樂,女歌手清亮柔美的嗓音悠悠傳來──


    背靠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願望,


    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


    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謝謝我帶你找到天堂,


    哪怕用一輩子才能完成,隻要我講你就記住不忘。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直到我們才老得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裏的寶。


    (作詞者/姚若龍)


    兩人沉默地聽完歌曲,相視微笑,兩手緊緊交纏。


    接下來的日子,倚月的心情一概好得離譜,就連琪雅都安安分分的,並未如意料中藉機來冷嘲諷、反而自個兒看起來心神不寧的,似乎在煩惱著什麽大事。


    也好,隻要情敵別出麵幹擾她的類人猿,她才不理會琪雅又想變什麽把戲。


    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五點半茶廠的工人下工之後,齊霖特地留下來做最後一次的倉庫盤點,齊氏夫婦決議等他回來之後再開飯,因而多給了她一小段飯前留達的時間。


    “嗚……”後山林子裏傳來低沉的犬嗚聲,聽起來很像琪雅的洛威拿。


    她試探地喚道:“大浩,是你嗎?”


    “嗚,汪,汪汪!”真的是大浩!


    吃飯時間不回家,它守在林子裏做什麽?


    “大浩!”她拐了個彎,看清楚狗狗目前的處境後,立刻明白它為何逗留在飛蚊漸漸聚集的樹林裏。“可憐的大浩,是誰把你綁在這裏的?你那個不盡責的主人呢?”


    狗狗被人以鏈條困鎖在樹幹上。係住它脖子與樹幹的鐵鏈不到一公尺長,因此高大的洛威拿隻能維持一定的站姿,甚至無法轉身。倚月無法確定它受縛了多久,隻能盡快替狗狗鬆綁,希望它的筋骨沒有扭傷。


    “汪!”大浩發現救星到了,興奮地又叫又跳。


    “乖乖哦!姊姊帶你回家。如果你的主人不要你,沒關係,姊姊可以收留你,你當齊家的狗好了。”倚月一邊拯救落難的朋友,同時不忘譏誹它的主人一頓。


    就是存在著像琪雅這種沒有愛心的人,才會造成寵物受傷、走失的問題。既然琪雅處心積慮釣不上齊霖,讓她的狗攀上齊家的名號也算是公德一件。


    鬆開了鐵鏈,大浩一犬當先衝出去。


    “喂!等一下。”倚月急忙追上去。“原來有其主必有其犬,兩者同樣沒良心。大浩,大──”


    她辛辛苦苦地追到琪雅家門外,猛不期然被裏麵震蕩出來的怒吼駭阻了喚狗的聲音。


    男人的叫罵聲一響高過一響,嗓音聽起來非常耳熟。


    “他的心裏隻有那個長不大的小女生,大夥兒全看出來了,隻有你還傻愣愣地以為他會回到你身邊!”男人的咬音有點大舌頭。


    直覺告訴她,屋內的人討論的主題似乎與她有關。她彎下腰肢,悄悄潛進到琪雅的屋簷下,尋找一處傳音效果更真切的地理位置。


    “我的事情用不著你管。”琪雅不甘示弱的反擊鑽進她耳裏。“都是你!要不是因為你,他怎麽會臨時決定退出?”


    “我?”男人冷笑。“起先怪罪給那個蘇老頭,接下來歸咎於我,以後呢?以後你還可以找誰當替死鬼?”


    “住口!”琪雅連聲帶也氣得發抖。“本來就是你的不對。若非你喝醉了酒,跑到我這裏來風言風語被他撞見了,他怎會誤以為我和你有染?”


    “如果他真的愛你,在明白這是一場誤會之後,為什麽不依照原定計劃和你訂婚?”


    “你還好意思問!”琪雅聽起來似乎巴不得吐對方一口口水。“你一直在我們之間製造糾紛和假象,讓他以為你太愛我了,沒有我活不下去,失去我會去自殺。他才看在你父親隻有你一個兒子的份上,決定‘成全’我們,而今你還有膽子在我麵前搬弄是非!”


    密索!倚月終於聽出男人的身份。原來密索和琪雅之間有這層糾纏,那麽他們口中的“他”……就是齊霖嗎?


    她忽然回想起齊媽媽曾經吐露過的舊事──


    有人比齊霖更愛琪雅……所以齊霖選擇不去攪和那淌渾水。


    原來,琪雅和類人猿之間的第三者是密索。這也解釋了慶典那夜,他們倆相偕離去時,密索的臉色為何那麽難看。


    沒法子,他和老板搶女朋友,搶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


    “你為什麽不肯接受事實?是他不夠愛你!齊霖不夠愛你!”密索大喊。


    匡當!玻璃瓶摔落在地上的破裂聲聽起來驚心動魄。


    門外的大浩受到驚動,開始噴出狺狺的吟吼。


    密索想必又喝醉了,才會發音聽起來含糊。雖然倚月對琪雅沒什麽好感,但是密索若動想粗來,她仍然不會坐視不理,畢竟對女人施加暴力的臭男子是人人得而誅之。


    “他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一切都不關你的事。”琪雅吃了秤砣鐵了心。“隻要齊霖還活在世上一天,我就愛他一天,請你別再來糾纏我。”


    倚月聽得七竅生煙。虧她還打算幫那隻狐媚子退敵,琪雅居然還不放棄搶她的男人!


    “不會太久了。”密索驀地嘻嘻地渾笑起來。


    什麽?


    “什麽?”


    屋內屋外,兩個女人升起同樣的疑問。


    “不會太久了……他不會活太久了……”密索踉蹌的步伐跌向牆壁。


    “為什麽?”琪雅提高警覺。


    “不會太久了……”密索咚的一聲跌坐在牆角。


    “密索,你做了什麽?”琪雅的聲音溶入明顯的驚慌。


    倚月連帶受到影響,心髒提到喉嚨間,不知為何右眼皮跟著上上下下跳個不停。


    “他已經有了你,又去招惹別人,我這是替你出一口氣。”密索惡狠狠的口氣舯出不祥。


    “密索,告訴我你到底做了什麽傻事?”琪雅掩不住口氣中的驚惶。


    “我什麽傻事也沒做!”密索的大笑充滿報複意味。“那個腳踏兩條船的家夥喜歡玩火,我就讓他玩個過癮。”


    火!


    倚月猛地喘了一口氣。密索該不會……


    齊霖待在倉庫裏。采收季節剛剛過去,倉庫裏堆滿了曬幹的春茶。


    火!倚月醒悟過來。密索打算燒死齊霖。


    天哪!齊霖有危險!不!不行!她必須立刻回去阻止!


    她跌跌撞撞地衝離小屋,奔回齊家主屋。沿路橫生的樹枝冷不防勾倒她,震出她體內的空氣,也擠出了她驚駭交加的眼淚。


    失火了!她再爬起來衝向大屋,喉嚨居然哽咽得喊不出聲。


    “齊……齊媽……”她用力抹去頰畔的淚痕。


    遠遠的,主屋在望,她張嘴再試一次,終於找回自己失去的聲音。


    “齊爸爸,齊媽媽!”狂奔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直接撞在緊閉的鐵門上。“快點開門,齊爸爸,倉庫失火了!”


    “求求你們開門!”她幾乎泣不成聲。“失火了!齊霖被關在倉庫裏麵!求求你們快點去救他!”


    沒人應門。為什麽會沒人應門?


    不!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她必須立刻趕到齊霖身邊!


    齊霖──


    空氣中騰蕩著火因子不安的溫度,對流的風將熱流傳導向各個角落。


    距離主屋五十公尺遠的倉庫似乎發生異狀,齊父站在窗前眺望,不期然發現倉庫屋頂的樹枝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顫動著,仿佛正隨受著某種氣流的吹拂。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庫房裏可能發生不尋常的異狀。


    他轉頭招呼妻子,夫婦倆急匆匆地奔出主屋。


    整座倉庫由鐵皮和鋼架搭蓋而成,為了防止濕氣濡浸了內部的茶葉,當初並未設計窗戶,反而以完善的空調設備取代,目前由倉庫的外觀完全看不出內部的情況如何,但鐵屋上端飄浮著氤氳冉升的液狀空氣,顯示沁涼的夜風已經被燒熱了。


    “喂,裏麵發生了什麽事?”齊父才趕到門口,立刻感覺到一股撲麵的熱氣從鐵皮牆向外襲來。


    “爸……咳咳……爸爸。”齊霖猛烈地敲打鐵門。“裏麵失火了,快把門打開。”


    “失火!”齊父這一驚非同小可。“忍耐一下,我馬上救你出來。老婆,快點去找其他人來幫忙滅火。”


    齊母顯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丈夫,卻沒有其他選擇。“我馬上回來。”


    她轉身狂奔回主屋打電話。


    齊父掏出倉庫鑰匙,發現它一點用處也沒有。


    門鎖被人破壞了。有人拿斧頭劈壞了電子鎖,並且把備用鎖也用石灰土塞滿,蓄意讓任何人無法把門打開。


    該死!齊霖居然被關在火場裏!而他隻能眼睜睜站在門外,一點辦法也沒有。


    “失火了!”


    “倉庫失火了!”


    “齊老板在倉庫裏!”


    一小群工人接獲得齊母的通知,遙遙跑鐵皮屋。訊息飛速在鄰近村民之間傳播開來,嘈雜的叫嚷夾雜著忙亂的腳步聲,匯集向焚燒的倉庫。


    “齊霖,齊霖,你聽得見我嗎?”齊父必須肯定兒子的神智是否清醒。


    “裏麵完全燒起來了!”齊霖隔著鐵皮大喊。“自動消防灑水係統也壞掉了,爸,快把門打開!”


    齊父沒有浪費時間,立刻指揮現場工人。“阿裏布,快去拿手壓幫來,潑濕鐵皮降低外牆的熱度。其他人把所有的鐵鍬、斧頭匯集起來,我們必須破門而入。”


    “其他人快點過來救人!”阿裏布大喊。


    工人手持著鐵追、鏟子等各式工具,紛紛湊至近密封的入口。


    “齊伯伯──”倚月一路從家裏衝過來。


    “齊霖──火──”她喘得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我們正在想法子弄他出來!”齊父將她推到旁邊,急著救出兒子。


    “密索!”倚月哭著大喊。“是密索放的火!”


    什麽?


    瞬間,所有人停下手中的動作。


    “小姐,你不要亂說話。”阿裏布脹紅了臉,衝過來大吼。


    “真的。他剛才告訴琪雅,被我聽見了。”她噙著眼淚指控。


    “好了,好了,救人要緊,現在先別討論責任歸屬問題。”齊父大聲吆喝,“你們發什麽呆?還不快點灌水!其他人去打截樹幹來,我們試試看撞開鐵門。”


    “齊霖!”她奔向倉庫的入口處。“齊霖,你還好吧?”


    雙手剛觸到鐵門,嗤地一響立刻被它灼燒的勢度逼退幾步。


    “倚月,快離開這裏!咳咳──”齊霖聽見了她的聲音。


    他不希望倚月看見這些景象,尤其當他很可能葬身火窟的時候。


    整座倉庫如同一具精心鑄造的大鐵籠,前後前出口皆被破壞,內外都無法打開。熱度一波一波地升高,近千排架子上的幹燥茶葉更助長了火勢的蔓延。


    整座倉庫的幹貨完全引燃,逃生的空間越來越有限,再加上濃煙逐漸吞噬新鮮的冷空氣,齊霖的呼吸係統正承受著難以言喻的威脅。


    轟隆聲響,一排鐵架子垮落下來,他及時往旁邊跳開。架子癱倒在門板後,完全阻隔了前門的出口,也中斷了他和外界的聯係。


    揚起的煙塵衝進他的鼻翼。


    “咳咳!”灰煙吸進肺中,齊霖嚴重地嗆嗽起來。他的眼眶因為刺痛的淚水而紅腫模糊。


    不行,即使門外的人衝進來也幫不了他,兩方人馬已經被廢鐵骨架隔開了。如果再不想法子脫困,他遲早會變成一隻烤豬。


    他必須想法子離開火場。


    齊霖在火線中迂回,闖向右側的出口,徒勞地試圖撞開鐵門。


    沒用!可見他當初請人設計一座門鎖鎮密的倉庫多麽成功。


    空氣的溫度接近沸騰,他懷疑自己怎麽可能還能生存在這種密閉悶燒的環境中。角落再度傳來砰然巨響,一連排的茶葉架耐不住高溫,崩潰墜地。


    翻卷的煙舞讓他幾乎看不清前方的情景。


    真的要葬身此處嗎?他再度彎身猛烈咳了起來。


    齊霖……


    他仿佛聽見倚月叫喚他的名字。這是不可能的!她的聲音不可能透過重重阻礙,傳達到他所處的角度。


    齊霖,後麵……


    他真的聽見了。是錯覺嗎?


    他停頓片刻,而後,下意識地朝倉庫後方移動過去。


    延燒而至的火焰吞沒他的衣袖,在他皮膚上灼出一片殷紅的水泡。齊霖跌跌撞撞地挨到火場的左後方。


    死角!眼前隻有一處直角鐵牆,無路可逃!


    “該死!”他居然把自己陷入死角。


    齊霖,抬頭看上麵……


    殷切的叮囑再度響起。


    上麵的活門,我上次逃出去的地方。


    對了!他猛然憶起,那道活門!倚月曾經從那裏逃出去過。


    他本來打算利用它作為另一管空調設備的出風口,卻因為事忙而忘了,事後也一直沒有將它封死,如今居然變成他唯一的逃生機會。


    齊霖精神一振,開始找尋墊腳的台架,幾個被火焰徹底焚燒過的空鐵架成為他最好的抉擇。他脫下襯衫包住手掌,以免被烏鐵的餘溫燙傷,然後三、兩下湊齊了幾個焦黑的支架。


    砰!兩座鐵架朝他傾倒下來,差一公尺癱在他的頭頂上方。


    必須加快動作才成。


    齊霖艱困地爬上支架,手指隔著襯衫終於觸及天花板,用力撐開活門,鮮美甜冷的空氣立刻衝進他的肺葉。


    成功了!他幾欲虛脫地深呼吸一口氣。


    齊霖有種感覺,出去之後,他會在同一個角落的牆外看見倚月。


    他用兩掌撐住出口,骨肉僨起,緩緩將身體舉向屋頂。


    剛探出半個身子,已經聽見倚月激動叫嚷的呼聲:“他會從這裏出來的!一定會的!他知道我曾經從這個角落爬出來過。”


    “蘇小姐,老板起碼困在裏麵燒了二十分鍾,我們把門撞開了也沒看見他,隻怕……”


    “胡說!”她凶惡地反駁。“齊霖要是敢死在裏麵,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永遠不會!”


    “嗨……”一聲有氣無力的招呼從倉庫頂飄下來。


    驀地,所有爭辯在夜風中止息。


    齊母原本伏在丈夫懷中哭泣,也突然停住抽咽,抬起泛著淚意的眼睫。


    倚月的嘴唇僵成半開的角度,眼睛發直。


    大家全以為自己見到鬼了。


    齊霖狼狽地向他們揮揮手。“各位。上頭真的很熱,有沒有人可以幫個忙,帶我去乘涼?”


    “老板?”這聲不敢置信的驚呼蓋過整山區的所有聲源。


    齊霖歎了一聲,顯然大夥兒全呆住了,短時間內沒有人會回過神來幫他。他認命地沿著樹幹慢慢爬下來。


    “老板。”


    “齊霖。”這次的聲浪稍微失去統一性。


    他居然還活著!


    當齊霖的雙腳終於著地,洶湧的人牆一窩蜂地擠向他。他的耳朵幾乎被震聾。


    “太好了!”


    “幸好你沒事!”


    “我們都以為你──會來不及。”


    “逃出來就好,逃出來就好。”


    好幾記興奮的拳頭追打在他的燙傷部分,閃也閃不過,但他的心思暫時從疼痛中移開。


    “倚月?”齊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索。


    人群自動分出一條隙縫,宛如一道連接著銀河兩岸的鵲橋。橋的彼端,佳人盈盈而立,神情恍惚的凝視他。


    “齊霖……”淚水仍然掛在她的頰上,迷茫的雙眸幾乎無法接受自己所見到的事實。“齊霖?”


    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他不會死,雖然他也真的活生生地重現她眼前,但是──她的大腦停擺,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


    齊霖替她解決不知所措的難題──他緩緩敞開手臂。


    “齊霖!”倚月飛撲進他的懷裏。


    一場火災,燒掉了齊氏茶業本季的全部收成,但,沒有人在乎。


    眾人端凝著緊緊相擁的人兒,眼中噙淚,嘴角含笑。


    此時此刻,一切已經無所謂了。


    真的無所謂了。


    他們還有彼此,不是嗎?


    齊霖貼近她耳畔,傾吐著堅定而自然的情話,不再拘謹、不再掩飾──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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