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衍的腳在臨出門的刹那收了回來,單槍匹馬慣了,一時之間都忘了後頭還有一個沈澤,那種異己的使命感雖然不強,好歹還是占了幾分位置,最後還是給那人發了則消息:黑二讓我去雲鼎碼頭,跟你的人說好,不要跟過來,他不好對付。確認了好幾次,溫衍才按下發送。他選擇點到為止,可沈澤不見得會接招。沈澤的確沒有接招,而是選擇見招拆招,收到溫衍消息的時候,撤了盯梢的兩個人,自己驅車去了。雲鼎碼頭那地方對別人來說,生人勿進,沈澤甚至敢說黑二也沒那個功夫摸底細,因為雲鼎碼頭地段特殊,山勢險峻,要想不動聲色摸清那些片瓦敗草,不是易事,對沈澤來說,有足夠的把握避開黑二的眼線。碼頭依舊沒什麽好風光,框在多年不變的景色間,廣闊獰厲,遠處停泊的幾艘被人遺棄的船隻,像是一個又一個句點,隔斷所有生氣,渺渺茫茫像是永遠看不見前路。溫衍攏了攏領子,四麵襲來的河風伴著淤泥的腥氣,刺鼻又僵冷。黑二就站在溫衍當初的位置上,在那個捅了林然一刀,然後把他扔下海的地方,他穿著一身絲狀的黑色唐裝,手裏還煞有其事地轉著佛珠,一下兩下,抖抖瑟瑟的落日將他的身影撕扯得很抽象。溫衍一時有些滯塞,卻也隻是愣了片刻神。在這種境況下,露怯幾分就已經輸了大半,黑二之所以選擇這裏,大概就是想看自己惴惴不安的模樣。“來了?”黑二等著溫衍站定在跟前,就將那串紫檀佛珠戴回腕間,開口道。溫衍點了點頭,“老大這是什麽意思。”“這地方不眼熟嗎?”黑二微微眯了眯眼睛。“正因為眼熟才問的。”溫衍側過身來,敲了敲鏽紅斑斑的欄杆,發出沉悶的鳴震聲,“老大想警告我什麽?”溫衍開始斟酌,是不是和沈澤接頭的事露了什麽馬腳。“警告?”黑二哈哈大笑起來,抬手拍了拍溫衍的肩膀,“哪能啊,你就是心思太重,怎麽都信不過我。”溫衍不著痕跡躲開黑二的觸碰,沒什麽情緒開口:“老大折煞我了,這麽久過去了,誰還能信不過誰呢。”兩個“誰”字,溫衍都咬的很輕很慢,聽著漫不經心,可其中真真假假的學問,他懂,黑二也懂。“人老了,總覺得世上神神鬼鬼的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黑二裝作很惋歎的樣子,“改天找幾個人到這來,給他燒些紙錢下去,多少算一些心意。”溫衍差點笑出聲來,因為黑二這番實在又接地氣的心理暗示,但麵上卻裝作被懾住了,手指微微一僵。“怎麽了?”黑二看著啞口無言的方白,看著他明顯斷了一截的反應力,輕輕一笑。“沒,”溫衍有些不自然的轉了視線,“隻是不知道老大還信這些東西。”“信了也沒什麽損失,”黑二說道,“那就信一信唄。”溫衍這下是真的啞口無言,無言於黑二的無恥,無言於黑二的毫無自知之明,什麽叫信了沒什麽損失?他真的以為戴串佛珠就能粉飾身上業障了嗎?溫衍第一次想把一個人扔下去,為民除害。“你知道,我這個人手上沾的血不少,所以平日吃個齋念個佛的,好調解調解心情,”黑二笑著說,“當年我最好的兄弟,也死在了我槍下。”“就像林然和陳榮一樣。”黑二說得雲淡風輕,所謂的“最好的兄弟”幾乎打了個折扣。黑二說完就直直盯著溫衍,堂皇凜然,像是有很多種東西在那裏撞合、四散,然後卷成駭人的巨瀾。看到溫衍眼神中漫過一層恍惚,才滿意著繼續開口:“都沒什麽,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道罷了,此勝彼就敗。人啊,和野獸在本質上沒有區別,隻是將那些生命本能,埋在道德法律的皮囊下,嘖嘖,我最受不了這種東西。”黑二又拍了拍溫衍的肩膀,“你說是不是?”第12章 破曉溫衍順著他的動作抬起頭來。撞進一片陰鷙的冷色中。碼頭的風從兩人站立的空當處打過,吹起衣角,折卷的不成樣子。“老大,你特地把我叫到這裏來,就為了說這個嗎?”溫衍語氣有了些起伏,雖然不重,但跟最開始的波瀾不驚相比,明顯是被擾亂了心緒的樣子。黑二反反複複強調的事實,是方白心中最難堪的一麵,所以他打著各種幌子尋釁方白,刺激方白,想借以鎮一鎮這個“得之生疑,棄之可惜”的手下。“你後悔嗎?”黑二忽的開口。“後悔?”溫衍輕聲道,隨即抬起頭來,“後悔什麽。”“殺了陳榮和林然。”黑二直言。溫衍作勢伸了伸僵直的指節,“他們不死,死的就是我。”“所以我說你像年輕時候的我,可能還要勝過我。”黑二轉過身去,伸手碰了碰腕間的佛珠,發出零丁幾聲響動,“你想要的東西,足夠的錢和足夠的貨,我都有,隻要收收心,安心跟著我就好。”“我已經是老大這頭的人了,很早之前就是了。”溫衍低聲道。黑二轉過臉來,眼神中的冷靜和質疑形成一種微妙的平衡,“是嗎?”溫衍點了點頭。“是。”黑二輕笑一聲,“方白,我不用你替我賣命,說真的,我不缺你這一條命,缺的是你的膽子和本事。”“普渡眾生這事啊,世上沒幾個人做的來,更沒多少人能做好,做到自保就夠難得了,隻有自己活下去,才會有更多穩賺不賠的買賣,你說是不是?”溫衍側過身子,手不小心擦過圍欄,被上麵斑駁粗礪的倒鉤劃出一道傷口,不深,隻滲出一點血珠子,他草草蹭了蹭,低聲道:“老大想要我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