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身後的朝臣齊齊叩首,徐亮領著的青衣軍下馬跪地。項鶴、曹敬、周宴、最後是蕭衡。從正心殿外一路至禦道旁,滿目楚臣,除了楚懷瑾以外,再無人站著。“恭迎聖上回朝,吾皇萬歲”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是從深崖的冰湖中一點一點漫上來的裹著冰棱的火,燒過百載之後,燒得這正心大殿滿地的赤色。溫衍就在龍案下站著,沒有著朝服,沒有上階,沒有上龍椅,可卻再無人敢視一眼。溫衍眼睫微垂,極淡漠地說了一句,“平身吧。”隔著層層的白玉欄,溫衍看見徐亮高馬旁揚著的旗,不知何時從“青”換成了“楚”,是他楚懷瑾的“楚”,不是楚複的“楚”。溫衍還記得剛醒來時,腦海裏盤旋著的還未散幹淨的一句話,是楚懷瑾說的——“那路太長了,朕走不到了,早就走不到了。”現今,他終是走到了。宮牆內燒了一場大火,將楚複的“江山”燒得一幹二淨,宮牆外尋常百姓隻是翹首等著,見那連天的黑煙被寒風一點點吹散,最後將“楚皇回朝,楚複被擒”的消息吹了出來。連帶著而來的,還有他們口中罵了十三栽“暴君、昏君”的少年天子為了保住雲楚忠良,歲歲磋磨受得苦。那夜,千家燈火長燃,將京都城照得亮如白晝,他們不知道楚皇會不會看見,但隻是想告訴他,這場燈海是給他的,僅為他一人。如若那少年天子不曾見著,也望上天慈仁,能得閑偷上一眼,叫那人餘生安穩圓滿。楚複位極攝政昭告了天下,但楚懷瑾回朝登基卻隻在翌日朝上淺淺說了幾句,叫人剝淨了那些喪禮,將楚複從蒼琅坡尋的屍身從皇陵遷了出來。沒有昭告天下,沒有舉行大典,甚至連重新上朝的吉日吉時都沒有擇,偶恍一瞥,這皇城似乎什麽都沒有變過,潦草又敷衍。天子未急,朝臣倒先急了。尤其是周原和項鶴他們,這幾日蕭衡不知從誰那裏尋了些藥來,楚懷瑾的精氣神倒是越發好,但被朝政壓著,燈火燃到四更方才歇下。膳房的禦廚卯足了勁想叫這天子身子長個幾兩肉,奈何楚懷瑾興致胃口總是缺缺,除了那不知為何老往膳房跑的戮征將軍之外,幾乎誰的麵子也不給。說來也稀奇,這傳言中能叫閻王都繞道的戮征將軍竟也下得了膳房,明明翻來覆去也就那麽幾點手藝,可偏偏得了楚皇的歡心,隻有他做得吃食能見個底,接連幾天都是如此,也不見膩。這簡直就是對幾代為天子掌勺的禦廚們的侮辱!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夜,他們冒著殺頭的危險從戮征將軍做給楚皇的宵夜粥裏偷偷舀了一勺,畢竟是從天子口中搶食,每人就分得寡寡的幾粒米,結果被戮征將軍當場抓獲。就在他們覺得要血濺當場的時候,戮征將軍隻是微一挑眉,雲淡風輕說了句:“繼續,嚐出什麽味道了?”禦廚們這幾日天天與戮征打照麵,即便隻是打個下手不敢搭話,卻也隱約知曉戮征雖非親和之人,卻也不似旁人口中那般可怖,於是有膽子大的壓不住好奇,試探著細細琢磨了一口。前人開了頭,後人便撒開了膽子野,一碗禦粥很快見底。比他們念想中的好,但相較而言,手藝總歸還是落了他們幾十年。於是即刻生火,當場便做了一碗品相更好的。戮征沒有說話,自顧自又做了一碗,然後拎著食盒慢悠悠跟在傳膳宮奴身後,待走至寧心殿跟前,也不進門,隻是在門口候著,叫傳膳宮奴什麽也別說,將兩碗粥一同放在案上。當夜,在膳房門口站了一排的禦廚,翹首等回的有兩隻青瓷描花碗。一隻空的,一隻滿當的。滿當的赫然就是他們那品相更佳的。膳房的燈火徹夜未熄,待天光朦朧的時候,他們成功在膳房蹲到了“禦廚將軍”,深知什麽叫未雨綢繆的禦廚們生怕天子吃得不盡興,提前讓他們告老還鄉,於是也不顧逾矩之嫌,總算將那句“將軍到底在吃食中添了何秘密之物”問出了口。可蕭衡隻是笑著說了一句“莫在我身上下功夫,免得走偏了道。”“況且,你們也學不來。”膳房急,周原他們更急,恨不得以身代之,輪番著替他批奏折,再不舍得將他拘在這皇城中。大抵是見過的人和事多了,本不語的陰陽五行也突兀地變得清晰起來,這皇城近來煞氣重,再加上那白幡飄搖的光景還留著殘痕,偏他們的王這般不上心,這般不怕忌諱的模樣,叫他們心頭一陣一陣發虛。幾番鬥爭後,周原還是找上了蕭衡,打著燈會佳節的名由,勸著莫要醉心朝政,須得下了龍案往百姓人家走走看看。蕭衡低低笑了一聲,說道:“師父放心,便是你不說,我也會帶他去看看。”“那就好那就好,多走上幾日也不成問題,近來幸無大事,嚴尚書和司馬都在,寬心點。”第115章 暴戾的小皇帝(十四)“我說,人貴在有自知之明這話,可曾聽過?”蕭衡頓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跟在不遠處、叼著一根嫩竹細杆晃蕩的周宴,歎了一口氣。“你以為我想啊,要不是被我爹他們念叨的耳朵都起繭子了,我才不願意做這‘擾鴛鴦’的棒子。”周宴說著,牙口磕咬著嘴裏解悶的玩意兒,暮冬的竹莖帶著麻口的枯澀,化在舌尖處澀口得緊,連忙“呸”了一口。周宴著實是被鬧狠了,才不情不願出來的,有這個閑工夫,他寧願上江南給楚懷瑾尋壇好酒去。再說他還真就不信有人敢在這皇城腳下對天子下手,身邊還跟了個“閻王繞道”的蕭衡,饒是借他們三百個膽子,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從“閻王”手裏討幾分薄麵。奈何以他爹為首的一眾老臣置若罔聞,前一句“難免有疏漏”、後一句“不容差池”,硬生生給他逼了出來。結果落得個左右不是人的下場。周原找完蕭衡的翌日,天光將落,膽大包天的煞神戮征將軍便潛入寧心殿,把當今天子從疊了滿當一摞的奏折前抱了出來,一個縱身從宮牆翻了出去,驚得殿外守衛的青衣軍差點將自家將軍捅個窟窿。好好的禦道宮門不走,竟帶著楚皇翻那上不了台麵的牆頭?成何體統!這不是坐實亂臣賊子的傳聞嗎?真是色膽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