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七點二十八分四十二秒,甫踏進門檻的那一刹那,空氣間騰漫著一股貨真價實的香味,儼然是咖哩飯的特殊氣息。


    維箴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自從繼母大人正式接管廚房開始,葉家大宅就再也不曾出現過正常的食物香味了,即使陸雙絲心血來潮,烹調出一鍋咖哩,通常也是黑胡椒口味、芥未咖哩雞這些詭異的搭配方式。


    嗯,好香。還有蝦仁蛋炒飯……金針排骨湯……


    她一定死了!廚房裏一定有兩排天使奏著仙樂迎接她。


    維箴輕飄飄地晃進廚房。盤據在裏頭等她的人當然不是天使——起碼不像人們想像中圓圓白白、可可愛愛,背部背著兩根翅膀的小天使,而是一尊彪形巨漢。


    大漢敞開襯衫的每顆鈕扣,肌肉僨張,結實的胸膛有如一道懸崖絕壁,綻露出塊壘壯觀的紋理。稍嫌太長的濃發用橡皮筋綁在腦後,鬢邊幾縷較短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浸濕。


    假若真要把這純粹雄性化的男人和“天使”拉上關係,也隻能勉強冀望在他退化二、三十年,當他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寶寶時。


    然而小小瑕疵並未削弱她心靈深處的感動,維箴近乎茫然的坐在桌旁自己慣常占領的空位,瞪著桌上暖霧氤氳的美食發呆。另一道熱氣挾著萬鈞勢力颯卷到她身側,橫霸得不容忽視。


    “為什麽冷氣機不能動作?”不悅的質問從半空中飄降她的頭頂。


    “上個星期就故障了。”她漫不經心的回答,心緒仍然徘徊在某個特定的主題上。


    “你們為何不叫人來修理?”範孤鴻低吼。他待慣了幹燥、偏冷的歐美地帶,台灣的溫度和濕度委實折騰得人無法生受。從下午到現在,他已經衝了三次澡,全身仍然感到粘呼呼的。由於坐著流汗實在太無聊了,他隻好從冰箱裏搜出可用的資源,準備煮一頓香的辣的犒賞自己。


    他雖然懶,卻不會懶到自我虐待。


    “後娘說過幾天要找工人來,把整棟房屋翻修成中央空調係統。”她支著下顎,煩惱的傾靠在餐桌上,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利用大半天的空檔,他大致整理出頭緒。為了讓任務更容易達成,做好外交是必要的步驟。待這位窮酸女孩返家之後,他先說明清楚來意,而後回飯店等候另外兩位有裁奪權的“大人”現身,屆時大夥兒再坐下來談不嫌遲。


    話說回來,家裏來了陌生男人,她卻能大方的掉頭出去,耗了大半天才回家,膽子也大得離譜!三民主義又還沒有統一中國,她不必這麽放心過日子吧?


    瞧瞧她,長得眼是眼、眉是眉,五官清雅文秀,就隻一身讀書人的窮酸氣令人看了想皺眉。說到皺眉,他終於注意到她的眉心扭得足以打成三個結。


    幹什麽?想挑剔他的技術不成?他這輩子還沒替女人煮過一湯一飯,倒是當成老太爺接受服侍的機率比較高。


    “你在想什麽?”他塞了滿口炒飯,謹慎的眼直勾勾地觀察她。


    “不太對勁。”維箴以他聽得見的音量喃喃自語。“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什麽事情?”


    “這一切。”維箴朝四周揮了揮手,秀眉擰得出水來。“一個平凡女人回到家後,發現佳肴美食熱騰騰的擺在桌上等著她。爐子上還燉著她最喜愛的金針排骨湯;家裏平空冒出一個比那桌美食更引人入勝的俊男,不但手藝巧,外型也剽悍得足以兼任保鏢的工作,一物多用途,而且價格低廉——這種好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


    “為什麽?”這女人生性多疑得離譜!


    “老子有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根據禍福相倚的定率,橫福之後必遭橫禍,既然你完美得不像真的,我必須開始考慮橫禍即將發生的可能性。”她嚴肅地朝他點頭。


    “所以呢?”他的濃眉也漸漸彷照她的表情打結了。


    “所以,”維箴探過桌麵,按著他的大手掌。“你一定要仔細想想,你有沒有疏漏任何危險物品?譬如瓦斯沒關緊、忘記關電器電源,或者刀刃放錯了地方。”


    “葉小姐……”他忍住不耐煩的籲歎。


    “我姓高。”


    “高小姐,”他很配合的改口。“我想你太多慮了,我做事相當嚴謹。”


    “蘇格拉底!它上哪兒去了?”回家到現在,蘇格拉底的狗影子半點也沒見著,以往小狗狗一定會出麵迎接回家的人啊!維箴及時想到,噩運若沒降臨在她和新傭人身上,那麽下一個可能性高的對象就是愛犬了。“出事的一定是它,你有沒有看見它跑到哪裏了?”她驚慌失措,緊緊握住他的手。範孤鴻抽回手,又塞了一口炒飯。


    那隻狗,懶得理它!他向來對小孩、小狗、小貓沒有多少耐性,偶爾見到人們傻傻的抱著寵物又親又摟又說話,都忍不住要皺眉頭。也不過就是一隻貓或狗,跟它們說話它們聽得懂嗎?徒然浪費時間而已!缺乏效率與效能的事情他不屑為之。


    爐上的金針排骨湯嗆出沸騰的氣泡,他起身來到熱鍋前,關掉火苗,舀了一碗濃馥爽口的排骨與熱湯。


    維箴眼巴巴的跟在他後頭,急得團團轉。“你快說啊!外麵車子太多,假如蘇格拉底偷跑到大馬路邊,很危險的。”


    “你喝喝看。”他把湯碗遞給老板。“排骨湯,新鮮肉骨熬成的。”


    維箴接過來,瞧著碗裏的排骨塊,越盯越可疑。“新鮮排骨?多新鮮?”


    “應該剛宰不久吧!”他無所謂的聳聳肩。肉塊解凍之後,色澤依然紅潤,可見品質相當鮮美。


    “剛宰的?”她捧著心口,踉踉蹌蹌的跌坐回椅子上。“你……你好狠的心!蘇格拉底隻是一隻無害的小狗!你怎麽可以犯下這種殘忍的惡行?”


    他的頭頂一定又浮出那些狼狽的效果線。這女人以為他做了什麽?天殺的!


    “你不吃,我吃。”他一把搶過碗,大大灌了一口。唔——該死!好燙!


    “你吃了蘇格拉底!”維箴噙著淚水,望著他碗裏的肉塊。


    “我吃了金針排骨。”他捂著嘴唇糾正。


    “那蘇格拉底在哪裏?”


    “汪。”這裏!狗狗蹲在她腳邊吐舌頭,濕不溜丟的鼻頭觸了觸主人的小腿以示討好。


    維箴登時張口結結舌,說不出話來。


    兩聲哼哼的冷笑從桌麵另一側飄過來,進行無聲的反控。原來蘇格拉底還活著!誤會人家了……她慚愧地摸碰著鼻頭。“抱歉!我太急躁了,實在是因為蘇格拉底與我們家的關係匪淺,它去年又發生過食物中毒的意外,所以我格外擔心。其實生命原本就起源於虛無,不應該太斤斤計較,才算常道,此即為:‘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這是老子的哲學思想……”越說越小聲,直到末了,語音消失。


    “嘿,嗯,啊。”他隨口在旁邊搭腔。“然後呢?”


    “然後?”她遲疑的瞧著大啖排骨湯的男人。


    “你聽起來還有幾句尾聲沒說完。”他又塞一口炒飯,怡然而自得。


    “我可以繼續說下去嗎?”她試探的輕問。“你真的在聽我說話?”


    “當然。”反正他閑著沒事幹,無所謂。


    維箴怔怔盯著他幾秒鍾,然後,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漾出一抹怯澀的甜笑。


    笑容可以在女人的臉上展現驚人的奇跡。


    隨著嘴角清揚的滑高,她眉宇間的皺結疏朗開來,諸般晦澀、窮酸氣仿佛隨著鬆懈下來的笑靨而煙消雲散。直到此刻,範孤鴻才驚訝的發現,她的五官其實遠超過他所認知的清麗。


    她的瞳眸屬於“內雙”型,微微鼓起的眼皮看起來有些像卡通人物捆慵的表情,別有一番風味,不擰著眉心的時候,相當可愛特殊。


    他忍不住撐著下巴,手肘頂在桌麵,靜靜觀看她的表情是否會變化出更賞心悅目的姿彩。


    “你為什麽發笑?”


    “因為……因為萌萌啦!”維箴低下頭,不好意思的抿唇笑。“她每次都嫌我嘮叨,說話抓不到重點,常常我講到一半就要我‘閉嘴’,所以……”她觸了觸鼻頭,怯怯地對他微笑。“所以我很久沒遇見一直聽我說話的人了。”


    範孤鴻一聽就覺得他不會喜歡這個叫“萌萌”的家夥,感覺起來似乎是個霸王女流。


    “萌萌命令你閉嘴,你就乖乖聽話?”維箴溫順的點頭反而惹惱他。“你為什麽不反抗呢?同是一家人,她沒有權力打壓你發言的權利。”


    “反抗萌萌?”維箴的五官當場蒙上驚慌的神色,宛如他剛才教她做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這怎麽可以!她是萌萌耶!”


    他想起下午兩人討論是否該錄取他時,她也曾口口聲聲提到萌萌,可見這位萌萌小姐在葉家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頗能呼喝得動其他成員。他的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極有可能也取決於“萌萌”。既然如此,多詢問一些“萌萌”的背景也不打緊。“萌萌對你們很重要?”他試探道。


    “當然。家裏的當家主人就是萌萌,連繼母大人也聽她的話。”她困擾的皺起眉頭。“再過幾天萌萌就要回家了,希望她願意雇用你,畢竟這年頭想要找到一位手藝和你一樣出色的傭人,不啻緣木求魚。依照以往慣例,萌萌很排斥陌生男人在我們家裏進進出出,我擔心她連和你交談也不太願意,更別提雇用你……這可麻煩了。”


    假若真是這樣,他坐下來與萌萌小姐討論買畫一事,隻怕很難如想象中的容易。


    “萌萌有一小部分的性格承襲自我繼父,他老人家雖然好客,卻不太歡迎來曆不明的陌生人。”維箴的眉眼轉眼間又蒙上一層愁雲慘霧。莫非餐餐有美食的好日子僅是她生命中的一小段脫軌?唉!


    範孤鴻馬上聯想到,她繼父葉先生正是當年打跑黃天林的主人翁。看樣子他此行仍然充斥著種種變數。


    “不做則已,一做必成”是他的座右銘,當初接下黃天林的請托雖然並非百分之百情願,但他也無意讓這樁小事功敗垂成,徒然在完美的搜尋生涯上沾染汙點。


    既然葉家主人不歡迎生人,他惟有讓自己混成熟人。男傭的工作且不忙著推辭,留下來多瞧點情勢再做計較。


    “放心吧!我會努力求表現,讓她對我的工作成果刮目相看。”他伸伸懶腰,勞頓了大半天實在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了,麻煩你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裏。”


    “房間?”維箴愣了一下,完全沒有顧慮到這個問題。


    “傭人的工作供膳宿,我記得你是這麽說的。”他爭取應有的權利。


    “噢,對。”維箴終於領悟到,她和這個半生不熟的男人即將共住在同一處屋簷底下。


    可是很奇怪的,她並不感到畏懼,反而衍生出有人陪伴的安全感。難得!


    “樓下的客房很久沒整理,可能布滿灰塵,今晚你先睡樓上好了。”緊鄰她隔壁的臥室極適合臨時來訪的客人使用。


    “帶路。”他倦懶的站起身,碩大體型再度使不算狹小的廚房顯得局促。


    身量高偉的男人維箴並非沒見識過,像萌萌的阿娜答紀漢揚和繼母大人的另一半彭槐安,都屬於奪占矮個子生存空間的大塊頭,然而這三個男人卻又各有各的型。


    他們三人之間,最文明的男人非紀漢揚莫屬,一來他是圓滑熟練的財務顧問,二來他整潔有禮的外型也予有都會氣息十足的感受。至於彭槐安,雖然貴為一方負責人,可是氣勢上就像個富家少主,盛氣淩人得不得了,脾氣傲慢而睥睨,唯有在繼母大人麵前才會稍稍軟化。


    而範孤鴻呢?他奔放的長發和輕便的衣著都顯得太原始,像極電影中縱橫四方海盜頭子,隻差左眼上缺了一隻眼罩,臉上少了和撇刀疤。


    紀漢揚屬於萌萌,彭槐安屬於繼母大人,那麽範孤鴻……她驀然被曖昧的聯想力染紅臉頰。


    萌萌說得對,她越來越神經質了!千萬記得改進。


    “你沒事又臉紅什麽?”範孤鴻奇道,在她未反應過來之前,飛快頂高她的下顎。


    被他碰觸到的“點”,猶如燒灼鐵燒到。


    “沒事。”維箴忙不迭地退開兩步,埋頭往二樓走。“跟我來,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汪汪。”蘇格拉底快樂的迫著女主人。


    一隻大手從半空中攔截,拎著它的頂圈提起來。


    “我把這隻狗關回廚房,省得它半夜亂撒尿。”明天起,負責清理環境的可是他!


    “嗚嗚嗚……”蘇格拉底可憐兮兮的哀鳴起來。


    維箴連忙跑下來展開護犬行動。


    “蘇格拉底習慣跟我們一起睡。”她皺起眉心訓斥傭人。“還有,你以後應該喚它的名字,別再叫它‘這隻狗’、‘那隻狗’,蘇格拉底很有自尊心的。”


    “這隻狗也有自尊心?”他荒謬的指著蠢狗鼻尖。


    蘇格拉底狗仗人勢,作勢往他的食指咬下去,幸好他反射神經優良,躲得快。若非它主人站在左近,他早已反手一鍋貼將它的狗臉打扁成群肉披薩。


    “看吧!又犯戒了。”她認為自己有必要把酸話說在前頭。“從今以後蘇格拉底也算你的主人之一。你必須好生照顧它,否則……否則我就叫萌萌開除你。”


    看樣子她真的很敬畏那個萌萌,才會連開除一個下人也得交由對方出麵。範孤鴻越想越不是滋味,昔日風光叱吒的搜尋名家,如今竟淪為一方小宅的卑賤男傭,連一隻狗也騎在他頭上逞威風。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此怨不出非君子。


    “知道了。”他眯著眼睛瞪犬科動物一下。


    效果良好,蘇格拉底哀鳴一聲,轉頭埋進女主人的懷裏打顫。


    “嚇唬小狗和小朋友的男人都不是好人,希望你珍重自己的形象。”維箴發出警告。


    “反正這兩種動物很難和我產生關係,輪不到我來寶貝他們。”他老兄無所謂,吹著口哨主動踏上樓梯。“對了,它叫做蘇格拉底,你呢?”


    “高維箴。”


    “高維箴?”他反複念誦她的名字幾遍,品味著這三個字在口腔內轉動的感覺——還不難聽。他點點頭,繼續舉步上樓。“嗯,我記住了。”


    這趟來台灣,除了尋畫之外,他希望能獲得更多收獲。而至目前為止,他認識了一個芳名半點也不哲學的悲觀妄想家,和一隻名字很哲學的樂觀愚蠢小笨犬,不曉得接下來的人物又是什麽角色。


    範孤鴻睜開雙眼,微微眨了兩下,晨光在視覺焦點留下感應,蒙朧的天花板漸漸具體化。


    這是他第三閃看著葉家的屋頂板由模糊至清晰。多年的旅居生涯,他已經習慣了瞪著陌生的天花板醒來,然而這幕情景終究和過往有些岐異。以前他睡憩的地點若非飯店、客棧、旅館,便是野外的野營帷幕,偶爾停留在他私有的居處落腳,房子本身也因為主人外出多時而顯得空蕩蕩。他記不起來自己曾經在一個如此“居家”的環境中起床過。


    斑駁的壁紙,陳舊卻整潔的室內,空氣中隱隱浮蕩著庭院草香。雖然葉家老宅缺少豪華絢麗的氣氛,卻多出一股暖暖的人氣……一想到自己定居在一間家庭式的大屋,變成一位家庭式的新好男人,範孤鴻臂膀立刻浮起雞皮疙瘩。


    千萬不能走火入魔,他警告自己。葉家另外兩位成員即將在一、兩天內陸續回返,他盼望這段短暫的台灣之行可以在未來的七十二個小時內順利結束,然後回到洛杉磯去接續他頹廢委靡的假期。


    “嗚嗚。”濕答答的狗鼻子遲疑的碰觸他的腳底板。肚子餓了!


    “喂!”範孤鴻不悅的縮曲起膝蓋,撐起上身瞪視它。這隻狗還滿有膽子的,居然敢溜進他房裏。寵物和小孩向來與他不親。過去三天他對蘇格拉底視而不見,隻在用餐時間按時開狗罐頭倒進它碗裏。


    說到吃,他撇了眼腕表,七點三十分,差不多該準備早餐了。昨天晚餐時,維箴告訴他,今天早上九點必須和學校的哲學係主任會麵。


    真難想象了真的淪為傭人,每天按時準備三餐。


    範孤鴻憂鬱的下床。希望葉家的大人早早回家,他才能投胎超生。


    “早安。”維箴已經先他一步進入廚房,正望闃馬克懷裏的牛奶發呆。


    粲然晨照透過窗格,秋色暖黃,偏生她擰起眉心的結,辜負了大好早晨。對於高維箴動不動就淺頻憂鬱,三天來他已經瞧得很習慣。


    “早。”他拉開冰箱門,取出雞蛋、蔥花和幾片培根肉,開始烹調早餐的偉大工程。“一大早你就心情不好?”隨口和她閑聊幾句。


    “沒事,我正在想象待會兒與係主任談話的情況。”她落寞的纖指在桌麵畫著圈圈。


    滋!蔥花擁進油鍋裏爆香,廚房立刻彌浮著強烈的青蔥氣息。


    “這有什麽好想象的?多慮!”嘩啦一響,澄黃的培根蛋汁加入油鍋內,他執起平底鍋的長柄,輕輕鬆鬆翻動,趁著培根加蛋不會太老的時刻,鏟起蛋餅,兩人份的西式早餐他一隻右手就搞定。


    “我很擔心。”她幽幽地吐了口氣。“柯主任約談我是為了討論我返樣接受教職的事,若是麵談結果順利,下個學期他將讓我開授兩學分的‘哲學概論’。然而現在的學生搞怪又難纏,上課最愛作怪,我一定無法控製場麵。你也曉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隻要學生發現他可以輕易壓倒老師,以後鐵定會爬到我頭上來,那麽我豈不是連最後一絲師長的尊嚴也淪喪殆盡?唉!”


    人家都還沒確定要錄取她,怎麽她已經遠觀到自己站在講台上授課的美景?


    “你現在說這些不嫌太早了?我看你還是先擔心主任會不會聘雇你比較實際。”他分派好兩盤早餐,坐在她對麵逕自享用自己的那一份。


    “也對!”葉宅男傭激起了她另一波灰色的思緒,天呀!這個世界為何充滿競爭,她如何能在莽莽人海中生存呢?“唉!”


    又來了!他可不想為她一臉苦瓜而導致謀職失敗負責。“你想點開心的事情,譬如說,日後成為講師教化子民、春風化雨的偉大。”


    “你不懂。”她哀傷的搖頭。“雖然師者的任務在於傳道、授業、解惑,然而老子古有名訓:‘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說,道理倘若可以經由言語傳授流廣,那麽它就不是正道了,所以我在‘傳道’這門功課上已經失去一半信心。”


    一天到晚聽她談那些老子、兒子的,他聽頭錯腦脹。“你到底主攻哪一門的碩士文憑?”


    “哲學研究所。我主修‘東方哲學思想’。”


    “學哲學的人都像你這麽悲觀嗎?”


    “不,這牽涉到西方世界的存在主義,尤其是存在主義的代表作家卡夫卡……”她忽然收住滔滔不絕的介紹,小心的打量他。“我總是談這些玄虛,你會不會覺得無聊?”


    豈止無聊,他差點睡著了。


    “還好。”範孤鴻聳了聳肩,提起咖啡壺斟了一杯,“不過現在已經八點十分,你是不是該出門了?”


    “糟糕,快遲到了。”她驚慌失措的跳起來,拿起身畔的背包匆匆忙忙地離開廚房。


    “等一下,你還沒吃早餐。”他連忙追上去。


    “我不吃蔥。”她回頭對蔥花炒蛋皺眉頭。


    他頓了一頓,眼神有點抱歉。“我忘了。”


    “沒關係,一餐不吃餓不壞的。”加快速度趕向大門口。


    “等一下!家裏有沒有車?”


    “沒有。”


    這麽寒酸?!“你幾點麵談完畢?”


    “十點多吧,做什麽?”維箴百忙中回眸。


    “我待會要出門買點東西和今日晚餐的材料,順便繞過去接你。我不太熟悉台北的道路,你撥個空陪我逛逛。”葉家竟連一部代步工具也無,他必須租一輛回來湊和湊和。


    “好,我在校門口等你!”消失。


    “等等!”來不及了。


    十點多到底是“多”多少?他翻個白眼,回頭繼續幹掉第二盤蛋餅。


    “嗚……”怯怯的狗鳴聲從廚房角落響起。


    他回眸一看,那隻狗仗人勢的蠢狗縮在流理台角落,渴望而遲疑的覷著桌上的培根蛋餅。


    “餓了?”他挑了挑墨眉,叉起盤中最後一口金黃蛋品。


    “汪!汪汪!汪汪汪!”蘇格拉底眼睛一亮,興奮地跑到他腳邊,狗尾巴搖出詆詆諂媚的節奏。


    範孤鴻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當著饞涎的小狗狗麵前,把蛋餅送進嘴裏。


    “嗯……好吃!”他暢快的拍拍肚子。


    “嗚——”蘇格拉底悻悻然地退下去,不屑的嗤哼一聲,回頭挖掘它平時埋藏的私房骨頭。


    蠢狗敗走的路徑引起他的關注。就在通往後院的出入口旁,另有一扇拉攏的門,如今被蘇格拉底拉開,露出直通向地下的樓梯,他這才意識到老宅子另藏一間地窖。


    身為正式雇傭,他並不算瞞著主子亂闖的外來客,理所當然有權下去探勘地形。


    主意既定,範孤鴻放下空盤,朝地下一樓走去。他伸手推開敝陋的木門,榫頭發出嗄吱嗄吱的怪聲。


    “吼——”迅猛的黑影突然從暗裏竄出來。優良的運動神經驅使他及時退開兩大步,把腳丫子從蘇格拉底囂張狂妄的嘴下救回來。


    “媽的,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狗眼看人低。他怒氣衝衝,回頭搜尋一把合適稱手的凶刀。


    “汪汪!汪汪汪!”這是蘇格拉底的地盤,仇人休想跨雷池一步。慢著,他在做什麽?範孤鴻陡然凝定一切動作,錯愕地瞠望手中的鍋鏟。他居然窩在庖廚裏,和一隻高度低於半公尺的笨狗吵架!簡直是自甘墮落,英雄氣短。


    範孤鴻鬱悶的扔下鐵鏟,離開這個瘋狂的戰場。


    他需要找個地方坐下來,喝杯老酒,最好是很大很烈的一杯!


    範孤鴻實在是個出色亮眼的男人。從他們倆身旁經過的路人,隻要是女性,莫不多投與他幾眼欣賞的眼神,再挑剔的打量走在他身畔的女伴。家人曾經告訴過她,她的外形條件也不差,美豔不足但清秀有餘,然而今天下午她所接獲的欽羨,卻遠超過以往的第一天。


    維箴的眼角餘光瞄向走在身旁的男人。皓日當頭,他戴上墨鏡,露出線條方正的下巴,放任一頭狂野的長發披散在後頸,並未多此一舉的紮綁起來。他整個人放射出強烈鮮明的歐陸格調,充滿海洋的氣息,而且步伐穩定自然,渾然不在意他人的側目。


    佛法有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色無相,方為真諦。話雖如此,真要視他的“男色”為空,翔實需要增加幾十年的修行才做得到。


    “進來。”他拉開車輛租賃公司的玻璃門,招呼她閃躲入空調的世界。不久前,他仍對台北的街道地理全然陌生,一個鍾頭之隔,他已掌握了幾條主要幹道的方向。現在兩人的行進方向由他來帶路。維箴發現,他是個主控欲強烈的男人,即使處在新環境,也會於最短的時間內摸清一切。也因為這樣的性格,當他出現在一個新的場合,即使身旁另有同伴,服務人員也會自動視他為主角,以他為主要的招呼對象。


    “先生,請問要租車嗎?”業務員熱誠的迎上前。“您抽根煙。”


    “謝謝。”他順手接過香煙,讓對方幫忙點燃。“我想看看你們的車款。”業務員快樂的邀請兩位客戶坐定,以魔術性的手法變出一張車目表,開始滔滔不絕的介紹。


    維箴越聽越過意不去。她貴為主人,無法提供適當的交通工具,反而讓男傭以私人金錢負擔租車費,實在說不過去。業務人員介紹得口沫橫飛。“我們的收費標準隨時間長短而定,相當合理。不曉得先生預定租幾天?”


    “先租一個月吧!”他保守估算,三十天之內買畫的勾當應該搞得定,托長了可就虧本。


    業務員的眼睛登時大放光芒。“這款豐田可樂娜是我們最熱門的車種。租用期一個月,算您一千五就好。”“太貴了。”她冷汗涔涔,輕輕拉扯他的衣角。一千五乘以三十天等於四萬五。萌萌願意支付的薪水恐怕連三萬塊都不到呢!他拿什麽付賬?屆時付不出車款,範孤鴻一逃了之,天下無難事,豈不是要連累到她們家出錢了事?太可怕了,非阻止他不可。


    “好吧!就這一款,我今天想取車。”範孤鴻無視老板大人的勸告,掏出皮夾。


    “你的薪水不夠付的!”維箴挺身而出,防止他將來畏債潛逃。業務員愕然,終於注意到男客身旁的女子。“呃,太太?”


    “我不是他太太,我是他的雇主。”維箴不耐煩的糾正。“範先生,我先警告你,在我們家幫傭,一個月能賺三萬塊就要偷笑了,你可別薪水未進口袋就先入不敷出。”


    “幫傭?”業務員眼光中的熱誠先去了一半,秀出另一款小車的規格。“不然還有另一款日產march,每天一千塊,比較便宜。”


    範孤鴻嗤之以鼻。march光車身就短豐田一截,他可能塞不進駕駛座。


    “我的經濟狀況不勞你擔心。”他橫了她一眼,拿出信用卡。


    金卡?還有點希望。業務員迅速把豐田的資料換回台麵的最上方,笑容依舊燦爛。


    “好吧,別怪我沒警告你。”她嘟嘟噥噥的。


    兩方人馬簽妥一個月的租約,繳款取車。


    他隻租一個月的車,雖說此舉可以演繹為三十天後他準備買車,但維箴頗為懷疑這個可能性。想來他隻預備打工一個月,賺點外快就走。


    男兒誌在四方,存夠了錢,自然進發往下一段旅程。範孤鴻臉上清楚標示出豐富的閱曆,不可能把幫傭列為人生目標。這年頭多的是像他這樣的遊牧民族,沒有久留意願,也在她的預料之中。


    隻是,唉!他煮的菜實在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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