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霧露餘,庭園裏的燦紫豔紅,褪去黑夜為它們穿上的灰衣,朗朗迎晨曦,在曉風中開展。


    她睜開眼瞼,腦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身旁那張熟悉的臉龐半埋進她的發間,正沉沉睡著,石雕般的五官柔和了許多。


    空氣中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漸漸沁入她的知覺裏。


    她回家了。


    巫晶媚翻開被坐起來,纖足悄無聲息地踩在地板上,來到兒女房間。


    小家夥各自在床上酣眠著。他們身上發出小孩子的香甜氣息,她忍不住將容顏埋在女兒頸旁,深深吸聞那清爽的甜味。


    「媽咪?」女兒嚶嚀一聲。「媽咪,-回來了?」


    「對,我回來了。」她輕輕頷首,細吻她光潔的前額。


    「媽咪!」女兒的眼眸-那間恢複清明,撲進她懷裏。


    「嗯?媽媽?媽咪在哪裏?」旁邊的兒子揉著眼皮,睡眼惺忪地坐起來。


    「媽咪在這裏,對不起,吵醒你了。」她摸摸兒子的嫩臉蛋。


    「媽咪!」小風眼睛一亮,也撲進她懷中。


    「那爸爸也回來了?」小月膩了一會兒,突然想起。


    「他在床上睡覺。」她含笑肯定。


    女兒的臉-那間綻放光彩。


    「耶!爸爸回來了!」


    「我先,我先!」兩顆小炮彈衝下床,轟隆轟隆攻向主臥室。


    她搖搖頭輕笑,跟在兒女身後。


    「爸爸,起床了!」女兒衝到床上去,開始跳跳跳。


    「爸爸起來,天亮了!」兒子不甘示弱地大喊。


    兩張小臉蛋興奮得紅通通。


    床上的男人,肌肉仍習慣性地先緊繃,隨即意會自己已經回到家,立刻放鬆下來。


    「噢……」他痛苦地呻吟一聲,翻過身去拿枕頭蓋住腦袋。


    「爸爸不要睡了啦!太陽曬屁股了!」


    「曬屁股,曬屁股!」兒子唱歌般地附和。


    「不要吵——」他們老爸鑽進棉被裏低吼,能賴多久就賴多久。


    她真的回家了。她滿足地輕歎一聲,進浴室刷牙洗臉,然後踅進廚房裏準備早餐。


    拿起打蛋器,手中的道具突然和邊境酒吧那些髒兮兮的餐具重疊,她微微一怔,再定睛一看,打蛋器又是幹幹淨淨的了。


    她甩去雜思,專心地打蛋煎蛋。兒子喜歡吃炒蛋,女兒喜歡吃蛋卷,丈夫喜歡吃蛋黃半熟的荷包蛋——蛋盛到盤子上,她看著看著,突然又看到那盤黑漆漆的早餐。


    啊,再甩一下頭,回到現實。


    每個人的早餐料理好,一一端上桌。她看著桌上那盆燦放的雛菊,心神又迷離了。


    總覺得現在的處境好不真實,十數個小時前,她還處在峰火連天的戰區裏,現在卻已站在寧靜的家園之中。


    「媽咪,我要喝熱可可,江阿姨新買了一個牌子好好喝。」


    「我也要,我也要。」


    兒子和女兒拖著他們的「戰利品」走入相連的餐廳。


    啊,她是真的回到家了。她漾起溫柔的微笑。


    關城癱賴在他的老位子上,搔搔後頸,努力讓不甚清醒的腦袋恢複運作。


    「給你。」巫晶媚遞上一杯熱咖啡,助他一臂之力。


    「謝謝女俠。」他感激不盡。


    熱咖啡一入肚,瞌睡蟲終於被驅逐出境。


    「爸爸,大伯說要幫我們做秋千耶!」女兒的唇上有兩撇可可胡子。


    「對對,大伯說我們院子裏那棵樹很大棵,可以做蕩秋千哦。」兒子搶著播報最新消息。


    「是嗎?」他懶洋洋地望向窗外,粗壯的大榕樹正在初夏的晨風中招迎。「我待會兒檢查看看,如果它的枝幹夠粗壯,我們今天就來搭秋千。」


    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放假。


    「耶——」兩個小鬼頭振奮地歡呼。


    「好了,不要吵,先把早餐吃完。」她替兒女把三明治夾好。


    「爸爸,你這次回家要待多久?」女兒眼巴巴地看著他。


    他先看向妻子,還來不及回答,門鈴便響了起來。


    「一大早的,會是誰呢?」巫晶媚從廚房窗口望出去。


    「早安!」關河和江日暖手上都提著購物袋,站在前門向她揮揮手。


    「兩位請自己進來。」她打開窗戶,揚聲向他們招呼。


    前頭響起了鑰匙開門聲,不一會兒,江日暖率先走進來。


    「不好意思,一大早來打擾。」她手上提了一袋新鮮食材,身後的關河提了兩袋。「我們昨晚回去之後才想到,冰箱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還來不及補貨你們就回來了。我怕你們一大早沒東西可以煮,趕快去『惠康』買一些食材送過來。」


    「冰箱裏還有一點吐司和雞蛋,夠吃一餐了。你們用過早餐了嗎?」巫晶媚笑道。


    「吃過了。」關河頂了頂黑框眼鏡。


    「大伯,我們今天要做秋千嗎?」小月的眼睛裏充滿期盼。


    「木板和麻繩我都買好了,-爸爸在家,我們讓他去做苦工。」關河摸摸侄女的頭。


    「各位先讓我把早餐吃完總可以吧?」關城長歎一聲,一回來就不得閑。


    「大伯,我們先去選地方!要選一根又強壯,又不會曬到太陽的好樹枝。」小月興致正高。


    「對對對,要選好樹枝,不要壞樹枝。」


    兩個小鬼頭拖著大伯和準伯母的手,又轟隆轟隆殺到院子去。


    少了兩個噪音製造機,廚房果然安靜多了。


    巫晶媚倚著流理-,手中勾住一隻馬克杯,瞅向他。


    「為什麽這樣看著我?」他放下咖啡杯。


    「我隻是在想,你為何可以調適得這麽快?」她漫步到他身畔坐下。


    「調適什麽?」


    「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剛才看著小月、小風和你說笑,腦中又一直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她解釋道。「我隻出過一次『任務』而已,已經有點適應不良了,所以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調適過來的?」


    他先觀察她的神色,確定她真的是好奇,沒有任何挖苦之意,才放心回答。


    「我從高中時期就開始『練習』,已經有豐富的經驗了。」


    「原來如此。」她盯著馬克杯。


    「過來。」關城向她探出手。


    她沒有抗拒,軟綿綿地偎進丈夫懷裏。


    晨陽融融地照著,院子裏不斷傳來兒女的喧笑聲,這樣恬靜的生活,值得人放下一切俗務,盡情沉醉。


    但是,他也這麽想嗎?


    「城……」她神色鬱鬱。


    「嗯?」


    「逢衛的事,你們有什麽打算?」


    他沉吟片刻,搖搖頭,沒有說話。


    「你想親自將他找出來,對不對?」她從他懷裏抬起頭。


    「-,不想要我去?」他眼中的柔情幾乎化成水沁出來。


    她沉默片刻。


    「告訴我,這一行有什麽吸引力,讓你一做就是十多年?」


    「嗯……年輕的時候隻是為了找刺激而已,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扮演動作片裏麵的英雄。可是,隨著年齡增長,許多想法也改變了。」


    「比如說?」她輕撫他堅毅的下顎。


    「我開始理解當年艾思從軍旅生涯退下來之後,為何還要培訓我們這群年輕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是法治與文明所管轄不到的,他們需要我們這樣的人來加以製衡。」他望進她的眼底。


    「像牙王、尤努,以及逢衛。」她倚回他的胸前。


    「是的。」關城輕吻她的發心。「或許這個想法有點天真,但是我和艾思真的相信;我們在做的事對這個世界有幫助;有一些人,死了比活著更好。」


    她緩緩點頭。


    「你知道我為什麽堅持跟著你去金三角嗎?」


    他搖頭。


    「那一天你從牙王的巢穴回來,發現我被尤努的人帶走了,是不是很擔心?」她再問。


    「我會不擔心嗎?-在說什麽傻話!」他緊緊摟住她,仿佛要將她-進自己的血肉裏。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回到村落,發現她已經被別人擄走的心情。那是混合著極度恐懼與極度震怒的複雜心態,他一點都不懷疑,如果尤努當場站在他眼前,他會徒手將他的每一塊骨頭卸下來,並且麵帶笑容。


    沒有人能動她!


    除非踏他的屍體而過!


    「後來衛也想挾持我,你害怕嗎?」她繼續追問。「如果當時情況有一絲絲的不同,比方說,你來晚了一步,或者尤努還活著並且發現我是女人,也或者逼供的人不是雍及亞,而是其他手段更狠辣的遊擊軍,很可能我現在已經陳屍在金三角的叢林裏,受盡淩辱的……」


    「別再說了!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他將臉埋進她的發間。


    「但是,這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對不對?你很可能永遠地失去我,小月和小風可能永遠地失去他們的母親,對不對?」


    「不會的!」他粗聲說。


    「城。」她捧住他的臉,深深地、深深地望進他的眼底。「這就是我堅持要和你走這一遭的原因。我要讓你體會到我的所有恐懼、憂慮與心力交瘁,因為,這就是我以後將日日夜夜為你承受的。」


    他抱著她,許久不發一言。


    終於他又開口,聲音低沉,「我知道-希望我離開那一行,可是,這是我唯一會做的事。」


    「我……」


    「我不像大哥有個傲人的學位。當然我絕對不會比他笨,隻是我的人生和普通男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離開了這個熟悉的領域之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對於未來,他也會仿徨,也會害怕,而他最大的憂懼是——有一天,她將不再愛他。


    巫晶媚心疼了。


    這是一個讓許多宵小聞之色變的男人,卻在她的麵前流露出脆弱之色。


    「傻瓜。」


    她投入他的懷中,為他眼中的不確定感熱淚盈眶。


    他們兩人都是如此的深愛對方嗬!


    「我希望-和孩子們能以我為榮——」


    「我們確實以你為榮!」她按住他的唇,淚盈於睫。「是你的過去造就了『你』這個讓我傾盡生命所愛的男人,我不想改變你,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回去過那種危險的生活,難道就沒有折衷的方法嗎?」


    他停頓片刻,眸中開始浮現深思之色。


    「最近,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阿湯他們每個人都能夠獨當一麵,我這個『老大』的身分,象征意義大過實質意義。」他溫柔撫去她頰上的玉淚。「如果-不介意的話,我仍然會繼續和他們一起工作,但是我願意改變自己的工作型態。」


    「怎麽改?」她輕聲問,不敢先抱太大希望。


    「我們需要一個類似經紀人的角色來打點許多關節,或者和出錢的人周旋。我想我還是會出差,隻是不會再像以前那樣頻繁,離家的時間也會減短;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再和他們去闖那些槍林彈雨了。」除非這三個家夥同時出了狀況,需要他的援救,但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是……他們會不會覺得這麽做不公平?」她遲疑地問。


    關城微微-笑,吻去她唇角的最後一絲不確定。


    「任何人決定收手的時候,其他人不得幹涉,這是我們一直以來的默契。更何況我隻是退居幕後,並不是-下他們不管。」頂多就是將來錢少抽一點,反正這幾年來,他累積的資產已經極為可觀,足夠他們一家過著優渥的生活了。


    「真的嗎?真的可以這樣?」她的美眸透出祈盼的光彩。


    「可以。」他點了一下她的俏鼻。那兩隻小鬼幾乎是一天就長大十公分,他也怕自己再出差下去,回來都認不得他們了。


    不過這種兒女情長的事,為了維護硬漢形象,還是放在心裏就好。他今天已經「捐輸」夠多了。


    「萬歲!」她大聲歡呼,重重投入他的懷裏。


    「媽咪,爸爸,原來你們還躲在裏麵偷懶!」兩顆氣鼓鼓的小皮蛋撲通撲通衝進來。


    「我們現在就要拉秋千了,這根樹幹是我選的哦!」小風神氣巴拉地挺起胸膛。


    「我選的啦!」小月搶白。


    「我啦!」


    「哪是呀?你明明選左邊那一根,後來決定的這根是我選的!」


    「-亂講!亂講亂講亂講——」


    「好好好,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父親大人頭痛地出來主持大局。「你們兩個帶我去看看,我說的算數。」


    「媽媽,-也來。」小月氣呼呼地去拉母親的手。「我讓-看我挑的那個好位置,那是我選的!」


    「亂講,是我選的。」小男孩堅決捍衛自己的地盤。


    推開門,怡人的初夏在樹梢間向他們招手。


    兩個小家夥撲到大伯和準伯母身上,要大伯幫他們作證,四個大人被兩個小家夥鬧得不亦樂乎。


    麻繩在夏風裏搖曳,晃蕩的秋千板子一下子便綁好了。吱吱咯咯的小麻雀又開始吵著,誰應該第一個坐上去。


    白日一照,浮雲自開。所有蒙罩在心田的沉重晦暗,也隨著五裏長風,杳逸於天空地闊之間。???


    「x的,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我們要負責帶這四個小鬼?把他們留在尤努的軍營裏不就好了,幹嘛非要跟我們回法國不可!」阿湯的怒吼。


    「什麽『挽救即將迷失的下一代』、『拯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他們夫妻倆說得容易,怎麽不自己來做做看?我看這些小家夥不趁夜把咱們的喉嚨割斷就該偷笑了!」老尚的狂怨。


    「教育是重責大任,所以應該交給專業人士。」大德的避之唯恐不及。


    砰砰砰!砰砰!


    「天殺的,小孩子不要隨便玩刀玩槍,把槍給我放回櫃子裏去。」叩!附帶一記敲頭聲。


    「你也差不多一點,別開口閉口就在他們麵前罵粗話。」沉默一陣。「……完了,我聽起來開始像關家小嫂子了。」


    「該死!刀子還我!」


    一陣激烈的追逐,在巴黎市郊的一間雙層樓房裏,於焉展開。


    男人雄厚的斥喝聲,小孩不馴的回吼聲,間或夾雜幾響燈具撞上牆壁、枕頭拿起來丟擲、膝蓋敲到桌椅的熱鬧雜音。


    當然,也免不了應景的零星槍響,以及飛刀倏來倏去的音效。


    這三個大男人想馴服四隻小野獸,顯然還需要一點時間。


    看樣子,關城真的可以放上很長、很長的一段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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