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苗的心在這一瞬間又疼了起來, 其實他知道這是周緣岑走前對他的告別,遊樂園大概是她最後的遺憾和心願, 因為沒能帶著自己的孩子去玩過,所以心中一直有愧疚。他們在遊樂園待到晚上人群漸漸散去,隻剩伶仃的幾個人後才願意離開,周緣岑今天心滿意足, 一路像個少女一樣活潑, 話也比平時多了一倍。第二天, 阮苗就去照相館裏找人把照片刷了出來,又選了一個象牙白相框,把照片放進去後高高興興的往醫院去, 他覺得周緣岑看了一定會高興。推開房門的時候,周緣岑果然已經在等他了,她看到相片真的被刷出來後很驚喜, 連忙拿了過來。照片裏, 她一身黑色長裙笑容嫣然, 身邊的阮苗也眉目舒朗眼帶笑意,她的左手還跨在他的右手邊,兩人姿態親昵,看起來就是一對感情很好的母子。她看著照片良久,手指拂過照片裏阮苗的笑臉,忽然輕聲說:“謝謝你。”“什麽?”阮苗也跟著正在看照片,聽她對自己道謝,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周緣岑抬起頭來,直視著阮苗的臉,鄭重的說:“還好有你陪著我,謝謝。”“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兒子。”阮苗的笑凝滯了,他看著周緣岑無喜無悲的臉,一下子就卡住了接下來的話,他是慌張的,這種慌張和被賀商野和簡繁鬱發現身份完全不同,因為那兩人對自己並沒有特別深的感情,所以即便被發現換人,他也不會特別內疚。可這是周緣岑。也許是他臉上的慌張太明顯,周緣岑笑著拍了拍他的手:“緊張什麽?我又沒說怪你,不用害怕。”阮苗找回自己的神誌,磕磕巴巴的開口道:“你、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周緣岑無奈的搖頭,“第一眼就知道了,這世上怎麽會有一個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呢?縱然你們外表一模一樣,可內在根本不是同一個人。”“更何況,你的演技實在拙劣,腦子也不靈光,怕是連我兒子一半的聰明都沒有。”阮苗臉紅了起來,低著頭囁嚅著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知道。”周緣岑輕聲說,“我並不是埋怨你,隻是想問一句,我的孩子他……還在嗎?”其實她知道問也是白問,如果她的兒子還在,又怎麽會讓這個孩子替代他出現呢?阮苗愧疚的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我本來是別的地方的人,因為生病死了,然後一睜眼就到了這裏,媽媽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我……我沒有敢跟你說這些。”周緣岑看他說著說著眼淚都要掉下來,莞爾一笑:“你急什麽,我都說了並沒有責備你。”“既然一開始沒有說破你的身份,就表示我有些別的想法。”周緣岑歎了口氣,“我跟那孩子關係一直不好,他不喜歡我,所以幾個月都不會主動跟我打電話,我每次跟他說話他都不耐煩,我們幾乎沒有一次能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聊聊。”“其實我知道,這是我自己造成的。他小時候我沒有陪過他成長,長大了又把他推進賀商野身邊,逼著他做不喜歡的事,所以他怨我,我也能接受。”周緣岑說到這裏頓了頓,忍著又道:“可是我要死了,然後才發現我、我對他虧欠的太多太多了,我很想他。”“我把你假裝成他,看你對我笑,哄我高興,陪我說話,我都假裝那是他在陪著我,至少可以騙騙自己,我的苗苗原諒我了,他也是愛我的……”阮苗無聲的握緊她的手,一如之前每次她難過時一樣。周緣岑也握住他的手,卻還是沒忍住哭了起來:“我本來想著稀裏糊塗的就這麽離開也挺好的,假裝母慈子孝一場,可是我昨晚夢到了他,醒來我就覺得……我真的是個很差勁的媽媽。”“我從沒有一天真的了解過他,沒有愛過他,沒有安慰過他,沒有像別的母親一樣給他一個避風港,我……我隻是個自私的母親,到最後竟然還試圖把另一個孩子當做是他……”周緣岑哭得滿臉都是眼淚,她幾乎沒有這麽狼狽過,哪怕之前在阮苗麵前哭過不止一次,但都沒有這回心酸絕望,她斷斷續續的說著自己的懺悔,對孩子的虧欠,似乎想把這些事都說給不知道還在不在的孩子聽。“他一定是死了,對嗎?”周緣岑像是在問阮苗,卻又十分肯定的說:“我能感覺到,他不在了。”阮苗張了張口,不能回答她這個問題。“他走的時候,是一個人吧。”周緣岑微微抖了起來,“他從小就怕黑,也很怕一個人待著,但我卻讓他一個人孤獨的死去……我、我……”阮苗看她哭得不能自已,眼眶跟著紅了起來,他有心安慰她兩句:“不是的,你也隻是個普通人,不用這麽責備自己……”其實他的鼻子也很酸,但他覺得自己不能陪著一起哭,不然周緣岑的情緒會進一步崩潰,這對她的身體不好,所以他隻能盡量的穩住她,試圖把她從旋渦中拉出來。周緣岑哭了一會兒後在他的安撫中逐漸平息下來,她腫著雙眼看著眼前這個關切著她的孩子,勉強的笑了一笑,哽咽著問:“你說,他恨不恨我?”阮苗認真地想了想,“應該不恨吧。”“為什麽?”周緣岑不信,“他一定很恨我,所以才會走的那麽決絕,如果他不是自殺,那你又是哪裏來的呢?”“他一定是對這個世界失望透了,所以才會那麽毫無留戀的離開,他心裏必定是恨我的。”阮苗堅定的搖頭說:“不是的,其實你並不是不愛他,隻是你過得太苦了,所以你也想讓自己好過點,你在是一個媽媽之前,先是一個女人。”“我媽媽曾經說,世人對女人最大的刻薄就是要求她們必須做一個完美的母親,可實際上沒有人是天生的好媽媽,她在成為一個媽媽之前,得先是一個人。”“無論是誰都有自私的權利,隻不過當她成為母親後,這個權利便被剝奪了,沒人會在乎她是不是很痛。”阮苗回憶著自己的母親,他希望至少在最後的這點時間裏,周緣岑不用背負那麽多的愧疚自責,“我覺得,他也許也是理解你的。”“真的?”周緣岑其實並不是被說服了,可她的確很希望能從中得到一絲的希冀,“他不恨我?”“我覺得不會。”阮苗點頭,“因為他也是個很好的孩子,如果他恨你,不會就這麽離開,也許他也累了,想要一個人靜一靜。”周緣岑聽了他的話後似乎是燃起了一點希望,她低頭在照片上看了又看,而後又說:“沒關係,我很快就會去陪他了,也許他還在那邊等我。”“等我也去了,他就不是一個人了。”她看了一會兒後又抬起頭來,看著阮苗說:“能跟我講講你母親的事嗎?能養出你這麽好的孩子,我很想知道。”阮苗一愣,接著腦子裏就浮現出她的身影來,“我媽媽她呀,她是我見過的最溫柔又很堅強的人,她年輕時候也很苦,小時候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靠著低保把她養大。”“她一個人靠著獎學金念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又總被領導騷擾,索性一氣之下辭了鐵飯碗自己創業,風裏雨裏進貨出貨都是她一個人,還老被人嘲笑是女人所以肯定吃不了苦,她從來都懶得跟那些人爭辯,據說她後來身體不好就是因為早期太拚落下來的,不過好在後來遇到我爸爸。”“我爸爸是大學教授,他倆感情很好很好,有了哥哥後好幾年才又有了我,媽媽她說給我起名字時剛好家裏的花園新栽了一顆小樹苗,她願意叫我苗苗。”“她總說希望我像那株小樹苗一樣,能夠堅韌踏實的一點點長大,風雨不催,無論遇到什麽難事都能自己挺過來。”阮苗說到這裏,不好意思的撓撓頭:“不過我應該讓她很傷心,因為我最終沒有挺過來,還是在病床上死了。”“我媽媽她在我心裏是最最好的母親,她也不完美,有時候也會犯錯,但沒關係,我知道她有多愛我,我也很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