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頭紅發的俊美青年坐在樹樁做成的桌子旁,手邊是一壇還沒揭開泥封的酒。


    青年指尖纏繞著酒壇上綁的絲帶,似是閑來無趣,在把玩身邊的物件一樣。


    砰的一聲,大門被人粗暴地踹開。


    來人一身依稀還能看出原本是白色的衣袍早已被某種液體浸染得鮮紅,目光冷冽如寒風,在屋內掃射著,尋找想要找的目標。


    青年見到來人,不驚反笑,“哈哈,你終於來了,我還以為今天輪不到我的呢。看你這殺氣,我前麵的人都死絕了吧?後麵還排有人嗎?我挺想知道我排第幾的。”


    來人掃他一眼,吐出幾個字,“最後一個。”


    青年動作微頓,然後又扯出個笑容來,“沒枉費平時給你的酒,還知道讓我多喘兩口氣。”


    絲帶纏緊指尖,青年將那小壇酒拎起,朝著來人粲然一笑,“現在,你要喝酒嗎?”


    下一瞬,青年手中的絲帶被劍鋒斬斷,酒壇落在地上,碎裂成一地碎片,就像是兩人之間已經回不去的友情一般,徹底碎掉。


    低頭看著那壇酒,青年咂舌,“可惜,喝不到了……”


    來人將劍對準他,聲音不自覺帶了些顫抖,“為什麽?赫彌那斯,告訴我,為什麽……”


    赫彌那斯嘲諷般勾起嘴角,仰頭看向自己這位曾經的摯友,“能為什麽?當然是為了那個七神的位置了!冬尼亞斯,難道你不眼饞那個位置?”


    “我不是你!我對那個位置沒興趣!”發覺自己情緒再次失控,珩淞仰起頭深呼吸,強行將眼淚壓回去,“赫彌那斯,我真的好恨你……”


    “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以為我夠了解你了,但我現在才發現我錯了!”珩淞的眼淚終究還是沒忍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但她又是笑著的,笑得絕望,笑得癲狂,“哈哈哈哈,神位!就因為這個東西,就因為這個東西!”


    “就因為這玩意兒哈哈哈哈!歸終死了,還有好多人死了!現在,你也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赫彌那斯從來沒見過珩淞笑得這麽癲狂的樣子,就算是近些年來,珩淞的性格漸漸改變,像是冰山終於被融化,但她依舊不太愛笑,更別提是這種已經瘋狂到像是失去理智的笑容。


    珩淞笑著笑著,突然暴怒起來,隨手拿過手邊的東西,將屋子內能砸的東西全給砸了個遍。


    桌子架子上的東西也都被她發瘋般全部掃落在地上,整個人宛若瘋子,絲毫看不出往日在外人麵前的冷靜模樣。


    笑夠了,瘋夠了,珩淞頹然坐在她以前常坐的位置上,忽略掉地上被砸得亂七八糟的各種物件,隻看兩人坐在桌子旁的背影,倒還是此前數百年裏,一同把酒言歡的摯友。


    但誰都知道,這是兩人最後一次坐在一塊了。


    中間沒有酒,隻有償不清的血債。


    她手掌捂在臉上,迷茫、痛苦、悲愴各種情緒交織,最終隻化作一句質問:“為什麽……”


    這次赫彌那斯沒有如同之前那般回答,隻是沉默不語,盯著一片亂糟糟中那壇已經收不回來的酒出神。


    半晌,他仰起頭,苦笑歎著,“世道如此,珩淞。這是命運,我的命運,你的命運……”


    此刻坐在對麵的,不是他的敵人,魔神冬尼亞斯,隻是他的摯友珩淞。


    “魔神戰爭,就是一場巨大的屠戮遊戲,殺到最後的人才能活下來,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沒人能阻止這場殺戮的繼續,除非決出那七個勝者,否則這一場殺戮將永無止境。”


    “而我,在這場遊戲開始後,決定舉起武器去爭一把的一瞬,就已經回不了頭了。”赫彌那斯扯出個疲憊的笑容,“我敗了,死在你手上也不錯,至少你會給我收屍,不至於把我丟到荒山野嶺去。”


    說著,他還張開手臂,半開玩笑般對著珩淞說:“朋友,你應該不會恨我恨到要拿我的身體去喂野狼吧?”


    珩淞沉默看著他,不發一言。


    赫彌那斯哭笑不得般收回手,“明白了,看來我注定是要去喂狼的。真是可惜了我這張好看的麵皮,本以為臨死前用點美男計,還能給自己討個全屍的。”


    珩淞依舊沒有說話。


    赫彌那斯也不在意,自顧自繼續說:“朋友,拿我去喂狼可以,但臨走前能幫我把阿籌的身體找齊拚好嗎?不用重新喚起他的靈智,隻是想麻煩你給他一個全屍。我們主仆兩個,總得有一個完完整整下葬吧?”


    “那家夥啊,被打成碎片之前還在念叨著讓我快跑,可我還能跑哪裏去呢?哪裏都有戰火,哪裏都不安寧,無論去到哪都是個死,還不如待在老地方,死了也不至於還要重新認地兒啊!”


    “啊哈哈哈,忘了你要把我拿去喂狼了,不想離開老地方也得離開,畢竟這附近可沒什麽狼,全被你之前殺幹淨了。你說說你也是,明明都有把我喂狼的打算,還把狼宰了,現在還要跑去百八十裏地的地方找狼,也不嫌麻煩……”


    “罷了,身後事如何,我既看不到,也就不關我的事了……”他撿起珩淞發瘋砸東西時掉在地上的斷衡,放到桌麵上。


    劍柄朝著珩淞,劍尖對準了他的胸口。


    “動手吧,冬尼亞斯,我該去向所有無辜慘死的人賠罪了。”


    珩淞定定看著他的眼睛看,不複此前的瘋癲,短暫的沉默讓此刻的她冷靜得讓人可怕,半晌,她才終於開口,“你在撒謊,赫彌那斯。”


    赫彌那斯微微一愣,隨即便是苦笑,“害,我以為你聽不出來的。”


    珩淞握住斷衡的劍柄,將這位老朋友的劍身擦了擦,“你說那些話的時候,眼裏對死亡的恐懼藏得很好,但我剛殺完很多魔神,我見過很多次那樣的眼神。而剛剛你拿斷衡時,手在不自然地顫抖,你並不像你說的那樣坦然麵對死亡。”


    “你在害怕,你有不甘,不甘於自己的命運到此為止,對嗎?”斷衡再次對準赫彌那斯的心口,“告訴我答案,你真正參戰的答案,我會給你留個全屍。”


    赫彌那斯笑了,但他沒有再說話,隻是看著斷衡的劍鋒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還是跟我們不一樣的。”


    說罷,他握住斷衡的劍刃,用力一拉,將斷衡捅入自己心口。


    在珩淞還愣怔著的時候,赫彌那斯已經替她做好了選擇。


    赫彌那斯喉頭溢出腥甜,卻仍舊強壓下去,對著珩淞笑得如同往日吹牛時一般張揚恣意,“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是注定的贏家。”


    “但這是一場戰爭,一場注定敗者居多的戰爭,而敗者的結局隻有死路一條。”


    “縱然是內定的贏家也仍舊要經曆艱難險阻,朋友,好好的,活下去……”


    話畢,赫彌那斯也徹底閉上了眼睛。


    這片曾經珩淞最愛的躲懶喝酒聖地,最終隻剩下她一人了。


    漫長的寂靜後,一道格格不入的笑聲打破沉寂,“哈,哈哈,哈哈哈哈——”


    珩淞沒有鬆開握劍的手,她隻是將劍抽出,拿劍胡亂砍著。


    紅色大鳥的羽毛被劍氣帶起,飄到珩淞的衣服上,被剛剛濺上的血液死死粘住,即便珩淞瘋再厲害也沒有掉。


    這一處房屋被她砍倒,倒塌下去的房屋仿佛是為剛剛逝去的朋友蓋上了棺木,撒上了最後一捧墳頭土。


    珩淞就在這遍地狼藉中斷斷續續地笑著,似癲狂似嗚咽,又像是失去一切的狼徒留自己於世的悲鳴。


    不知過去多久,跪坐在這片廢墟上許久沒有動彈的人總算有了動作。


    她去到廢墟所在不遠處的前廳正堂,將一具她十分熟悉,而現在已經碎成大大小小上百塊碎片的傀儡一點一點地拚湊起來。


    但也許是真的碎太厲害了,珩淞拚了好久,都沒能把傀儡的心髒找到。


    好久好久後,她才自嘲般笑出來,“傀儡哪有心,真是糊塗了……”


    但笑著笑著,她的眼淚又突然順著臉流了下來,與臉上的血混合,仿若流出了血淚,“但我……為什麽有心呢……”


    如果沒有心,是不是就不會覺得痛了?


    將重新拚合起來的阿籌帶到埋葬了赫彌那斯身體的廢墟旁,刨了個坑把阿籌也埋了進去。


    做完這些,珩淞沉默著又看了一眼這一片廢墟,終於轉身離開。


    紅色,紅色,還是紅色。


    入目皆是一片腥紅。


    殺人,殺神,然後是殺己。


    瘋到殺完人後就把斷衡劍尖對準自己,往自己心口連捅了兩刀,沒死,珩淞姑且認為天空島還沒打算現在收她這條命,暫時放棄繼續自殺,拉著所有人一起死了的瘋狂計劃。


    頂著這一身的血回到奧藏山,瞧見她這狼狽樣,留雲和阿萍都沒有問什麽,隻是將她衣擺處的紅色鳥羽取下燒毀,便把她趕去沐浴換衣,好方便上藥。


    脫下已經不能看的衣服,看到珩淞身上那兩道貫穿身體的傷口,以及其他地方大大小小的數不盡的新傷,留雲微微一愣,但還是沒說什麽,沉默接過阿萍拿來的藥,給珩淞塗上。


    “嘶——”雖然疼得倒抽涼氣,但珩淞沒喊出來,就這麽死死咬著牙不吭聲,等留雲上完藥,她就一臉疲倦地閉眼躺下,想好好的休息休息。


    留雲和阿萍見狀,沒有打擾她,也退出了洞府,繼續做著下一戰的準備。


    珩淞這一趟出去得悄無聲息,回來得也悄無聲息,但鬧出來的動靜以及後續的影響卻是不小。


    十幾位魔神隕落,有些甚至連全屍都找不到。


    而這十幾位魔神的死,也向璃月這片土地上所有仍然活著的魔神宣告了一件事:歸離集的陽之魔神失去桎梏,徹底瘋魔了。


    此前歸離集眾魔神麵對戰爭能避則避的態度也已經徹底被改變,正式入局,成為了這場戰爭的強勢一方。


    而導火索,就是那一場魔神聯手入侵歸離集的戰爭。


    因為隕落前遭受殘酷折磨,那些魔神們死後衝天的怨念讓他們的隕落之地都彌漫著死氣,人類無法久居,甚至短時間也會出現幻覺,嘔吐等症狀,久留隻怕是要命。


    然而這世道,失去了魔神庇護的子民還能去哪呢?亂世之中,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在這些隕落魔神的子民迷茫彷徨時,那個前些時日突然殺進他們的家園,用殘忍手段虐殺了他們庇護傘的魔神再次出現,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他們這群螻蟻。


    這位高高在上的魔神沒有殺他們,而是給了他們一條路選擇,“誠心歸服者出列,可隨本仙離開,璃月會一視同仁。不願離開者,本仙也不強求,但生死命定,皆與璃月無關。”


    沒有人貿然出列,因為他們信不過這個凶手。


    若不是因為她,他們不會失去本就能庇佑他們的魔神,也就不會因此隻能在這裏選擇跪敵人或者等死。


    這麽想著,也有膽子大的當著珩淞的麵這麽質問怒罵出來。


    罵她卑鄙,罵她殘忍,罵她無恥,罵她根本不配為神。


    對此,珩淞起初還不予理會,然而當更多的人見到她居然沒有動手,便愈發大膽起來,罵得更大聲更難聽了。


    聽煩了,珩淞皺著眉,“聒噪。”


    隨著話音落下的,是斷衡的劍鳴,以及一開始罵她那個人的舌頭。


    “既然不會說話,那就一輩子別開口了,吵得慌。”


    聲音不大,但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一出殺雞儆猴效果很不錯,全場安靜下來,都用恐懼的目光看著她。


    然而可能人就是有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毛病,沒見到真出人命,就還是敢繼續罵出口,隻是這次的聲音明顯比之前低了,還多了些顫音,“我,我們…是,是不會向你屈服的……”


    珩淞冷冷掃說話那人一眼,“是嗎?那還真是有骨氣。嘖,沒意思。”


    本以為要麵對魔神的雷霆之怒,沒想到聽到這話的珩淞轉身就走,半點不拖泥帶水。


    這是這些人的選擇,珩淞自是不會強加幹涉,不是心甘情願離開,在珩淞眼裏就養不熟的狼,強行帶回去也隻會禍害歸離集的子民。


    還是去下一家問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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