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五年冬十月,郴子築台於郊,以盟諸侯。


    一年多的辛苦勞作,使我的皮膚變得黝黑粗糙,滿手都生出了老繭。我不是沒有想過逃走,但我知道奴隸逃亡失敗的下場。如果是在彭國,一定會把逃奴綁在烈日下活活曬死、渴死,更加不把奴隸的性命當一回事的郴國,想必有更可怕的處罰方法。


    而且,監工們看管得很嚴,我完全沒有找到任何機會——這樣的監工,如果是在昔日的我的麾下,也一定會獲得我獎賞的吧。想想過去,再看看自己現在的狀況,我想哭,卻沒有眼淚。我想念故鄉,想念母親和弟弟遠,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第二年秋收以後,我們中的大部分被押往西郊,構築一個巨大的石台。聽說,郴國的勢力最近幾年急速膨脹,甚至開始威脅素國的“東伯”地位,素公似乎正策劃著大舉來攻,對應他的策略,郴子決定聯絡附近諸侯,會盟於此台上,聯兵抵禦。


    這個石台如果完工,方三十丈,高五層七丈,是相當宏偉的一座建築。從這一設計來看,我估計郴子並不僅僅想要消極地防禦,而想趁機直接向“東伯”的權威提出挑戰了。


    世卿劇棠負責這一偉大的工程,他比其他人更為殘暴,對奴隸的性命毫不吝惜,許多人就那樣力盡倒在我的腳邊。在這樣沉重的勞作中,我竟然沒有死去,實在是一個奇跡——也許全靠昆員的照顧吧,他總是搶著幹最重的活兒,而讓我有短暫的歇腳的機會。


    石台在一天天地增高,但看上去有些搖搖欲墜。底部的支柱太細了,數量也太少,蓋完第二層,它一定會坍塌的。我從小就喜歡各種雜學,建築知識也學過一些。出於個人的生命安全,我向監工提出了這一點。


    但結果,我的提醒,隻是換來了一頓鞭子,工程照樣進行。當然啦,有誰會聽取一個奴隸的意見呢?但是,正如我所擔憂的,不幸終於發生了,整個石台在一刹那坍塌了下來,濃重的煙塵中,巨大的方石轟然從天而降。奴隸們四處逃亡,許多人都被巨石擊中,死得慘不忍睹。


    其中也包括昆員,他是為了救我,而被巨石砸中了大腿,呻吟幾聲就沒有了聲息。當時,我所站立的地方非常危險,我被嚇呆了,雙腿發軟,動也不能動。昆員衝過來,一把把我推開,但他自己,卻遭了難。


    他臨死的時候,直勾勾地望著我,然後就這樣,沒有合上雙眼,就永遠地離我而去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我照顧他的妻兒。也許吧,我希望可以完成他臨終的心願,但我現在的處境,真的不知道能否做到……


    以後的兩天,活下來的奴隸在鞭子的驅趕下,搬開巨石,把那些都已經不成人形的屍體撿出來,堆在一起,放火焚燒。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恐怖的景象,我的胃部陣陣痙攣,忍不住要吐,但彎著腰好一會兒,卻隻是吐出來一些酸水。這樣的耽擱,換來的,又是一頓鞭子。


    正在工作的時候,突然有人叫到了我的名字。我木然地抬眼望去,看到在監工的身邊,矗立著一匹高頭大馬,馬背上是一個英偉的青年,穿著華麗的長袍,唇邊流露出一種嘲弄一切的微笑。


    “就是這個人。”監工把我拉到那青年的馬前。青年低下頭來:“聽說,你曾經預言過坍塌可能發生?”我點點頭,對方笑著繼續說道:“如果你確實是一名奸細,那麽整整一年半都忍受著奴隸的悲慘生活,沒有絲毫不軌舉動,你的堅忍值得誇獎……”“我不是奸細。”我分辯著,語氣呆板,並且無望。


    “那最好了。”青年駁馬離去。我轉身準備繼續回到工作崗位上去,卻被監工攔住了。不久,一名士把我領進城內,進入一幢豪宅,吩咐仆人們幫我沐浴更衣,去除身上的臭味。


    我才明白,自己時來運轉了,自己終於受到一名貴族的賞識,可能即將恢複自由之身,甚至可能恢複士的身份。我的心中狂喜,但在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照著鏡子,我刮幹淨濃密糾結的胡須。沒有胡子的麵孔,仍然比被驅逐前似乎要整整老了十歲——這還是我嗎?這張滿臉溝壑,滄桑灰暗的麵孔,還是我嗎?


    那個青年,是世卿劇棠的兒子,名叫劇謁,他用一個漂亮的奴人女子,從綽尚手中把我買了過來。令我失望的是,他並無意恢複我的自由,我隻不過從一名悲慘的農奴,上升為境況稍好一些的家奴而已。


    我幫他重新規劃石台的建築,想不到我那素來被稱為貧乏的大腦,竟然可以在遙遠的東方派上用場。因為已經失敗過一次了,所以工程很趕,劇棠調動了更多的奴隸來參與勞作,而勞作的強度也更大幅度地增加,每天都有十數名奴隸被活活累死。“可惜,當初素國幫助我們剿滅犬人的時候,把俘虜都帶走了。如果有更多的犬人參與,工程的速度應該可以大大加快。”劇謁某次有些遺憾地對我這樣說。


    每天早上,我還是天不亮就起床——我現在和十幾名單身的家奴,全是人類,居住在一間較為寬大的土房中——先打掃庭院,再跟隨劇謁前往工地。我的食物中,偶爾也會出現一些細糧和蔬菜,但從來也別想沾上肉腥。望著劇謁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烤肉,我隻有暗咽唾沫的份。


    我一直忘不了昆員臨死前的眼神,我趁著劇謁某次心情較好的時候,向他提了出來。“你莫非喜歡那個奴人寡婦?”果然象這種家夥,不會了解什麽叫作報恩,“我可以把她給你,但是孩子不行,孩子沒有用處。”我反複解釋,他不但不相信,反而額頭逐漸暴出青筋,命人給了我三鞭子,聊為懲戒。我隻好暫時了打消這個念頭。


    工程進展得很順利,到了次年的一月份,終於順利完工了。據說郴王重賞了劇棠,劇棠則賞賜了劇謁五十名奴隸和一百畝田地。劇謁高興之下,把我叫到麵前,問我要些什麽賞賜,我趁機戰戰兢兢地舊話重提。“你喜歡奴人女子嗎?”他完全無視我的請求,反倒從女奴群中挑選了一個年輕的奴人,派給我做妻子。


    這個女奴人,名字叫惋,長得矮小瘦弱,相貌倒還算看得過去。在我反複逼問下,她終於承認曾經侍奉過劇謁——把相貌還過得去的女奴,自己尚未染指就派給家奴,這種蝕本的事情貴族們是不幹的,對此,我了解得很清楚。


    那又有什麽辦法,作為一個奴隸,還能,並且還敢奢求些什麽?我第一次得到女人,但滿腦子都是燃的身影和笑靨。當我親吻惋那慘白色柔嫩的肌膚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幻想自己是在親吻燃——親吻燃的耳際、麵龐、脖頸、乳房……還有她那美麗的翅膀……


    現在,我有了自己單獨的土房,房子很低矮狹窄,並且隻在南牆開了一個小小的窗口,屋中永遠都昏暗潮濕。房子位於世卿劇棠豪宅的後院,便於劇謁隨時傳喚我。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種境況下,擁有了自己的家庭……


    三月初,郴子在石台上大會東方諸侯,包括侯爵國和子爵國,據說一共到會十二位國君。會議的宗旨是“尊奉王室,和睦共處,抵禦外寇”,無疑,這裏的外寇,指的是“東伯”素國。會議選出絳侯為盟主,而郴子,因為是發起人和東道主,所以獲得了副盟主的頭銜。四月,有消息傳來,素公糾集維、容、洛等六國,起兵來伐。


    “‘東伯’的權威果然在衰退中,”劇謁竟然會和我談論這樣的國家大事,著實讓我吃了一驚,“羽檄四傳,竟然才集合了六個仆從。也許,打敗素國並不是夢想。”“可是,”他似乎躊躇滿誌,我卻憂心忡忡,“素國有素燕啊!”


    素燕是上代素公的庶子,元無宗門的第一達者。他在經過長期努力,終於使東方大多數國家都信奉元無宗門以後,改名為素無始。雖然元無宗門並沒有名義上的宗主,但東方的素無始,和西方的深無終,影響力要遠遠淩駕於其他達者之上,他們是實際上的宗主。並且,他們的道法之高深,也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


    我想起了在王師伐彭的時候,站在彤鎮望樓上,所看到深無終那撼動天地的道法。第二達者深無終已經如此震懾寰宇了,那麽第一達者素無始,又豈是輕易可以戰勝的呢?


    “如果沒有可以擊敗素燕的高人和法寶,國君怎麽敢向素國挑釁?”劇謁的雙眼中,分明有興奮的光芒在閃爍,他壓低了聲音,“因為國君結識了一位手持‘雷琮’的奇人……”


    我嚇了一大跳。玉石和玉器都是含有外通天地的法力的,而法力最強的,天下共有四種神器:那就是我曾經見過的“雨璧”,劇謁提到的“雷琮”,還有“風璜”和“雲玦”。風雨雲雷,據說四神器齊集,可以摧毀日月、顛覆天壤。其中,“雨璧”在七百年前,由忽王賜給我們彭國,以鎮西方;同時,也賜“雲玦”於素國,以鎮東方,賜“風璜”於翰國,以鎮南方,賜“雷琮”於練國,以鎮北方。因為數百年來的戰亂,這些神器除“雨璧”還留在彭公手中外,其它均反複轉手,甚至散失了。而“雷琮”,也隨著練國被犬人攻破,練稚公舉火*,已經遺失無蹤一百多年了。


    想不到,這件神器,現在會被某人帶來了郴國——那是個怎樣的人呢?我詢問劇謁,但是他也所知不詳。“是個很神秘的人物,大概隻有國君見過他,”他搖著頭,“‘雷琮’也一定隻有國君見過。”


    如果那是某一宗門的達者,手持“雷琮”,就有可能打敗素燕吧。其實誰勝誰負都與我無關,但萬一素國大勝,我又不幸做了俘虜,可就有性命之憂了。即便不被殺死,也一定會被擄走,重新成為一名農奴。想起過去一年半可怕的日日夜夜,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石台會盟的其餘十一國,隻有七國出兵,與郴子共拒素軍。政治就是如此,盟約隻是一紙空文,隨時都可以背棄。劇謁集合了他家奴中的所有成年男子,要求他們也一起上陣——當然也包括我,他發給我一件粗劣的皮甲,和一支兩丈長戈。


    四月十六日,素軍進入郴郊,劇謁要求我們立刻整隊出征。我和惋打了聲招呼,提起戈就準備出門。就這樣離開也就罷了,我不該回頭望了她一眼,我看到在她的目光中,竟然充滿了關心、憂慮、悲哀,和無底的寂寞。


    她隻是一名普通的奴人女子而已,是劇謁賜給我的,我從來也沒有把她當成自己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妻子嗎?我的妻子,應該是士族的小姐,美麗、窈窕、驕傲,熟悉貴族的禮法,但充滿嫉妒心。十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雖然最近的境況有如此天壤之別的改變,卻絲毫沒有使我改變看法。


    惋給我做飯,打掃屋子,陪我睡覺,將來或許還會幫我生下孩子,但擁有一半奴人血統的孩子,我真的會愛他們嗎?劇謁把她看作一個工具,使用、拋棄,隨便賞賜給家奴,對此我非常厭惡,但在自己的內心,其實也一直把她當成工具而已,一個主人所賞賜的工具……


    然而,在這一刹那,我的心底突然產生了一種從所未有過的感情。她的目光說明,她並沒有將我看作主人,看作工具的使用者,她把我看作她的丈夫,看作她畢生的依靠。突然間,我開始留戀這個寒冷、陰暗的家了,我看看低矮的床,看看肮髒的灶,看看狹小的窗子,又看看麵前的這個奴人女子……


    然後,我轉頭快速逃開,逃開這牽拌無窮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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